说着，他赶忙回到房间里来。他知道，关键时刻，她绝对比他勇敢。那还是刚结婚的时候，他犯了一次禁，结果好几天都神经兮兮的。结婚前他偷偷买的那本《新婚必读》，就是他们的红宝书，上面说，月经期行房会把过多的细菌带进女性体内。为此他忐忑不安，惶恐了好久。
她拉亮客厅里的灯，在日历上做了个记号，才钻回被窝。
他抱了抱她，说，刚才还热血沸腾，现在高挂免战牌了。
她把他的手拿开，说，别骚扰我。
他就收回自己的手。
他很快睡着了。睡得从未有过的踏实。
不知不觉，她的禁捕期已经过去了。这天晚上，他们把女儿的作业对付完之后，她朝他使了个眼色，早早上了床。他磨磨蹭蹭的，先给女儿掖了掖被子，又去厨房和卫生间搞了一把卫生，再把电视打开看了一下新闻。他想起了彭东风给他讲过的他乡下外婆那里的一个故事，说是父子俩都在一个学校教书，学校离家里很远，每星期回家一次。这天，他们兴冲冲地从学校回来，吃了晚饭，就洗脚上床了，谁知婆媳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末了竟纺起棉花来。儿子毕竟年轻气盛，按捺不住，朝他媳妇吼道，再不睡觉我就把纺车砸了！做老子的听了在对面房间里忙说，对，顺便把你妈那辆也砸了！
他想，她也快要下床来砸东西了。果然，没多久，只听房间里一阵窸窣，她趿着鞋，上了趟卫生间，出来就从他手里夺过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他讪笑着，跟在她身后。他望着她充满生气的背影。她的腰虽被岁月淹没了不少，可臀部却是越来越结实越来越好看了。为了让自己尽快地激动起来，他紧走几步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他对她说过，他喜欢她的屁股。小时候，他以为人的屁股里全是屎，因此与屁股有关的东西都是不干净甚至不吉利的。等他到了成年，却被女人好看的屁股迷住了。在桥下摆摊时，总免不了打量几眼那些来来往往的屁股。他发现，有的女人面相和身材都好，但屁股一无是处，也有的女人根本不漂亮，可她们的臀部充满生机。
见他拍了自己的屁股，她的步子就欢快起来，甚至还回眸笑了一下。类似于勾引。他动作很大地脱了衣服，往床上一跳。这是他比较经典的动作。她说，她喜欢他这个动作，充满了阳刚之气。即使席梦思床垫为此受了磨损，她也不心疼。但这次，他跳上去之后很久没有下文，她不免疑惑起来。她问，你怎么啦？
他说，我有点紧张。
他故作镇静，又说，大概是几天没复习功课，就生疏了吧。
她神态严肃起来，说，我看，你就别遮遮掩掩了，说实话，我早就猜到了这一点。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在别的地方用了，到我这里来自然就没有了。
他说，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你怎么老往那方面想，我的身体真好像是出问题了。
她冷笑一声：能有什么问题，你是嫌我老了吧？还是你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他说，你越这样说，我就越紧张。他的身子弯曲着。
她说，你当然紧张了，你嘴上瞒得了我，你下面瞒不了我。
他生气了。他想用他的生气来压制她的胡思乱想。有时候，她在他耳边唠唠叨叨的，他说了多遍没用，只好大吼一声，把她给吓住了。她一愣，瞪着他，然后软了下来。她知道他不喜欢唠叨那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情。
但这次，她根本没被吓倒，仿佛握有强有力的证据，而振振有词了：你这叫理亏，你理亏了，想以势压人啊，告诉你，我不怕。
她气呼呼地睡下，被窝鼓得高高的。
他说，你看，就为了这点事，说出去好笑不好笑，丢人不丢人。
她说，这事一点也不小，这是人生大事。
她又说，丢人就丢人，你不怕丢人，我还怕丢人？
他说，我丢什么人了？我一没偷二没抢，丢什么人了？
他转而朝自己的身体扇了一巴掌，说，也的确是丢人，好端端一条好汉，眼睁睁就没用了，废了武功了。他又朝自己腿上扇了一巴掌。
他这人有自虐倾向。仿佛这样可以讨得对方的心疼。每次跟她吵了架，他往往不让自己吃饭，不让自己盖被子，到巷子口买包烟坐在那里猛抽，因为他平时是不抽烟的。
他说，不就这么一点破事吗，说实话，我想起来都恶心。
她说，是恶心，我是猪是狗，我犯贱，行了吧。她咚咚地捶着自己的脑袋，比他来得还猛烈，自虐的程度一点也不比他差。他担心她把脑袋打坏了，便忙去抓她的手。
她挣脱他，下了床，去了卫生间。他不放心，偷偷跑去听。他听到了哗哗的水声。他担心她在哭。有时候，她是很爱哭的，坐在那里看电视剧，眼泪都会扑簌簌掉个不停。
再从卫生间里出来时，她平静多了。往被窝里一钻，背对着他。
他似乎是故意挑衅她，说，刚才，你不会是在那个吧？结婚后至感情如胶似漆时，他曾下流地问过她，你是不是也自慰过？她脸一红，说，去去去，谁像你那么早熟。
她说，无聊。
他说，一点也不无聊，自慰有什么不好，如果一个人不自慰便要去做婊子或强奸犯，那还不如自慰好。有几次，他跟她悄悄探讨这方面的问题，把她臊红了脸。他说，连孔夫子那样的圣人，都说吃饭和好色是人的本性呢，你想，如果当年慈禧太后有个中意的男人在身边陪着，说不定，清朝不会完得那么快。
她身子一扭，说，我情愿找别的男人，也不会用手。
他嬉皮笑脸地：那你刚才在干什么？我都听到哗哗的水声了。他觉得自己有些嫉妒。同时也很憎恶自己下流的形象。可丑化自己，也是他自虐的方式之一。
她没好气地说，我在用自来水给自己降温呢。
他笑了起来。可他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在哭。他忽然无限地同情和悲凉。他不顾她的反对，坚决地把手从她脖子下插过去，从背后抱着她。这时他觉得自己十分地怜惜她。她的臀部是那么的浑圆。他的手窜进她的上衣，移动着。她的下体果然冰凉一片。他紧紧地贴着她。河水倒灌，庄稼吐穗。他恨不得把自己变小，再变小，变成一条虫子，永远留在她体内。
她说，别惹我。
他说，就是要惹你，不惹你惹谁。
可过了好半天，他的身体还是没有动静。以前，如果吵了嘴闹了别扭，他们会以更浓烈的性爱来回报对方，吵嘴闹别扭倒成了某种前奏或暗示。
她毫不犹豫地把身体挣脱出来。
看来，事情真的很严重了。
４
有一次，他在新华书店里翻一本医书。书店里不像以前，人和书隔着很远的距离，如果是近视眼，根本看不清书名，即使不是近视眼，也不好意思叫店员拿了这本又拿那本，结果还不买。现在好了，书店把柜台解放了，大家可以进去随便翻书挑书了。他正是在那本医书上看到，手淫对身体是那么的有害。同时他又惊讶地翻到了两幅图，一幅是男人的，一幅是女人的。男人的是横截面，他没看出个所以然，女人的却吓了他一跳。它那么逼真地呈现着。那么的一览无余。他看了一眼忙把书合上。见四周没人注意，他又打开悄悄看了一眼。他至今还记得它在第２３页。
那天晚上，他的想象更加大胆，或者说，更加具体了。他把自己一次次地变小，伸进那幽暗的隧道。他沿着隧道向前奔跑着，心脏咚咚地跳个不停。
第二天，他又去了书店。他担心店员都认出他来了，便不时地换外套。母亲奇怪他频繁地换衣服。他的脸因微微发烫低着。他真想把那本书买回来。可是，如果人家问他，买这本书干什么呢？买回来又把它藏在哪里呢？如果被父母发现了怎么办呢？既然这样，还不如把它保存在书店里。为了不让别人买去，他悄悄把它藏在不容易被别人注意到的地方：一个角落里，并把它倒插着。
可有一天，它还是被别人买去了。他怎么也没有找到它。他很失落。像是失恋。其实他没有失过恋，因为他在和老婆结婚之前，没有跟谁谈过恋爱。他喜欢过很多异性，但并没有恋爱。如果说有，就是和那本书。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单薄，像是得了某种病。头昏，眼花，上课爱打瞌睡，成绩似乎也一天不如一天。如果有什么能治好他的“病”，他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同时，他和夜晚的战斗也更加激烈了。激战的后果是自己的身体更加幽暗，更加空洞，由此形成恶性循环。不同的是，他的想象已经有了具体的对象。那是他班上最漂亮的一位女同学，叫魏月莲。白天，他们虽然从没说过话，甚至彼此视而不见，可没有人知道，晚上他们是多么亲密地在一起。这是一个秘密。他为这个秘密而高兴。谁也不能从身边把她赶走，就是她自己也不能。别看魏月莲白天把衣服穿得紧紧的，连脖子下的扣子都扣上了，如果她偶尔露出一截小手臂，也会奢侈得让他眼前一亮，但到了晚上，她几乎一丝不挂了。并且她每晚的样子都不同。有时候她的乳房大一点，有时候她的乳房小一点。但不管怎样，有一个地方是一成不变的，那就是她的圆心。她是以它为圆心划的一个弧。
他跟魏月莲唯一的一次接触是，有一次学校组织看电影，他和她刚好坐在一块，黑乎乎的电影院里，他忽然大胆地把他的手挨着了她的手。更具体一点，是他右手的小拇指挨着了她左手的小拇指。她的手居然没有逃走。刚开始，他以为她没感觉到，便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不小心惊动了她。可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另一只手都动了好几次了，这只手还没动。后来他故意把小指动了动，她还没有逃走。他不禁一阵晕眩。他们眼睛都盯着屏幕，可他们的手紧密地挨在一起。他感觉出她眼睛里闪着光，脸微微发烫。她的手指有些粗糙。他想，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她的脸是那么漂亮，可她的手为什么那么粗糙呢？大概她在家里也要干很多活吧。她的衣服也总是旧旧的。这样一想，他心里满是柔软。
这是他最幸福的一次看电影的经历。以至在那段时间，他天天希望学校组织他们去看电影，他保证，不管什么电影他都乐意去看。可好像有谁在跟他作对似的，此后学校很久也没包一场电影。他怅然若失。
就在他悄悄把魏月莲当作他学习的动力时，这个学期结束了，不久，老爸提前办理了退休，让他去顶了职，成了一名工人。
后来他才知道，就在那年暑假快到来时，魏月莲被他们的语文老师董涂西强奸了。董涂西是他们的班主任。那次，街口传来了锣声，居委会管大妈说开审判大会，要大家早早到那里去。他急得在家里拉屎。他有个毛病，一急就要拉屎。不一会儿，彭东风也兴奋地跑来告诉他，说他们的语文老师董涂西也在被审判的人里面。他们从人缝里挤到前面，果然看到董涂西挂着大牌子低头站在台上。他的手上仿佛还有粉笔灰。牌子上用墨笔写着三个大字：强奸犯。从审判员的宣读中，他们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原来，早在他们还没有毕业的时候，董涂西就已经把魏月莲的裤子脱下来了。当时学校里正在搞爱国卫生运动，因为有的从农村里来的同学生了疥疮，没多久，每个班里都有人生了疥疮，指缝里痒，一抓就起泡，看上去像是蚕卵，他还以为有小蚕子在里面，抓破了就流出腥黄的水。后来不但指缝里，肚上和裤裆里也都有了，都是不方便抓挠的地方。本来，学校已经给大家做过体检了，但有一天，董涂西把魏月莲叫到他房间里，说要检查她有没有疥疮。他叫魏月莲脱了上衣，又脱了裤子，紧接着叫她把大腿也张开了。他说疥疮最容易藏在那里。等魏月莲把大腿张开，董涂西想控制自己已经很难了。此后，董涂西就经常单独给魏月莲检查身体了，魏月莲也没有做声，每天还高高兴兴上学，高高兴兴回家。直到毕业后的一天，她妈妈发现她的肚子鼓了起来，问她怎么回事，她才说被董老师检查了。董涂西想私了，魏月莲家里也想私了，条件都已经谈好了，那就是，让董涂西和老婆离婚，娶了魏月莲，甚至董涂西和老婆也差不多离成婚了，他和魏月莲胜利在望了，但不知哪个烂心货，忽然到公安局告了一状，于是董涂西就被抓了起来。有人猜，是学校的另一个老师告的。
那几年搞严打，董涂西被判了十五年。听说这还算轻的，有的强奸犯都被枪毙了。他没有被枪毙大概因为他是党员，据说那时被开除党籍可抵上几年徒刑。董涂西去坐牢后，魏月莲就成了破鞋，没法再读书，而且她自己也读不进去了。很多人在她背后指指戳戳。可不知怎么的，他并没有讨厌她的感觉。他怎么也讨厌不起来。他想，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他为什么要讨厌她呢？即使她被董涂西搞了又怎么样？难道董涂西可以把她的漂亮搞掉？他在街角碰过她几回，他发现，她甚至越来越漂亮了。如果说她被董涂西搞了就贬了值，那么他因和她拉近了一些距离而暗暗高兴。
但不久，魏月莲还是从他眼前、从许多人的视线里消失了。听说她到另一个城市做事去了，并很快嫁了人。对方是做生意的。那时她还只有十八岁。彭东风说，她熬不住了，女人只要尝到那个甜头，就怎么也熬不住了。
彭东风的话让他想入非非。他不知道她熬不住是个什么样子。有一段时间，他和她还在黑夜里见面。他更加放肆了。他说，连董涂西都可以脱你的裤子，我为什么不能？
不过，如果他真的脱下了她的裤子，他能行吗？他对此一点把握也没有。以前还有个读书的紧箍咒紧他一紧，现在谁也管不着他了。他过分放纵自己的身体了。没有任何缰绳牵制它。每次过后依然自责后悔，仿佛他把留着将来结婚用的东西提前挥霍掉了（老爸就常在耳边叮嘱他要攒钱娶媳妇）。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娶上媳妇，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他该怎么证明这一点呢？
可他总是那么小。读书时，他在班里最小，年龄小，个子也小。如果大家知道他暗暗喜欢某个女孩，大概会笑掉大牙。当了工人，也还是一样。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大一点啊，那他可以像模像样地谈恋爱了。晚上，他抱着枕头睡觉。他想，它就是他将来的老婆。
但梦里的女人总是翻脸不认人或被别人抢去了。那人力大无穷。醒来时，枕头已经在老爸手里。老爸指着那只肮脏的枕头说，看你干的是什么事情？难道你只有这么一点出息？老头子气呼呼的。
老爸死后，他轻松多了。他再也管不到他了。他愿搂什么就搂什么了。愿怎么搂就怎么搂了。房子是他一个人的天下了，他可以无法无天了。在居委会管大妈的帮助下处理完老爸的后事，他就成了一个孤儿，一个自由自在的孤儿。说起来难以置信，老爸死后他并没有多少悲痛，而是抱着枕头一觉睡到天亮。管大妈帮忙帮到底，从此开始帮他张罗对象。他在她的安排下见了几个姑娘，第一次见面在公园或电影院，后来他就把对方带到家里。谈恋爱就是要偷偷地谈，在公共场合什么也干不了。但每当他想把她们像枕头一样抱起时，她们就骇然跑开了。她们说，你怎么这样！她们向管大妈告状，说他是个流氓。
他想，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呢？难道他们见面的目的，不就是希望将来互相脱了衣服紧紧地抱在一起？
管大妈倒是见怪不怪，她说，下次我给你找一个落落大方的。她说你知不知道，你老爸一死，你的条件就变得格外好了，没有负担，又有住房，简直是钻石王老五了。
这让他深受鼓励。他暗下决心：谁要是没拒绝他，他就跟谁结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