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大妈坚持不懈，沙里淘金，终于帮他选定了一个。
不用说，她成了他老婆。
第一次见面，她还文绉绉地说了句：我的思想像柳絮一样在飞。谈到学校生活时，她说她刚开始成绩很好，后来就怎么也读不进去了。她读了两个初三，最后连高中都没考上。她说她上课时注意力不能集中，眼睛明明是看着黑板的，可思想却像柳絮一样在飞。这句充满了诗意的话把他打动了。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开始摸石头过河地探索她了。他既坚定不移又小心翼翼。起初她还稍作抵挡，但忽然，她无比地兴奋起来，仿佛被他找到了她身体的按钮，他一摁，她就亮了。她的脸发烫，眼睛和牙齿闪闪发亮。
关键时刻，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我把什么都给你了，你可不要出尔反尔啊，不然，我可惨了。
他说，谁反悔谁是小狗。
他如释重负。虽遇到了一点阻力，可还是很快到达了目的地。正所谓道路弯曲，前途光明。巷子口有户人家，每年的春联都是这么八个字。想到自己居然在这时候想起了春联，他不禁笑了一下。
一段时间后他曾旁敲侧击地向她打探，那天她为什么没有拒绝他（当然不能说没有像其他姑娘那样），她的回答是含含糊糊委委婉婉的，意思大概是说，她当时正像猫一样，处在叫春期，他的手一伸过来，她的身体就乱了。
对，她就是这么说的。说的时候，外面正有一只猫在叫春。
他不禁酸溜溜的，心想如果管大妈给她介绍的是另一个男人，那么她也不会拒绝。又想到自己，如果是另一个女人，如果她没有拒绝他，他同样也会娶她。
5
他说，我们去租碟子看吧？
她冷笑了一声，说，要看你看，我又没问题。
他说，一个人看有什么意思，再说，不是为了你吗，不然谁会看这些呢？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
果然，他听她说，那好，我现在不需要了。
这些天，他一直低着头进进出出的，好像做了什么错事。有几次，他的身体忽然有了动静，可是，要么她不肯理他，要么，在快要挨着她的时候，他又垂头丧气了。他们彼此都小心保持着距离。如果她在厨房，他就在客厅，如果她在客厅，他就去厨房。吃饭时，一个跟女儿说话，一个就去看电视。在狭窄的地方相遇，他们都侧着身子礼让三先。刚开始，他还感到清静，说实话，他有些讨厌她以前经常在他那个地方抓一把。仿佛那样一抓，整个生活便露出了破绽，露出了庸俗和低级趣味。这天晚上，他上床时发现多了一床被子，于是就很识趣地钻进另一个被窝里去。
难道早年的那些经历，真的对他的身体产生了致命的影响？
他躺在黑暗中，觉得自己的生活出现了断裂，不知道以后怎么继续。本来他以为庸俗的事情，现在却成了必不可少和求之不得的。他想，他的身体难道真的跟彭东风一样要靠那些让人恶心的碟子来刺激吗？有一次看凤凰卫视，刚好看到里面在现场讨论这个问题。一个男人说，他每次和老婆做爱前，都要看一次Ａ片。另一个男人说，他不会跟老婆一起看，总是偷偷一个人看。
他第一次接触到这些东西，不是碟子而是扑克。那时他和彭东风还在厂里，彭东风偷偷拿了一副扑克给他看，说是一个朋友从香港带来的。他一看，眼睛立刻睁大了，身体有了激烈的反应。一整天，他眼前都晃动着那些刺激人的画面。一回家，就脱了她的衣服，把她弄得既幸福又茫然。后来他和彭东风还到另一个朋友家里看过录像带。自然比扑克更刺激。录像带很快就过时了，许多人家买了影碟机，他跟彭东风去买了几张碟子，回来跟她商量也买ＶＣＤ。刚看到那样的画面，她羞得不敢看，但如果叫她不要看，她也不干。看了之后，她就疯起来了。她说：你也把我绑起来吧。你也从后面干我吧。我也坐到你上面去吧。她的那个“也”字让他感觉特别刺耳，好像他们是在东施效颦。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把他幻想成别的男人了。他意识到他再也不能被这些东西牵制，他必须战胜它。可是，他怎么战胜它呢？他从医生注射疫苗受到了启发，那就是，大胆地把某种病毒接种过来。后来，他对它们再也没有兴趣了。他感到自己胜利了。他已经产生抗体了。
这令人奇怪。他想，难道他看到了丑陋的东西，反而变得美好了？或者说，由于他接触了“肮脏”的东西，反而变得纯洁了？的确，她并没有产生抗体。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甚至受到了很大影响。仿佛她体内的魔盒被打开，各种毒虫嗡嗡飞出，再也不能合上。她口吐白沫，满嘴秽语，像是在抽风。看到他投射在墙上的影子，她会忽然激动得大叫。他想，她在墙上的影子里看到了什么？难道仅仅是他们自己的身体吗？
在性方面，很多人的身体和心理已经成为了外国人的殖民地。他忽然想起不知从哪儿看来的这句话（也许没别人说，是他自己说的）。
后来有几次，她暗示他再去租那种碟子看，他不肯。她说，奇怪，那时是你，现在是我，完全倒过来了。此事后来终因女儿看动画片把ＶＣＤ弄坏而不了了之。可是现在，难道他又要重新变得龌龊起来吗？
他恨不得打自己几个耳光。
他讪讪地跟在她身后，想与她和解。可是他们并没有吵架啊。相反，他们比以前更加客气了，简直称得上相敬如宾。他们轻声说话轻声走路。以前她还跟他抢抢电视机的遥控，现在也不抢了，他看什么她也看什么，他笑她也笑，反之亦然。“谢谢”、“不客气”这样的礼貌用语在他们之间频频出现。女儿有些奇怪地望着他们。
这天，他终于摊开了手，说，你说怎么办呢？
她说，什么怎么办？
他说，你说什么怎么办。
她说，哦，就这么过，不也很好么？
他说，不行，我们还没老呢，要不，我去找个医生看看吧。
她说，随你的便。
他说……可是他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其实他心里明白，这不是找医生看的问题。只有他自己知道，到底什么地方有问题，他到底缺乏什么东西。难道要让医生给他开壮阳药？那样只会使他更加屈辱。他想象着自己在壮阳药的推动下，一次次缴械投降，最后完全被药物俘虏，而他的心越来越孤独，越来越悲凉。
如果他告诉他，他的身体其实没有问题，她会怎么想呢？真的，他已经悄悄试过了。他打量着大街上的漂亮女人，望着她们姿态不一的背影，都会有强烈的冲动。而跟她，的确是麻木了，厌倦了。他想，他为什么就不敢大胆地把内心的真实想法告诉她呢？他又该怎么说呢？他是说“我不是厌倦你，是厌倦了你的肉体”，还是说“我也不是厌倦了你的肉体，而是厌倦了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呢？到底厌倦什么，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而且这几句的逻辑似乎也是有问题的。
再说，有些事情，真的能毫无保留地告诉她么？比如有一次，她回娘家，因没带衣服去换，就穿了她姐姐的内裤回来。结果那天晚上，他不知道哪里来的激情，竟好像刚结婚时一样。那天晚上，他不是在和她做爱，而是在和那条新奇的内裤做爱。她姐姐由于嫁了一个好男人，内裤也是丝质的，还有好看的花边。后来看到她姐姐，他不由得脸红了。他是否侵犯了她姐姐？又是否毫无侵犯？他不知道。此后，他倒是好几次有意无意地撺掇她购买不同式样和花色的短裤。
想起来，人活得竟是这样可怜。
其实此前，他也想过种种办法。比如从姿势上入手。彭东风说，古书上介绍的姿势有七十二种，现在光碟上介绍的也有三十六变。他向彭东风借来碟子，可看后很失望，觉得并没什么新鲜的东西。他又在程式上做文章。比如他们会故意闹点小别扭。扭来扭去，就到床上解决问题去了。不用说，刚开始也有新婚的感觉。可时间长了，他开始讨厌那些程式，便迫不及待地从那里逃出去了。好几次，她在等着他列方程解应用题，可他迟迟不肯动笔，后来竟自顾自睡着了，让她愤怒异常。他们还偷偷在性用品商店买过一两样好玩的东西，但没多久，他就把它们扔到楼下的垃圾箱里去了。
这天，睡到半夜，他忽然听到她在哭。哭声在另一个被窝里，他触手可及，可又那么隔膜那么遥远。他把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或者说，他已经没有能力安慰她了。他茫然地望着房顶，当她窸窸窣窣上卫生间时，又赶紧把眼闭上了。
这样难堪的局面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如果一直持续下去呢？他悲哀地想，他现在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偷偷去跟别的女人做爱。只有这一条路他还没有试过。
机会很快来了。他跟在一个女人身后。他怀疑女人已经发现了他，可她并没有逃跑，反而朝他回眸一笑。她的笑容和她的臀部同样迷人。事情进展得很快，他撩起了她的衣服。她的样子似乎有些变化，不像他刚开始看到的那个女人。他居然一点也没担心自己行不行。他的手接触到了一片神秘而陌生的地带。像热带沼泽。他顺利地进入了她。奇怪，她让他想起老婆。她的气味和姿势跟老婆都很像。甚至那种感觉也没有区别。可她的脸又是陌生的。他像是在飞翔。他是离弦之箭。他越来越兴奋，终于大声叫了起来。
他的下身一片冰凉。他起来有些狼狈地换掉了那条内裤，再悄悄洗干净。
6
让他奇怪的是，他的梦遗不在婚前在婚后。书上说男人在青少年时代就会开始梦遗，可他没有梦遗过。因为他不存在水满则溢的情况。他是治水的大禹，早在水淹九州之前把它们开沟引走了。虽然不时陷在罪恶感里，可每听说什么地方又出了强奸的案子，他仍不禁暗暗松了口气，心想犯那种罪太不值得了。一个人，连这个问题都解决不了，还解决得了其他什么问题？
有一段时间，他还一直笼罩在手淫的阴影里，仿佛在她面前失去了童贞。他担心它对他们幸福的婚姻生活产生伤害。真正让他得到了解脱，还是书店。在管大妈给他介绍第一个对象的时候，他就偷偷去买了一本《新婚必读》。像许多人一样，他已经在学校或工厂里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干什么都要有个指导性的东西。《新婚必读》就是指导性的东西。是学习的方法和考试的大纲。他在那里读到了几个中性词。它们既可以用于动物也可以用在人身上。由于他深陷在贬义词里不能自拔，忽然看到几个中性词，也像看到了褒义词一样高兴。不过让他耿耿于怀的是，《新婚必读》也对手淫提出了严厉批评，认为它无论是对爱情婚姻还是对身体都是有百害而无一益的。又过了一段时间，书店里进了一批书，他发现，关于这方面的书多起来了。于是他又偷偷去书店。有一天，他在书上看到了一个词：自慰。他想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它的意思。他兴奋起来。那本书上说，适当的自慰对人并没有坏处，据研究，自慰所消耗的能量是性交所消耗的能量的八分之一；它对人的损害不在这个动作本身，而在于随之而来的心理压力。
这段话对他的影响不亚于改天换地。假如他早些年能读到这样的话，也许他的青年时代就不会那么暗无天日。原来，他身体上的种种不适都是由于心理负担过重造成的。他渐渐开朗和轻松起来。有时候，他会故意把他以前很忌讳的那个词挂在嘴上，大胆地跟她或彭东风谈论它，以表示对它的嘲弄和蔑视。
他的第一次梦遗正是在对某种固定的程序或模式感到厌倦之时。不知怎么的，他就跟另一个女人搞到了一块。以前也曾做过这样的梦，但从来没有落到实处，都以美女变丑女，或快抵达对方身体时忽然意外中断而告终。可这次，他顺利地进入了对方的身体，简直跟真的一样。醒来，他的内裤全湿了。但他躺在那里不愿动弹。梦里的灿烂景象还在眼前，他暗暗吃惊又暗暗高兴，心想那个女人竟然不是她，他居然和一个陌生女人做了爱！此后他不免暗暗企盼它的再一次到来。他悄悄积蓄着（那次她刚做了一次人工流产，医生说半个月内不能同房）。他推说身体不舒服，故意拉长和她做爱的时间间隔——那一般是比较固定的。他把她设想成别的女人。有一次，她无意中用手遮住脸，结果他大为激动。他要她重复、再重复这个动作。甚至诱惑她把脑袋和上半身完全埋进被窝，这样，他只看到了她的下面。她顿时变得惊人地抽象，不像是她了。他像是在朝着一个什么堡垒进攻，她一会儿被放大，一会儿被缩小。他兴奋无比。她像一个万花筒，在他面前旋转。既神秘又公开，既放荡又含蓄。有一段时间，他就在这种捉迷藏的方式中完成了他们的性爱。
然而现在，这一切也都失了效。
７
事情已经明摆在那里了，他没法回避，那就是，他想跟别的女人做爱。他一直想把她看成别的女人，一直在跟他的幻觉做爱。难道他还要继续自欺欺人么？
其实，这种念头早就有了，只是他一直压制着。谁都知道，它会带来很大的破坏。也许他真的是一个流氓，他喜欢的女人太多了，漂亮女人都让他动心，无论是她们的屁股还是脸蛋。为了让自己的流氓本性合理化，他还找到了许多歪理邪说，比如人不能总吃同一种东西，得换换口味，不然就营养不良，或患上维生素缺乏症。对啊，他现在缺乏的就是维生素。古话说，关了灯什么女人都一样，这是不对的。为什么一个男人只能爱一个女人？这样的男人也许有，但绝对不是他。其实别说男人，难道女人不是如此吗？他也不相信女人就只爱一个男人。他问过她，如果你最喜欢的那个演员或主持人提出来跟你约会，你会去吗？她说，这怎么可能呢？听听吧，她没有回答去还是不去，只是一味强调可能与不可能。他没再追问下去。难道一定要逼她承认会去么？这等于逼她说谎。事实上，生活就是在逼人们说谎。
他无数次地幻想过不切实际的艳遇，比如像电影或电视里演的，在什么地方，他朝一个女人看了几眼，女人也朝他看了几眼，然后他们心照不宣地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做爱。或者，他跟着她，她忽然回过头，说，跟我来吧。公交上（这个词似乎简化得有伤风化），他跟一个女人挨得很紧，那是一个独居的女人，结果，她把他的手抓住了。一个女人天天来买他的东西，有一天，她对他说，你帮我个忙吧，到我家里搬个东西。于是……要么，干脆像聊斋志异里说的，他迷迷糊糊跟了一个女人，结果发现她是个狐狸精。他情愿碰上一个狐狸精。找狐狸精没有心理负担，而且还是她们主动，不用他去操心。在这方面，古代人比现在的人更会想入非非，他们想象仙女下凡，在她们洗澡时去偷她们的衣服。想象修炼了千年的蛇精也不愿修炼了。唯一让他不满的是，那些男人都是没结过婚的，但事实上，这些故事肯定都是结了婚的男人或女人们讲出来的。只有结了婚的人才会幻想遇上妖精并且过上了幸福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