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然
1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出问题了。
他想,肯定是出了问题,不然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事情的苗头其实很早就出现了,比如两个人在中途的时候,他忽然有些疲软,就在她快要觉察到什么的时候,他马上换了一种步子奋起直追,才打消了她的疑虑。于是他安慰自己说,可能是刚才想了别的事,或在外面忙了一天疲劳所致,就没再追究自己了。
但这次完全不同。战斗是他挑起的。他觉得,应该挑起战斗了,已经相隔了好几天。她也完全激动起来了。但五分钟不到,他忽然显得吃力起来。就像骑自行车的时候,轮胎忽然泄了气,他用力踩啊踩,就是跑不快,轮胎和路面发出软塌塌的摩擦声,好像要粘贴在路面上。他这才发现轮胎破了。其实轮胎破了好说,可以换,现在他简直不知道怎么收场。离目的地还远得很,他着急起来。一急,额头上便冒出虚汗。连他自己也明显感觉到了那种萎缩和弯曲。他低着头,想集中精力,可越想集中精力,反而越集中不起来。他的力气落不到实处,虽然他全身都在用力,可关键的地方用不上力。手忙脚乱了一阵,见事情还没起色,便觑了一眼她,谁知她早已停止了运动。她说,你有什么心思吗?他说,没有啊。他又说,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大概是累了。她说,你下来。他还想挣扎,说,我不。她说,我看你就别勉强做什么机械运动了。说着,她把身子一扭,大腿一缩,他就顺势滚了下来。
他狼狈地蜷伏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用力把被子蹬了一下,望着房顶。
他的脸红使得黑暗都燃烧了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他说了一句什么。
她没回答,还是那样望着。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今天的确是累了,要不都休息一会儿吧。
他说,你也累了吧?你看你,不但擦了一天鞋,还起早晒被子,洗衣服。女人嘛,看见日头就像小狗见到饼干。
他曾为这个俏皮的比喻十分得意。
她忽然说道,你不要转换话题。
见她开了口,他暗暗松了口气。他说,没转换话题啊,是在找原因嘛,你也帮我找找。
她又不说话了。
他说,本来没这么累的,可走到半路上,自行车破了胎,玻璃碴子扎进去了,只能推着走,开始没看到补胎的,后来看到了,那时已走了一半路,再说对他的手艺不放心,还是让彭东风补更好。于是我又把车子推到了彭东风那里。他把几个月前的事情移花接木了一下。
他说,你看你,也在打呵欠了。
她又忽然说,告诉你,我不累。
他像个流氓无产者那样死皮赖脸起来,说,你来安慰安慰我啊,你知道我胆小,容易受惊吓。
这也是实话。那还是女儿读幼儿园的时候,有一回,他们正在被窝里翻腾,女儿忽然推门进来,说一个人睡觉害怕。他吃了一惊,好几天都蔫蔫的,再翻腾的时候总忍不住停下来听女儿的动静。甚至鬼鬼祟祟叫几声女儿的名字。她说他像个贼。如果女儿没应声,他才勇敢起来。
他把自己变小,想钻到她怀里去。好像这样,就可以催生她的母性,让她的情欲安全转移。这也是他常用的招数。当她不高兴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变小,他说我是一条虫子,或者说我是一只青蛙,或者说我是一只小耗子。他一把自己变小,她就高兴了。
可这次她根本不买他的账,他拱了几下没拱进去,只得赌气地把自己晾在被子外面。
还是二月的天气,很冷。他蜷着身子,不哼声。
最终还是这一招起了作用。她把他拉进被窝。
他也再次找到了把自己变小的机会,拱进她的母性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有了点动静,想重整旗鼓,可她拒绝了他。
她说,你不是累了么?
他说,现在好多了。
她说,不行,你先睡一觉,别伤了身体。
他悄悄检查了一下自己,觉得是差那么一点火候,也就顺水推舟,没再坚持。
他们把床灯调到最小,说着悄悄话。
她说,还骗我,你刚才明明走神了。
他说,是啊,女人嘛,就是敏感。他想,再否认,反而不好,不如将错就错吧。
她有些高兴起来了,说,那当然。她又说,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他只好故意叹了口气,说,想的事很多啊,陶陶升学的事,做生意的事。
她说,钱也不是一天赚的,反正女儿还小,离高中和大学还远着呢。
他说,话虽这么说,可也只一眨眼的工夫,我都担心自己老了呢。
她笑着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还是一只狼呢。
他们咬着耳朵,痒酥酥的。他真的激动起来了。
事后,他如释重负,终于完成了什么任务似的。难怪彭东风把它叫做做作业。不得不完成,并且得按时完成。解题的程序也是明摆在那里的,你休想偷工减料,更休想绕过去。不同的是,这个老师不仅要在你做完后当场批改,而且还一直在旁边盯着你,因此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松劲,不能脱钩。他的心里没多少激情,更多的是被动。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有些悲从中来。原来最热衷的事情,怎么渐渐消怠厌倦了呢?这次,虽然她对他的总体评价还是不错的,但它无疑已成了他心里的阴影。成了一道栅栏。此后一段时间,他跟她折腾的时候都不免要习惯性地望望这道栅栏。的确,现在只有折腾了。从欢腾到翻腾,再到折腾,这就是他们的全部过程。有时候,他不得不速战速决,用速度来掩饰激情的缺乏。他知道他越担心什么便越会出现什么。
那次,他到底想了什么?或许他什么也没想,或许他什么都想了。他有些茫然。有些麻木。她说得很对,他们仅仅是在机械摩擦。
2
八岁那年,他无意中发现了自己的身体。那时候,他和住在同一个巷子里的彭东风经常玩一种游戏,用墨水在脸上画眼镜,在手腕上画手表。有一次,彭东风跟他妈妈到乡下外婆家去了,正是暑假,他待在家里无事可干,便在自己手腕上画手表。他画了一块又一块,把手腕都画满了,那种沉甸甸的感觉真好。外面日头很低,蝉的鸣叫很寂静。他打量着自己的身体,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下笔。他穿了一条大短裤,这时,他看到一只肉老鼠在那里探头探脑,就顺手牵羊把它抓了过来。他要给它戴手表。这使他感到了新奇。但做起来并不那么顺手,因为它比较难以把握。正在他左右为难时,它忽然变大了一点点。他刚在上面画了一个圆,它又变大了一点点。然后他开始划时针和分针,奇怪,他看到它们好像在嘀嘀嗒嗒地走。一戴上手表,它也变得神气活现了,几乎吓了他一跳。可是很快,那只手表在慢慢往下溜,好像马上要掉下去了。为了不让手表掉下去,他不停地把它从下往上捋着。这让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快感。它像一只奇妙的飞行物,载着他完全飞起来了。
这使他在漫长白亮的夏天,有了新的玩伴。他不再在乎彭东风了。
此后一有机会,他就偷偷给自己戴手表。不但白天戴,晚上也戴。晚上不用笔,用的是他的想象。于是他一次次不能自已地把手伸向夜晚,伸向寂静,伸向那遥远而敏感的神经末梢。他像是失足跌落在一口深井里,顺着一根不知是谁插在那里的杆子往上爬,只有不停地攀缘,他才能从深井里逃出去。
等彭东风从乡下外婆家回来,他马上把自己奇妙的发现告诉了他。他想知道彭东风是不是跟他一样。他们比赛,看谁先把手表戴上。看谁戴的多,看谁戴的时间长。彭东风家里还有一支红笔,他妈妈是小学老师。彭东风把他妈妈的红笔偷了出来。红笔更让他们兴奋。早上起床,看到红色还在,他仿佛拥有了什么惊人的秘密。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忽然为自己的行为羞愧了。他终于明白他是在做一件可耻的、见不得人的、肮脏的事情。在学校里,男女同学连说话都是不行的,更别说其他的接触了。那时,要攻击跟你关系不好的某位男同学,最“恶毒”的莫过于在墙上把他和另一位女同学的名字写在一起。他偷偷看了一些书籍,知道这件事有一个肮脏的名字:手淫。这跟有人说他是坏蛋、流氓没有区别。书上都说手淫有害于青少年身心健康。似乎他是拿凿子在自己的身体上打洞,把自己弄得千疮百孔。在那些孤独无助的夜晚,他谛听,摸索,激动和战栗。然后是深深的懊悔和茫然。他不知道怎么战胜自己。他几乎绝望了。那时,他经常有一种未老先衰的感觉。书上说的那些可怕的症状在他身上一一呈现:头昏,眼花,失眠,记忆力衰退。他的确觉得自己是这样的。他不知道母亲在为他拆洗被褥的时候是否发现了上面的“劣迹斑斑”。他做的那些事情,仿佛都已经被别人知道了。他有意跟彭东风疏远了。他害怕他。怕他把那些事说出去。有几次,他看到彭东风跟别人在鬼鬼祟祟嘀咕着什么,他怀疑说的就是这件事。但他又不敢真的跟彭东风闹翻,那样,彭东风不是更要大张旗鼓地打击他么?他在老师和同学面前感到了深深的自卑。他不敢看女同学。不敢跟她们说话。在路上碰见了,总是低着头。如果女同学在他背后笑起来,他就更加无地自容了。
可他又多么渴望和女同学交往啊。毫不忌讳地说,他喜欢她们。而且几乎是喜欢她们每一个。至少,从来没有讨厌过她们。他喜欢闻她们身上的味道。喜欢看她们的脸,她们的眼睛。她们的呼吸芳香无比。他希望老师经常调换座位,而且恰巧把他和某一位女同学安排在一起。他小心地收藏着一个女生捏过的粉笔头。做卫生值日的时候,他飞快地拿起一个女生抽屉里的手帕或栀子花嗅一口。甚至后来他在做那件事的时候,也不知不觉把自己的身体在暗中瞄准了她们中的某一个。第二天看到对方的时候,他暗自得意又羞愧难当,仿佛真的侵犯过她或自己被当众脱了个精光一样。
读高中的时候,他发现了女孩子的身体。一次,课间操的铃声响了,大家争着往外挤。忽然,他的肘子碰着了一个女同学的胸部。软绵绵的一团。他触电似的吓了一跳,冲出门,莫名其妙地奔跑起来。此后,他的想象就有了具体的落脚点。走在大街上,他的目光飞快地从对方的胸部掠过,然后低头疾走,样子像个小偷。
他对性事的最初了解,却是来自于狗。那时候,街上最常见的动物,就是狗。听说乡下在灭狗,它们就逃到城里来了。到了城里,它们却成了野狗。即使这样,它们还是狗性不改,看到公狗爬上母狗的背,他们在旁边起哄,一点也不脸红。忙乱中,公狗摔了下来,但和母狗的联系并没有就此中断。它们还紧紧地连在一起。他忽然脸红了。他看懂了。他不得不用书包挡住自己的身体。后来他一遍又一遍地想,一个女人跟一条母狗大概差不多吧?因为他发现,自己跟一条公狗也没有什么区别。真的是一点区别也没有。
后来,他把这些事情讲给她听,她吃吃地笑了起来。他们一边调情一边聊起了动物,无疑使她十分兴奋。她说,你真的跟一条狗没有区别吗?他说,是啊,不信你看。于是他就像一条狗一样立了起来,汪汪扑到了她身上。
3
她的禁捕期到了。
那天晚上,她本来还想干一仗的。刚才在厨房里的时候,她已经做了暗示。她说,你怕不怕啊?他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说完不禁一愣。这话以前是她说的,按道理,也该由她来说才合适。他怎么把她的口头禅拿过来了,难道他手头上已经没有别的武器了么?监督女儿做完作业,看女儿睡了觉,他们又故意拖延了一会儿。
女儿的作业和课本还在桌上,每次都是他们帮她收拾。一个小学生,作业居然比大学生还多。她每天清早就要起床,稍微晚了一点,就要饿着肚子上学,没时间吃早点。楼下卖早点的地方,人总是那么多,她一个小孩子,哪挤得上前,以前总是他起早去买回来。即使想锻炼一下她的独立性也难做到,谁忍心自己的孩子挨饿呢?如果上学迟到了,还要被老师罚站。女儿班里是全校最好的班级,班主任是全市的优秀教师,管理学生可有一套,她让学生互相监督,互相管理。女儿迟到了,要扣分,在学校吃东西了,也要扣分。有一次,他偷偷在女儿书包里塞了一块面包,谁知女儿竟大哭大闹,以为他塞进了一枚定时炸弹,她说,难道你不知道学校规定不能在校园里吃东西吗?难道你不知道我们班的同学都互相监督、被同学发现了就会赶快去报告老师就要被扣分吗?爸爸,你这是在害我啊!如果分扣得太多,就会影响名次、座位和期末评语。女儿的眼睛有点近视,你看,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眼睛就近视了,难怪现在眼镜店的生意那么火爆。老师是按名次和分数排座位的,一不小心,女儿就会被排到最后面去,这样,她的成绩只会越来越下降,形成恶性循环。所以他只好眼睁睁看着女儿饿着肚子上学。时间长了,她就会头昏、眼花、低血糖。没办法,只好再想办法给她加强营养,可她还是不肯吃,她说,她是女孩子,吃多了会长胖,长胖了,在班里就会受到同学们的嘲笑。一个小孩子,居然就知道减肥,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女儿不但不让自己吃,还不让她妈妈吃,她说,妈,你要是长胖了,跟你一起出去多难为情啊。晚上,为了对付女儿做作业,他们一个坐在左边,做女儿的解题机,一个坐在右边,充当女儿的活书架。遇到难题,女儿就会仰起脸望着他。有一段时间他想让女儿自己思考,结果老师就在她的作业本上批道:该生这段时间作业成绩不理想,家长没尽到责任,望加强督促、管理。这就怪了,小孩没学好,家长没怪老师,老师反倒怪起家长来了。没办法,他们只好在女儿做完作业后,再把作业仔细地检查一遍。女儿要查字典,老婆就赶紧给她翻。老婆用擦皮鞋的手翻着字典,显得很上进。要什么资料,女儿又是手一伸,他们就赶紧翘起屁股找。如果没找到,女儿就发脾气了,顿脚,哭泣,扔课本。就这样,为了对付一个小学生的作业,他们居然要忙到十一二点。
帮女儿收拾好书包,他们才一个个往床上溜。他还轻轻推了推女儿的房门,看是不是关紧了。就在他犹犹豫豫要把试卷打开拿起笔做彭东风说的那种“作业”的时候,她忽然说她还是去一下卫生间吧。自从有一次她忽然中途要求他暂停,她要上卫生间,此后她每次都有这个担心,现在几乎成了她的一个下意识动作。
她在卫生间里喊,帮我在床头柜里拿个东西来。
他问,拿什么?
她有些气急败坏地:你知道。
他想,果然来了。
他暗暗松了口气,有些幸灾乐祸似的笑了起来。她的例假很有规律。二十八天一个周期,不迟到,也不早退。本来,她就是算准了周期,才要赶在禁捕期到来之前让他去捕捞一把的。不用说,她算错了。她忽略了一些细节。按他的推算,就应该在今天晚上。她忽略了上次的那个半天。两个半天加在一起不就是一天么?
她从他手里接过卫生巾,说,怎么提前了?上个月大,我还特意减去了一天,可它还是提前了。
他只好装糊涂:是啊,怎么回事?难道它就用上夏令时了?
她嗔他道,去去去,你还有心思开玩笑,难怪下午头昏昏的,早知如此,不如浑水摸鱼把事情做了。
他说,你就装作没看见嘛。
她说,我怕什么,还不是你。
他说,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明天又该我洗碗了。
她说,还有衣服。
他说,反正也不多,只有短裤和袜子,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