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和文秀在屋里闲坐。
文秀在句容住了近两个月,圆胖了许多,未说话脸上已自带三分笑。她取了碟中一方点心递过来,“兰妹妹,听说去别人家吃酒都吃不饱。这是厨房做的山楂糕,倒还中吃,你尝尝?”蕙兰接过点心放进嘴里,入口软绵甜糯,便道,“好吃,秀姐姐也吃罢。”文秀也自捻起一块,边吃边道,“这糕做起来简单,要做得这般细密合口,费的功夫可就多了。”蕙兰观察了下手里的红褐色的糕,问她道,“是不是有什么独家秘方?”文秀微笑,两个酒窝若隐若现,“秘方倒是谈不上,光街上点心铺卖的,比起我们家也差不了多少。只是做这山楂糕,首先要去皮去核,再把它细细捣烂。拌入洋糖和水熬煮,火候也是有讲究的。等熬到粘稠了,再滤净,晾凉。没有两个时辰,可做不出如此佳品。”蕙兰对食不厌精这句话已经很有体会了,特别是伯父中举后,家里请的厨娘已经不下十位。其中分了南北,南方的又有扬州苏州等区别。她笑着道,“那妹妹今日可有口福了。”顺便一记马屁拍过去,“秀姐姐懂得真多,不像我,光知道吃。”文秀掩口一笑道,“我哪算懂得多,晴姐姐才是行家呢,不但对各式吃食如数家珍,还能做出来,无人不夸的。”
蕙兰很喜欢看文秀活泼说笑的样子,便假作好奇道,“晴姐姐真那么厉害?”
“嗯,可不是!”文秀猛点头,接着泄气道,“晴姐姐脾气也好,只是她们家搬去句容了,我在这边,怕是很难再见上一面。”
蕙兰不喜欢这种伤感的气氛,岔开话题说起别的事,“眼看过年了,咱们去祭祖时又能好好玩玩。”
文秀露出笑颜正要说话,夏儿带着秦妈妈进来了。
“妈妈!”蕙兰又惊又喜站了起来。早就带信给了秦妈妈,只是一直没见动静,她都有些怀疑是不是带话的人偷懒没去,还想着离开前再请一回,没想到她以这种突然的方式出现在面前。
秦妈妈穿一身靛蓝襦裙,罩着天青色绸袄,含着泪花望着蕙兰,连连道,“兰儿,我的好姑娘!”
蕙兰一头扎进秦妈妈怀里,闻着她陌生又熟悉的气息,仿佛又回到了最初时光。妈妈给她换尿布、给她系襁褓、给她喂奶、给她哼儿歌……那些本已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蕙兰哽咽道,“妈妈,我好想你,你还好吗?”“好!好!”秦妈妈抚着蕙兰的后背,口不成言,“我好得很,姑娘也好!”
夏儿蹲下身子轻轻劝道,“妈妈,外头风大,姑娘身子还弱……”
秦妈妈连忙揩掉眼泪,拉着蕙兰的手往里边而去,“看我都糊涂了!兰儿快进来,小心着凉。”
蕙兰顺从地跟着她往里间走去,一腔喜悦涨得胸口满满的。
“快让我看看!”秦妈妈让蕙兰坐在矮杌上,蹲下身打量她,“还好没事,可把我吓坏了!”见蕙兰脸庞小小的,浑不似当年胖嘟嘟的模样,秦妈妈眼底心里全是怜惜。
蕙兰连忙道,“妈妈,家里是不是很忙,芳芳呢,怎么没来?”芳芳是秦妈妈的小女儿,今年一岁。
“我把她放隔壁家了。”秦妈妈眼圈红红道,“自镖局归了这边,我们一家也随了调动搬到这边。你生日那天我过来,主要还是放心不下,见你好好的,我才放下了心。不想世事难料,没过几天便听说你昏迷不醒……”她顿了顿庆幸道,“还好菩萨保佑!”
见她满脸自责,蕙兰安慰道,“妈妈快别这么说,要不是妈妈说出内情,祖母她老人家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呢!那些日子我一直昏睡着,多亏那个道人的留字,有一线希望,方才免了长辈们日夜忧心。其实,这全都多亏了妈妈。”
秦妈妈眼泛泪花,“姑娘长大了,都会安慰人了。多会儿过来的?听说太太没来?”
文秀放下山楂糕吮了吮指头,找了个矮杌坐好,专心致志听她们说话。
“嗯,祖母在家,我求了她老人家,跟伯母一道来的。妈妈最近是不是很忙?”蕙兰有些不安,早该想到的,马上就是年关,要不是忙的不可开交,妈妈又怎会推迟这么久才来看自己。
“不忙,东家说年前都不给安排活计,让大家安排好家事,开春比武。我们搬过来快一个月了,”秦妈妈的神情透出舒适,“过来后才知道,这边工钱最高的足有二百两呢,不过二等就少得多了,是一百五十两。”猛然醒悟过来,她不好意思笑道,“瞧我,净说些没用的。”
蕙兰双眼亮晶晶的,“兰儿喜欢听,妈妈详细说说!”久别重逢,讲讲各自的近况能消除陌生感,听妈妈说事,也能对外头的世情多些了解。
秦妈妈摸了摸一丝不乱的发鬓,温柔道,“起先听说大老爷中举,可把我们高兴坏了,出了份子钱去文轩阁买了一方端砚,也算一表心意。后来有传言镖局要易主,上上下下都惶恐不安,还是东家出面安抚,说合并后只有咱们占便宜,决无吃亏的。”
蕙兰很明白,虽然对陈家人而言大房二房同源一体,镖局却是换了主人,还是以前的竞争对手,没异议是不可能的。接过夏儿递来的茶盏捧给秦妈妈,她问道,“那后来呢?”
“大家虽当面应了,私底下还是很不安,过几日账房先生开始盘账,生意也全数交给南京这边,镖师伙计们便勤练武艺,打算来年挣个好名次。”
“妈妈,有多少镖师一起过来的?”
“镖师有三分之一,伙计……约莫有五分之一吧!”秦妈妈想了想道,“大多数是有家有口的,虽则收拾箱笼麻烦了些,来之后才知道了南京的物华天宝,顺哥儿和芳姐儿将来在这里长大,也能多出一份见识来。”
……
两人说了许久的话,更觉得难舍难分。除了自己的一对儿女,秦妈妈只哺育过蕙兰一个,再加上应承了张氏的临终嘱托,对蕙兰更有种不一般的感情。当年带着儿子在陈家住了整整一年,还是当家的有了怨言,她才和蕙兰分开了。一别三年,曾经悉心照料的小婴儿突然之间长大,欣喜之情自然溢于言表。
看着天时不早了,秦妈妈犹豫了下还是问道,“兰儿,你听太太或者奶奶说过什么保险基金的事么?”说完紧张的看着她,似乎想从对方表情中发现端倪。
蕙兰略一思索,笑着道,“嗯,听说过。”
秦妈妈闻言立即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听说要扣钱呢,南京柴米本就贵,若涨了工钱又扣钱,只怕入不敷出。”说着脸上已露出焦急。
蕙兰赶紧安慰道,“嗯,是要扣钱,不过肯定扣不多。”心算了下,胸有成竹道,“最多扣五两到头了。”
她说得轻松,秦妈妈自然不敢掉以轻心,五两银子也是拿命挣出来的,见蕙兰说话条理清晰,不由问道,“那兰儿觉得该不该交这个钱?”
“肯定要交的。”蕙兰斩钉截铁道,“妈妈,这个钱可不会白交。”见她犹疑,便将走镖这行业隐含的风险和花小钱买稳当种种备细说了一遍,完了总结道,“将来总不能叫顺哥儿也走镖吧,芳姐儿终究要嫁人,若秦当家平平安安退休,还能每月领些米面银子,每年的保险不会白交。”
蕙兰没有往下说,其实镖局这么做最大的好处就是留住镖师。走镖是高风险行业,很多有武艺的镖师都是进来赚几年便离开,流动性特别大。出于稳妥的原因,也不敢把压箱底的武艺悉数教给伙计,所以建基金最根本的用意在于留住人才,古代交通不便,培养一个熟悉道路的镖师不容易。培养员工的向心力,是现代企业生存发展的根本,陈思源没接触过镖局运作,却能想到这点并以此说服大祖父,这点令蕙兰尤为佩服。
秦妈妈最大的疑虑就是这里,当家的若有个三长两短,每年的银子也没白交。要是一直没事,岂不是越交越多,想离开时也舍不得?不过姑娘讲了一大通道理劝自己半天,若还要反对,可就不好了,兰儿终究不会害自己的,想到这里她粲然一笑,“成,听兰儿的!其实我这也是杞人忧天,上头的章程还没下来呢,怎么着也得过了年才有具体消息。”
蕙兰那天听了祖母的介绍,知道除了塞北湘西等偏远地区,别的地方还是很安全的,便对秦妈妈道,“如今外头挺太平,这也是未雨绸缪罢了,总之钱都会用在大家身上,这点兰儿很放心。”打气的话总要说着,不管将来这笔基金的发展如何,至少此刻蕙兰对它很有信心。
秦妈妈心里有了底,便要告辞了。蕙兰知道她担心女儿,也没强留,让她过两天带着芳芳再来看自己。秦妈妈应了,由蕙兰陪同着去大太太那儿。
大太太这些天一直带着赵氏出门作客,教导侄媳妇经营人脉。她母族里还有个做知州的表弟,所以马大人虽致仕了,也没有人走茶凉,见秦妈妈过来,让丫鬟看座,笑盈盈问了“住的可还习惯?”、“孩子都好吧?”之类的话,秦妈妈一一答了。
待她走后,大太太继续对赵氏道,“徐家三代入仕,徐家大奶奶说起来与你同辈,她有五品宜人诰封,见了面可别失礼;徐家老三做了两任知县,对三奶奶也不可轻易怠慢。趁着送年礼,你同我一道去,她们性子谦和……”
蕙兰仔细听她说话,见二伯母笑容有些勉强,略一寻思也就明白了:二伯父也读过四书五经,只是后劲不足,一直到二十岁也没考个秀才。大祖父歇了心思,让他管理镖局银钱,地位在四个儿子中最低。既不能和陈思盛陈思显一样撑起门户,又不如庶弟那般受宠,说是管账,上头还有大祖父监督着,地位最是尴尬。丁氏十八岁就嫁过来,一直无出,大祖母做主收了个丫鬟,刚过两年便生了女儿,文秀出生没多久丁氏有孕,生出陈越这才稳固了自己的地位,将云姨娘打入偏房,平日不许随便露面。
有着这样的经历,若非天性淡泊,一般人哪里受得了,丁氏心里不甘也是自然的。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赵氏每日不是和大太太走门户,就是陪着待客,忙个不停。陈思源自然整日和官面上的人来往,打探情况,传来的消息并不好,正德皇帝一路南下,月初据说已经到了扬州。内妇不议外事,大太太想必对皇帝的作为很是看不顺眼,言语间也露出几分不满。几个晚辈不好搭话,只得笑着含糊过去。
很快日子到了腊月二十四,刚祭过灶王爷,恒安镖局大门洞开,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城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