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清醒那日已经又过了两日,姚儇依然还卧床而息,浑身上下除了一张嘴能言语几句,各处只要稍微动弹,就能痛得让她直冒冷汗。伤筋动骨一百天,姚儇那副小身板本就糟糕得很,又硬生生受了筋脉尽断的重伤,能够将那断去之处接好,已经是难得的幸运。
根据殷灵的说法,若要为着自己的性命着想,姚儇最好一动也不要动,在这客栈里卧床休息三、四个月,再去寻个僻静的园子慢慢调养一年半载。
姚儇当然不会将这名医的告诫放在心上,若按殷灵所说,她就这样放下所有事去调养,那之前的一切,都会付之东流,前功尽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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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我居然又睡了两天……唔,身体虽还不能大动,好在精神还算不错,等会儿还是叫衣衣过来吧,太多事不能耽搁。
姚儇懒懒地睁开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我这是睡糊涂了?怎么看到了木木……”
穆青许久不曾听到有人这样唤他,向来极为排斥的绰号刚出了少女之口,就让他感到了一丝亲切。想到自己的来意,他面色一暗,跪在了姚儇床前:“穆青,向主子请罪。”
姚儇隐隐感到不妙,穆青出现在此处已经很是诡异,而整个人更不见平日稳重。姚儇抬眼,看了看那张英气面容,果然显出浓浓疲态,双眉不由皱起。
“哦?”她微微眯着眼,目光有意无意扫过穆青面上:“总不会就你一个来了吧,小石头、如真他们呢?”
“回主子,石耘、景如真,都在外面等着。包括先前跟着主子的四人,暗卫十二人,一人不缺。”
“呵,”姚儇不置可否地一笑,对着穆青道:“我动作不便,木木你靠过来些。”
穆青站起身来,朝床榻边靠近一尺,又低了身段,恰将那张俊脸暴露在姚儇面前。
“消息是小白传回去的?”
“是。秦小白竟在主子醒后才通知京中诸人,实在该死!一知道主子受伤,我等立刻就将手头事停下,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混帐!”姚儇突然变了脸色,蓦地动手,将一个巴掌甩到穆青脸上:“你主子我还没死呢,就敢自作主张了,恩?”
一句话还未说完,人已经痛得渗出冷汗,只觉得心中怒意甚强,恨不得马上将那外面的几人拎进来,一个个挨着痛骂。
“你们这是要气死我啊……”姚儇不复方才温和模样,神色变幻,终于强压住了心头之火。
就凭着姚儇如今的病态,那一巴掌压根没什么力气,轻飘飘软绵绵,毫无威力,穆青却一时懵住了。
他呆立片刻,就默默跪倒在地。这一次的擅自行动,会带来多少负面影响,他心里一清二楚,不留在京中稳住局势便罢了,对于同伴的冲动也丝毫不加劝阻,确实是他错了。
难怪姚儇会生这么大的气。
穆青跟在姚儇身边最久,也最受姚儇的信任,这么多年下来,却是第一次遭到这样的对待。姚儇喜欢捉弄人,而不喜欢打骂人,她曾说过,“主子驯服下属,如果还要靠武力手段去震慑,未免太失败了。”
姚儇很少真正动气,大多时候她会压抑自己的怒气,以免冲动使然,做出错事。但此次十二暗卫擅自行动之事,着实让她压不住心中怒火,朝中各方暗潮涌动,不能有丝毫差错,这些人却如此胆大妄为!
“这一次会发生意外,福大宝手下肯定是有奸细的,如今奸细还未查出,处处隐忧。你们倒好,巴巴地凑齐了跑过来,生怕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份是不是?”
“我走时是怎么嘱咐你们的?”姚儇冷哼一声:“就算我真的死了,也轮不到你们来操心。你们都是萧家教出来的,我若死了,萧慕航就是你们的新主子!”
萧皇后在世时,萧氏为了避嫌,几乎无人在朝为官。待姚儇长大时,萧氏已经有不少年轻子弟进入朝堂,萧慕航是姚儇的表兄,也是其中才干最突出的一个,姚儇一直有意扶持他做下任萧氏族长。
“一知道主子出事,我们几个就都乱了方寸……”
穆青心中混乱一片,额上几滴冷汗落在了地上。
“让他们都进来。”姚儇怒意消去大半,冷静下来:“我不过出了个意外,就让你们变得毫无章法。这样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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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儇在十二暗卫面前发了一次大火后,就精力全无,又兼伤口疼痛已久,很快便沉沉睡去,醒来后已经是翌日的正午了。
少女罕见地没有思索事情,整个人都懒洋洋的,不想说话。她倚在榻上,目光一一抚过身体各处,然后停了下来。
她清楚地知道,只要再出一次意外,自己的身体就会彻底地垮了。
她曾偷偷进过父皇的密室,里面挂着一幅母后的画像。那是一副春日狩猎图,画上的母后英姿飒爽,与传说中温婉秀丽的正宫娘娘判若两人。她骑着一匹骏马,面上神采飞扬,正持弓射一只猛虎。
母后围猎射虎之事,父皇后来也曾向她说过,据说母后箭术高超,将那老虎射伤,然后随侍一拥而上,将老虎捉了住。老虎肉并不好吃,但那老虎的皮毛被做成了一件皮袍,曾经披在她的身上。
那样一个文武双全的女子,却死于忧郁之症。
姚儇把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感受着那温柔的跳动:再强的身体,也抵不过一颗坚韧的心。
我的母后,这就是你教会我的第一件事啊。
她抑制住心头的惆怅,不再回想旧事,将外间等候的秦衣衣叫了进来。
秋日晴好,阳光微微地透进了房中。
就算连一只手指都抬不起来,姚儇还是稳稳当当地半躺在床上,垂目沉思。床榻边的案几上堆满了已阅的文书,秦衣衣手捧着一卷《策论》,语声温柔而清晰地读给自家主子听。
绝对不能松懈,只要这颗心还在跳动,只要脑中还能运筹帷幄,就不应该犹豫和止步。
在属于享受的时刻,姚儇一定会最尽情放纵,不放过任何属于她的欢愉;而在属于奋斗的时刻,姚儇一定会不择手段,拼命向着自己的道路走下去。
秦衣衣已经学会习惯姚儇的脾气,这个人从来不允许自己有过多的软弱。
很久以前,当姚儇提出要以身养毒的时候,秦衣衣就已经知道,将来还将有许多这样的时刻:就算是并不值得的目标,一旦决定,那就无论如何必须得到,即使为此付出的代价太大。
这才是皇朝长公主的真实面目。这个羸弱的少女之所以强大,并非完全倚仗她的智慧,而更是靠着那颗天生无惧无畏的坚强之心!
***
“叫周华容来见我。”
日头将落,秦衣衣刚念完手上的书,姚儇就开口说道。
自她醒来之后,还没有见过周华容。她并非将此人遗忘脑后,只是经过刺杀一事后,她虽承了周华容的人情,不会再杀他,但周华容对她的事,实在知道地太多了,当中隐患,不得不小心谨慎。
苏醒那日,她还未想清楚如何处置周华容,便干脆下了命令,将这个正直的周大人囚禁了起来。周华容既然是昭明帝的人,当日虽受尽惊吓,又力竭昏迷,但按着此人的性子,一旦清醒就会把事情写成密信,送到昭明帝的案头上。昭明帝的眼线,姚儇所知不多,但只要看住周华容这个知情者,不让他与外面接触,就不会将她受伤的消息走漏半分。
而那由姚晟派来的内奸,也终于被就地正法。姚儇亲自提供了逼供的刑罚,手段毫不留情。
形势既然已经稳定,姚儇就开始思索起自己与这周其林之间的事了。
她确实是一直想要除掉他,却是出于某种不正常的原因,周华容本身并没有错。
撕破了最后的伪饰,也起了诛杀的决心,不知为何却犹豫了一步。
那一晚,她本想让小白杀掉周华容,却临时改变了主意,用另外事宜将小白支开。她有时觉得,自己对周华容的态度过于复杂:时而痛恨时而欣赏,时而不屑时而又……嫉妒。在这个世上,能坚持走自己的路,不管如何困难都坚持自己的选择——这种人,实在太少了。
周华容像一把剑,一把锋芒毕露的利剑。错过了这一个,就很难再找到同类。
姚儇不能掩饰自己对这人的欣赏,何况这人心志之强,并不亚于她自己。两个同样坚韧的人,以自己的意志博弈一场,这样的挑战,听起来似乎不错。
那么,就让我来为这把剑寻一个剑鞘吧,利剑无鞘,很快就会磨尽锋利,周其林,我要你在我面前敛去锋芒,成为我姚儇手中的制胜之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