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容这几日时时回想,离京前被召进宫面圣的那一晚,昭明帝与他的那一场君臣之谈。
这场交谈发生在昭明帝的密室里。周华容作为周氏这一代被挑中的辅臣人选,从立场上来说,已经是皇帝可以完全信赖的臣子了。
“你周家世代为王之辅臣,牺牲甚多,你父亲也因此而死……周华容,你心中可有怨恨?”
周华容之父乃是上一任辅臣,在周之尘尚未满月之时,便去了江南,辅佐身在南方的暗王殿下。暗王的秘密乃是皇朝最大机密,周华容的父亲便是为了守护这个秘密而死。丈夫既死,周华容的母亲一时郁郁寡欢、了无生意,很快便缠绵床榻,患病而亡。
周华容那时还只是个孩子,周太傅白发人送黑发人,早已心力交瘁,他便担负起照顾之尘的责任。明朗纯真的周二公子,对周华容来说,就是这世上唯一的慰藉。
周华容沉默半刻,颔首道:“臣确实曾心怀怨恨,后来也曾质疑过辅臣的意义。”
“哦?帝王制衡之术,乃是为了监督国事,你倒说说看,有些什么质疑?”
“臣并非质疑这制衡之术的效用,只是国事监督之事,若能不局限于皇族中人,效果定然更为显著。”
此话乃是大不敬,直接质疑皇家权威,周华容话却说得坦然,昭明帝也并未恼怒,甚至出言解释:“这规矩是祖宗定下的,既然能传承三代以上,自有它的道理。”
暗王的辅臣人选,必须的资质之一便是直言不讳。这也是暗王选中周华容的最大理由:眼光敏锐且自有主张,行事又能不卑不亢,审时度势,才有资格做王之辅臣。
昭明帝忽然伸手指了墙上的一副画像,道:“这画像上的人,是姚儇的母亲。”
周华容顺势看去,心中不由有些惊讶:他年幼时也曾随周太傅进宫,这位萧皇后高贵而温柔,一见到他就欢喜得很,还牵了他的手,带他去御花园玩了一会。
没想到这位已故皇后,竟是个箭术高超的女骑士。再联想姚儇那病弱的身体,周华容忽然领悟到了什么,心中一阵唏嘘。
“朕对皇后亏欠太多,对儇儿也亏欠太多。朕本想着,就让儇儿做一个普通公主,再招个可靠的驸马,她这一生就平平淡淡地过下去,总好过重蹈她母亲的覆辙。”昭明皇帝微微叹息:“朕这些年迟迟不提立后之事,也是为了保她的地位,谁知这孩子却有这么大的本事,教朕每每想打压她的野心,终究还是于心不忍哪。”
昭明皇帝满心感慨,竟一不小心对这身侧的臣子吐了真言:“你知道承佑女皇帝么?那是朕的曾祖母。有时,朕竟觉得,儇儿这聪明与脾性,有些像我那曾祖母,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承佑女皇。承佑女皇聪慧不凡、胆识过人,她老人家在位之时,朝堂竟无一日安宁……”
周华容一愣,不知皇帝此话何意。
昭明帝却已发觉自己的失态,顿住不再多言。
“朕已下定决心,将儇儿作为下任暗王的人选。她……可能会是你的新主子。”
所谓暗王,顾名思义,乃是暗夜之中的无冕之王。暗王的权力之大,并不亚于皇帝,但终究不是正统天子,一生只能活在皇权幕后。
姚儇的野心,眼明如周华容,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昭明帝身处上位,不可能毫不知情。而他却要将暗王之位推给长公主,这是要斩断自己女儿的夺位心思么?!
周华容一时间思绪纷乱,最初的震惊过后,他很快便恢复镇定:“殿下身怀大智,定能胜任此位。”
昭明帝笑道:“这一次,朕让你与儇儿一同去通州查案,以朕对朕这女儿的了解,等于是把你这条性命送到了她的手上。周爱卿,你就真的不怕么?”
周华容俯身拜倒:“臣既然要做暗王的辅臣,若是过不了这一关,不能得到公主殿下的信任,便是不幸身死,也算死得其所,并不冤枉。”
“哈哈哈哈,说的不错,朕就是欣赏你这心中丘壑。可惜啊,你生不逢时,不然,朕早就将你留为己用了。你这直脾气,倒是对了朕的胃口。”
“圣上谬赞。”
***
日头落尽,皎月初上云间,已经是一天之末了。
周华容进入姚儇房中时,那人歪歪斜斜地倚靠在榻上,微闭着眼,似乎已经睡去。
他静静站在不远处,看着那被包扎成木偶般的少女。皇朝长公主现下的滑稽模样,与平日反差太大,周华容嘴角不由扬起:长公主殿下,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离开京都半月,他与姚儇几乎日日相对,已对这未来的暗王有了一番了解。托大皇子的福,又有幸见识了一场惊险的刺杀事件,对这位公主殿下又有了“新”的认识。
周华容不是愚忠之人,知道姚儇就是自己将来要侍奉的主子,自己心里就有了考量:趁着外出的好机会,看看这位殿下究竟有怎样的才能,究竟是否有资格做他周其林的主子。
毕竟,要让昔日才盖京师的周大公子献出自己的本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唔……”姚儇一向浅眠,这下悠悠转醒,一眼就看到了沉默伫立的俊秀男子。
啧,这般的月色,这般的美男,真是新月青衣两相宜。
她一边想着,却是不小心将心里话径直说了出来。
“新月青衣两相宜?其林倒是不知,殿下还有这样好的文采。”
姚儇微微一怔,朝着那好看的眉眼看过去,只看到那一双凤眼里的隐约笑意。
仿佛是第一次发现,这人的眉目生得不仅仅算是好看,而是极其出挑,一神一色间都暗藏了艳色。这抹鲜活风采,平日里尽被那一身的庄重正直所掩,着实可惜了。
周华容见姚儇目光有些发愣,直直看着自己的脸,那欣赏意味太浓,着实让他消受不起,只得开口道:“殿下唤其林来此,所为何事?”
差点忘了正事。想起叫这人来的目的,姚儇一下清醒过来。
经过那事之后,她对这周华容的态度微妙起来,一想到自己与段临风的情事被一个外人知晓,就有些不自在。她怎么也没料到,再度见到周华容,他竟然表现地如此落落大方,仿佛先前之事都已经被他忘却。
周华容如此上道,姚儇几乎不能拂了他的善意:姚儇虽然在行事上毫无顾忌,在感情上却并没有旁人以为的开放,仅仅是与段临风的一段情,那初次的炽烈,就耗尽了她大半的热力。
这样私密的情事,一个半大少女又怎愿意、怎可能与旁人共享甚至议论呢?
但这少女若是姚儇,情况就有些不同了。姚儇自小受的苦并不少,很习惯直面劫难,而不是逃避。纵使她心中还感到几丝尴尬,却一定要与周华容说个清楚,否则便如鲠在喉。从某一方面来说,惯于带上伪装面具的人,一旦决定坦诚,就必然会坦诚到底,姚儇便是这样。
她眼光定定看向别处,试图掩住面上的一点红晕,张口说道:“我与那段临风,曾经是情人,你大概也看出来了,我很是喜欢他。”
“他是姚晟那边的人,如今就算是我的敌人。但人的感情,呃……有时很难如你所愿,该决绝就决绝得起来……”
姚儇这厢解释地磕磕巴巴,早在周华容面前落了下风。但姚儇并不允许自己受制于这件事,于是硬逼着自己向周华容分析这段情事,却没有察觉到,这时的气氛已经变得暧昧。
就算周华容在那日知晓了她与段临风的关系,也不必这样详尽地解释给他听吧!
忙着在口舌上逞强的少女,因而忽略了周华容面上一闪而过的奇异神情。
“殿下不必向其林交代这些,殿下的私事,其林自当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乃是做臣子的本分。”
他措辞中用了“臣子”一词自称,乃是无心口误,只因为方才他脑中一直在想着暗王之事,不自觉地就将眼前的少女当作了暗王看待。
姚儇正暗自得意于自己的洒脱,耳力一时迟钝,也竟是没听出那话语中的蹊跷之处。
与段临风之事一直是她心头之刺,难以向旁人启齿,今日却能如此直接地向周华容坦承,实在是勇气可嘉。
我姚儇何许人,又怎会被一时的儿女情长所挫?她得意洋洋地想道,自恋的毛病差点又要发作,若是换了秦衣衣在场,就能听到姚儇的自我吹捧了。
这自恋的毛病,是她从小就惯下的。孤零零的小公主,为了保护自己,只好不断地用各种方法麻醉自己,其中最管用的法子就是这一个——
只要一直告诉自己:“姚儇,不要怕,你是这世上最强最厉害的人。”她就永远能感到身体里的那股力量。
而正是靠着这股力量,她才从冰冷的幼年生涯走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