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年眼中,此刻的山林早已被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色笼罩,唯独莫红眉所站的位置上,涌动着一团如火的红光。那团光晕隐隐带着血腥气息,细看时,竟是由无数张狰狞变幻的鬼面凝成,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眶均在瞪视着少年,天地虽大,这一刻的他却似已无路可逃!
少年怪叫一声,往后退了半步。
血光顿时大盛,那些鬼面全都涌动起来,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其中逼得最近的一个,猛然间膨胀了无数倍,咧开足有几丈开阔的血盆大口,向少年当头咬下!
就在这时,少年周身压力忽而一松,正头晕目眩地拔出猎叉,想要拼命,却被人在前额上轻轻弹了个爆栗,“野小子,胆子挺大啊?”
见定下神来的少年满脸愕然地瞪视着自己,莫红眉眨了眨眼睛,唇角微翘。
对这么个在大山中挣扎求存的莽撞家伙,她并未真的起杀心。
武、道、玄、空,当今天下四大修行派系,少年显然跟其中任何一派都扯不上关系。他不过是个普通人,周身没有半点元力波动,气血也全无武者那种狼烟冲天的旺盛势头。莫红眉向来眼高于顶,即便是只冲着这一点,也不屑向他下手。
莫七松了口气,笑得更亲切,“小兄弟就帮个忙,带个路吧,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刚才那是……”少年迟疑着问。
“刚才什么?”莫七再次递上银子,若无其事地反问。
“没什么,我大概眼花了。”少年想了一会,也笑了笑,“我带你们去天池,到地方再给钱。”
种种古怪让他逐渐生出一种在遭遇大牲口时才会有的感觉,那团血光狰狞诡秘,煞气滔天,自然不是什么幻觉,这样的两个人跑来白头山就为了找什么应声虫?
少年行事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此刻按捺不住好奇,又自信在山里再不济也能跑得掉,便打定主意要走上这么一遭。
“就这么说定了。”莫七见他对莫红眉的激将毫无反应,这会儿却改了口,多少有点惊讶。
正如少年说过的,去天池的路确实很远。一路上,莫红眉始终沉默不语,眸中的冷漠却淡化了许多。
少年姓赵,名白茅,白头山盔枕村人,正宗的土生土长——莫七一路走一路套着话,少年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着。被问及要不要先回家打个招呼,免得家人惦记时,少年却说家中原本还有个爷爷,如今过了世,自己一个人过活。
莫七一怔,不动声色地转开话头。
“白茅不就是山里的茅草吗?”莫红眉忽然问。
“我爷爷说,起这么个名字好养活。”赵白茅扫了她一眼,微露诧异。
赵白茅早已发现莫红眉的体力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强。山道崎岖难行,而她一路上连声大点的喘息都没有过。而莫七则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跟赵白茅说说笑笑,光听语声,简直比闲庭信步还要轻松。
对于赵白茅来说,生活就是一成不变的循环过程。进山、下山、吃饭、睡觉,猎户这碗饭吃得相当不轻松,但他却暂时还没有改变的能力。两个山外人显然属于另一个世界,莫七在经过山涧时几次取水,都用上了净水符,弄妥当后才恭恭敬敬地递给莫红眉,后者大多用来洗手净面。
赵白茅就只见过一次符箓,同村婆娘难产,丈夫当了家里所有能当的东西,才买回一张护命,结果还是假的。想到莫七之前提到避毒物的百辟符,他有心问问这玩意究竟值多少钱一张,却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比起那些奢侈品,他现在更在意自己破了洞的鞋子,脚趾露在外面的滋味着实操蛋。
当晚的宿营地选在了一个山洞中,赵白茅生了堆火,又出去转了圈,回来时手里已拎着只獐子。他似是做惯了这般活计,没一会就把獐子料理干净,用猎叉穿了架上火堆,一点点洒上盐巴。
莫红眉接过赵白茅递来的熟獐腿时,黛眉蹩了蹩,勉强撕了条肉丝送入口中,却是颊齿生香。
“手艺真不错!”莫七一口气吃了小半只獐子,大声夸赞,见赵白茅捧了些碎肉骨头喂银狐,笑道,“这狐狸一身皮毛漂亮得紧,我看也只有北海海龙皮能比。”
“北海?那是什么地方。”赵白茅好奇地问。
“北海不在咱们东州,在福州。”莫七解释说,“海龙就只有颈下一块生银毛,没有半点杂色,做成衣料避水防火,算得上是珍品。我家老爷那次亲手猎了两头,引得北海边上许多渔民来看,风浪太大,翻了不少船。”
“那玩意很大吗?”赵白茅听得起劲。
“老爷在福州的朋友后来讨了一头海龙回去,用龙骨做了府上大梁。”莫七笑笑。
赵白茅吐了吐舌头。
莫红眉在旁边见他神情中带着三分不信,低哼了一声,“七叔,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说话了。”
“大小姐勿怪。”莫七恭敬地回答。
赵白茅懒得跟她多话,摸出牛皮酒袋想要灌上几口,却发现袋子早已瘪了,顿时愁眉苦脸,倒转了袋口往嘴里死命抖了抖。莫红眉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好笑。
“喂,这个给你。”莫红眉扔来一个小瓶,黑黝黝的非瓷非铁,看不出是什么做的。
赵白茅拧开瓶盖闻了闻,顿时喜出望外。仰脖干掉半瓶,只觉得一股火线从喉头直坠腹中,这瓶中酒居然比烧刀子还要烈上几分,醇厚程度更是远远胜之。
“我爷爷说,浮屠王当年也猎过龙,跟秃尾巴老李都干过。”赵白茅把玩着小瓶,冲着莫红眉点点头,以示感谢,“后来浮屠王修武成圣,猎到了整个东州。他的身体抹过龙血,再利的刀枪都伤不了的。”
莫红眉跟莫七对视了一眼,回了句,“也未必有传的那么神。”
“我爷爷过世的时候,还让我答应他,以后要么打一辈子光棍,要娶媳妇,就娶个常人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姑娘,比方说斩龙城里的那个。”赵白茅嘿嘿一笑。
“咔嚓”一声,莫七手中的半根獐骨忽然断了。整个东州无人不知,住在斩龙城的东州之主浮屠王老来得女,生得明艳无双。
在他瞠目结舌的注视下,莫红眉深吸了一口气,“你是说浮屠王的女儿?”
“不错。”赵白茅拍了拍胸膛,豪气万丈,“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浮屠王也是杀猪屠狗出身,只要豁出命地干,谁敢说我以后就一定不及他,娶不到他的女儿?”
“你是说豁出命地打几十年猎?”莫红眉再也忍耐不住,笑出了声。
赵白茅脸上一红,讪讪说:“我现在攒的钱就快够拜师学武的了,这次回家卖了狐狸皮差不多就够。等哪天学成了,老子一定去投军,先从小兵干起!”
“野小子……”莫红眉的眼神变得异样,却说不上是笑意,还是别的。
凌晨时分被惊醒时,莫红眉发现莫七正站在山洞洞口,赵白茅却人影不见。隐约从远方传来的狼嚎声,一阵接一阵,让人头皮发麻。
“七叔。”莫红眉低声叫道。
“大小姐,那小子怕是有古怪……”莫七刚说这么一句,忽然住口不言。
片刻后,赵白茅卷着一身寒气回到洞里,见两人都已醒来,并没有显得意外,“过路的红胡子,被我打发走了。”
“认识?”莫红眉问。
“嗯。”
“你好像很戒备。”
“人吃人连骨头都不吐,比山里的牲口厉害多了。”将熄的火光照射下,赵白茅慢慢收起猎叉弓箭,从腰后抽出一把寒芒森然的放血条,插回皮套。
放血条是屠刀的俗称,铁匠手艺好不好,看他打出来的放血条有多快就知道。赵白茅手里这把约莫一尺长短,尾端系着红绸,血槽里全是长年累月积下来的暗褐色。莫七见他竟带着这等凶险利器,眉头微微一跳,不动声色踏上几步,站到了莫红眉身边。
赵白茅笑了,放血条在手中一个翻转,滑入袖筒,“我不吃人的,别人不来吃我就好。”
莫红眉凝视着他的眼睛,不知怎的,只觉得自己面对的是头彻头彻尾的野兽。
天池位于白头山群峰环抱之中,溢出的流水由悬崖直下,形成壮观无比的大瀑布,如同银河倒卷。数日后,赵白茅等人听见瀑布轰鸣时天色已晚,等沿着陡峭的山路上到天池边缘,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山地。
天池周遭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上万名孔武有力的兵卒正在天池周遭奔走忙碌,碗口粗的牛油火炬每隔丈余就插着一根,密密麻麻直如九天繁星。湖泊南岸,一个庞然无比的石球半埋在环形土坑中,足有几间屋子大小,附近地面焦黑一片,似乎是曾经着过大火。石球周身套着百多条粗长的绞索,一架架探着长臂的筑城吊机正在远处绞起机簧,试图扯动球体。兵卒高喊着号子,许多人都在沁凉的秋风中脱掉了甲衣,露出一身虬结肌肉。
石球表面布满孔洞,球体正中裂着条竖直缝隙,里面闪烁着幽蓝色的荧芒,也不知是何物在发亮。远远望去,整个球体就如同一只大到难以想象的魔眼,正在那里冷冷地注视着众人。
赵白茅倒抽一口凉气。眼前所见远远超乎了想象,那石球大到如此程度,内部还在发光,又哪里是世间该有的物事?看地面的撞击痕迹,难道是老人常说的陨星天石?!
“大小姐怎么来了?!末将有失远迎,罪该万死!”接了兵卒通报,一名身着狮心锁子甲的中年将军远远迎来。
天池骤然沉寂了一下,随即兵卒纷纷跪倒,声震四野:“恭迎大小姐!”
见了这般声势,赵白茅不由呆了呆。
“这些人都是应声虫,不管我说什么,他们嘴上都会应是,心里却未必如此。这次多谢你带路了,不然等我找到天池来,这些应声虫早就办完事情走了人。”莫红眉见他瞠目结舌,淡然说,“我姓莫,住在斩龙城,你说的常人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姑娘,就是我了。”
“你是浮屠王的女儿?”赵白茅大吃一惊,眼见离得近些的兵卒甲衣上“巡城马”三个大字,已隐约知道对方所言非虚。
“还想娶我吗?”莫红眉冷笑。
看着这少女如霜似冰的风姿,赵白茅吞了口口水,蹲下身解开银狐颈中的绳索,拍了拍它的脑袋,“算你运气好,老子饶了你的小命,去吧!”
银狐纵跳如飞,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下一刻,就在莫七欲动未动之际,怒吼奔来的中年将军已将赵白茅一刀贯胸,飞起一脚踢入天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