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白茅做了个梦。
在梦中,老赵头又活了过来,醉醺醺地靠在门口拉着二胡,灌一口自酿的烧酒,唱一句戏文:“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白山黑水任我闯,他年敢把九州翻……”
醒来后,他发现正置身于一个奇异空间,浑身软绵绵地毫不着力,眼前伸手不见五指。
“我在哪儿?”赵白茅愣住,跟着想起自己被长刀贯胸的那个画面,下意识地伸手一摸。
手掌传来的阻力,让他发现自己竟是在水中,不知怎的,却连呼吸都不需要,就跟鱼虾一样自在。骤然亮起的光芒,让他终于看清了一切。他正躺在生满青藻的岩石上,胸前伤口仍丝丝缕缕地渗出血来。
“老子难道是在天池底下?”赵白茅不觉得地府应该是这个样子,仔细一看,又是一呆。
身边发出蓝光的那个物事,跟在岸上所见的庞然石球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要小了无数倍。如同是感觉到了赵白茅的注视,那不过拳头大小的石球竟在一种奇异的“嗡嗡”颤动中,往后缩了缩,躲在另一块裂岩后方。良久之后,才冒出头来,小心翼翼地往赵白茅这边靠了靠。
极度失血之下,赵白茅的意识开始恍惚。
石球靠得越来越近了。
赵白茅依稀看见,石球裂开的缝隙像嘴一样,在源源吸入从自己身上流出的血液。随着那“嘴”逐渐张大,石球也跟着膨胀起来,最终裂成两半,一小股混杂着点点深蓝星芒的鲜血逆流而回,如同灵蛇般沿着伤口钻入赵白茅体内。撕心裂肺的剧痛让赵白茅张口大叫,咕嘟嘟喝了一肚子水。
“娘的,老子撞上石头鬼了……”昏厥边缘,赵白茅觉得有点哭笑不得。在莫红眉身上盖下属于自己的“印记”之前,他本已做好了吃苦头的准备,却没想到这个苦头居然是如此之大。
十二年人生历程中,赵白茅有过许多次大难不死的经历,但这一次,他不确定捱不捱得过。
东州素有白山黑水之称,提起东州三宝,连关内百姓都很少有不知道的。
盔枕村位于白头山最偏远的山窝,住在这里的大多是些猎户,邻里闲话中,最常被人挂在嘴边的却不是什么三宝,而是老赵头跟赵白茅——老疯子带着小疯子,两个山窝里不折不扣的异类。
赵白茅是老赵头收养的孤儿,一条命硬到就连遭遇过大虫的猎户都要咋舌。在盔枕村所有经久不衰的流言当中,能跟他扯上关系的占了大半。村中唯一一个神婆曾拍着胸脯口沫横飞地断言,这男娃是被黄大仙附了身,才能那么多次从猛兽口中逃生,当晚就被老赵头直着嗓子祖宗十八代都**了过来。老赵头向来嘴仗功夫了得,寻常泼妇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那神婆见骂不过,奋发悍勇冲上门来,要跟老头拳脚见真章,结果被当时还没桌子高的赵白茅跳起来一镐把抡在脸上,飞了四五颗大牙,死猪般仆地不起。
老赵头也曾是猎户中数一数二的好手,某次进山被熊瞎子一巴掌拍在后脑上,才变得有点疯疯癫癫。十二年前他去黑沙江边卖皮子,碰上贩人的“江老鼠”,用一打猞猁皮换回了还在襁褓中的赵白茅。江老鼠说这是个下江的孤儿,无父无母的,来历干净。老赵头倒是不在乎将来会不会有谁找上门来,从江老鼠船边过时,这孩子黑漆漆的一双眼睛始终在盯着他看,看到他再也不忍心迈步走人。近些年常有些愚昧山民买了孩童去祭神,老赵头只怕自己一个转身,这小家伙的命就没了。
赵白茅随了老赵头的姓,名字也是老赵头起的。老人认不得几个大字,白茅就是茅草,喂牛盖房都能用上,野火烧不绝冰雪压不死,每年春天一到便会漫山遍野地抽出嫩绿。
这个名字很贴切,赵白茅确实没令他失望。
老赵头刚抱着孩子回盔枕村那阵,没少被人笑话。谁都没想到这老疯子居然疯到了这种程度,一个人苦巴巴地过日子嫌不够,现在居然还找来个拖油瓶。老赵头并不理会村人嚼蛆,家里没有婆娘,他就又当爹又当妈,撕了被单当尿片,煮苞米糊糊喂孩子。到进山捕猎时,他常会把赵白茅背在身后,用个篓子装着。赵白茅极少哭闹,睡饱了就探个脑袋在篓外,看山看树看野物,有时候顽皮起来,在后面揪上一把老赵头的头发,咯咯直乐。在家中老赵头每天都会喝上两碗,有时用筷子蘸点烧酒喂赵白茅,小家伙裹上几口,辣得狠了就打个喷嚏。老人拉个二胡在那疯唱,他也跟着咿咿呀呀的,很像那么回事。
赵白茅会说的第一句话是“爷爷”,叫得老赵头眉花眼笑,第二句则是“我**”。老赵头呆了半天,抬手要打,终究还是舍不得,只能怪自己平日口无遮拦惯了。
到了赵白茅六岁那年,村里大刘在一次进山时掏了狼窝,活活摔死了狼崽。几天后,母狼循着气味潜进村子,从烟囱钻进屋内,将大刘的喉咙一口咬断。赶来的村人乱刀砍翻了母狼,赵白茅站在人群中,垂死的狼吼声令他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那种感觉无关于恐惧,而更像是自身的兽性也被唤醒。看着母狼圆睁不闭的双眼,他甚至觉得自己能透进去触摸到它的魂魄,听到它在上一个月圆之夜仰天发出的长嗥。
从这天起,赵白茅开始对野兽的一切着迷。这些大山中真正的原住民,教会了他许多东西——譬如龙涎草能避瘴,吃过紫杆菇的兔子甚至敢追着人咬,鸡冠蛇在发动攻击前昂直身体,竟是为了跟猎物比高。
他完全沉醉其中。
老赵头失足从断崖上滚落,摔断腿后,日子一天天变得艰难。赵白茅虽然年幼,胆子却不小,有天带着老赵头给他做的小弓小箭,招呼猎狗偷偷上了山。老赵头直等到天黑,才听见屋后的林子里有了动静。赵白茅那张小弓连兔子松鼠都未必射得死,可他拖回的却是一只血淋淋的獐子。老赵头问了半天,才弄明白赵白茅的猎物从何而来——两只离群的老豺在争食时大打出手,这孩子竟傻乎乎地从藏身地走出,从它们眼皮底下拖走了獐子。面对老赵头气急败坏的痛骂,赵白茅的回答却很是轻松:“我个小,它们只顾着干架,连瞅都不瞅我。爷爷,咱俩晚上有肉吃了。”老赵头呆了半晌,没再多说半个字,第二天重新做了张弓扔给赵白茅,告诉他什么时候拉得开满弓,什么时候才准进深山范围。
赵白茅的狩猎生涯就这样开始,而他需要征服的,并不仅仅只有那张大了不止一号的角弓。下套布阱追踪猎杀,样样都是学问,老赵头没法跟着,就只能言传,剩下的全都得靠他自己摸索。同行是冤家的道理放在哪儿都一样,猎户之间明里暗里相互拆台的例子向来多见,自然不会有人发那毫无必要的善心,跑来当赵白茅的师父,老赵头也从不去开口求人。
角弓在一年半后被赵白茅拉成满月,马鹿筋绞成的弓弦完全成了褐色,那是日复一日染上去的血迹。赵白茅的右手指掌间生出了厚厚一层老茧,全力之下能射穿百步之外的熟牛皮,这样的气力再翻一倍,几乎可以跟成年猎户比肩了。老疯子家的这个男娃让全村都为之侧目,他要比同龄孩童高出将近一个头,粗壮有力,平时白饭都能扒拉下几碗,酒量更是大到离谱。在人们眼中,他像极了暴雨过后的新笋,越是成长,就越是茁壮。
赵白茅的第一次正式射猎,还没平时下套子收获多,只带回两只山兔。在村口,碰上王木匠管他要兔子肉吃,他就分了只给人家。王木匠却说不够,死乞白赖硬是要走了另一只山兔,这才哼着小调走了。
“姓王的连个娘们儿都不如!”老赵头知道后骂了声。这不是王木匠第一次管赵白茅讨东西了,前者贪小厚颜在盔枕村是出了名的,到青纱帐里拉泡野屎都不忘顺手揣几根苞米。
赵白茅倒是毫不在意,“兔子放夹就能弄,又不是啥稀罕东西,给就给吧。”
老赵头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再没说什么。他向来瞧不上王木匠,这样的熊货能成什么气候?赵白茅真要跟他一般见识,那才是值得头痛的事情。
第二次进深山,赵白茅碰上了毛狼。毛狼跟寻常野狼不属一类,独来独往,大如牛犊。猎狗被当场咬断了喉咙,赵白茅则在家躺了两个月,整个胸腹找不到一块巴掌大的好皮,最后却奇迹般地撑了过来。
他只来得及射中毛狼一箭,猎叉也没刺到要害,最终是扼着狼爪,顶着狼下颚,将那畜生活活耗死的。
毛狼牙是做扳指的好材料,赵白茅整了一个,套在手上,拉起弓弦果然比以前舒服多了。剩下的狼牙全都被村人要走,赵白茅来者不拒,仍旧不当回事。
伤好后,赵白茅在家门口竖了根木桩,天天举着猎叉捅刺,老赵头则坐在旁边指点。路过的猎户见两人如此,都不禁斜眼来瞧,赵白茅光着膀子把猎叉舞得虎虎生风,光看那身板架势,又哪里像个七八岁孩子。
第三次射猎,赵白茅捉了条鸡冠蛇。这种蛇是白头山上最令人谈之色变的毒物,头生肉冠,遍体赤鳞。有道是鸡冠蛇咬一口,装进棺材抬着走。赵白茅举了根棍子在头上,那蛇见比高不过,不敢再咬,掉头要游走,被他一把拿住七寸。猎户身上常备药囊,赵白茅也不例外,随手将鸡冠蛇收入囊中,雄黄石的气味立即让这条长虫瘫软如泥。
赵白茅不是第一次抓蛇,但这次却不是为了剖蛇胆卖给药铺。他在山里转到快天黑,跟一头足有四百斤的成年马鹿来了个顶头碰。马鹿虽说是食草动物,但生性机警凶猛,在林间纵越如飞,猎户一不小心被鹿角活活顶死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赵白茅射中它两箭又接连干了几叉,血溅得满脸都是,而那头庞然大物依旧生龙活虎。最终他被逼到在两棵白松间不停打转,再无选择之下,才放出了那条原本是为了毛狼准备的鸡冠蛇。
赵白茅回村后显得极其沮丧,被蛇毒侵蚀的鹿肉只能看不能吃,一想到那么大一头家伙白白扔在了山上,他就觉得肚子咕咕作响。当然,这次也不算毫无收获,那对巨型三杈鹿茸让全村人都红了眼。挤在看热闹的人群当中,王木匠大概是猪油蒙了心,居然叫嚷着要赵白茅把鹿茸锯开分了,说这般稀罕物事必定是山神爷见村人年年供奉,开了眼,借赵白茅的手赏给大伙的,应该见者有份才是。一时间满屋鸦雀无声,片刻之后,便有几个声音附和起来。众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山神爷啥的自然是屁话,赵白茅向来爽气的很,一旦他开口答应,老疯子会顺着他也说不定,毕竟谁都知道老头最想证明的就是这孩子有多出息。
还没等老赵头说话,赵白茅先笑了,拎起酒坛倒出大半碗烧酒,一口干掉,抬手把碗砸得稀烂,“木匠叔,你要能把我爷爷腿治好了,全拿走都成。要是没那个能耐,嘿嘿,连根毛都没有!山神爷?哪个把他叫出来我看看?老子照样一叉干他娘的几个透明窟窿!”
王木匠被噎得连个屁都放不出,见再没谁帮腔,面红耳赤地走了。村人讪讪散去,这才知道,赵白茅不要命的进山打猎,是为了攒钱给老疯子求医。
断骨再续并非绝无可能,然而有那个本事的大夫,光是诊金就能吓死人,还不说要用到多少药材乃至丹药。一两丹药一两金的说法早已有之,赵白茅的这个念想在猎户们看来,无疑等同于白日发梦。
他自己却始终劲头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