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黄色的帘幕挡在二人中间,连城静静地转过头,隔着帘子看着恒泰。一时间,百转千回。三年多来,直到此刻,才是真正的重逢。她终于将全部事情都记起来了。心酸、尴尬、思念,当所有的情绪掺杂在一起,便只有相望无言。
许久,连城终于轻轻撩起了那扇帘子,幽幽地看着恒泰:“恒泰,我全想起来了,我的记忆已经全部都恢复了。”
恒泰点了点头,目中似有水雾在抖:“好,全都想起来就好!终于,你想起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了。”
连城一笑,随即皱紧眉头,不无自责地道:“都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我任性冲动,自作聪明,之前都是我不好,我做了那么多的错事。恒泰,你要原谅我。”
恒泰握住她的手,亦难忍心中情愫:“我也有话想对你说—其实那一夜,冰湖之上,不是我不跟你走,而是公主将我拦下了。”
三年来,这是他最深的痛,便是当年错别了连城。而这三年的时光,却终究无法弥补。
连城慌忙捂住恒泰的嘴,予他一笑,柔声道:“事情都过去了,之前错过是因为我们都没有坚持自己的情感,以后,我们再不会分开了!”
“不管怎么样,我们终于还是重逢了。重逢了,这才是上天真正的眷顾!”
“是!能在一起,就不要再轻言分开了!”
两人热泪盈眶,头碰着头。恒泰笑着闭上眼,轻松而舒坦:“连城,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可真没想到咱们俩会在一起,还经历了这么多事情。”
连城亦是笑着,幽幽道:“这就是造化,你跟我的造化。我本来也是一个平凡女子,谁曾想跟着你,过得这样惊心动魄!”
恒泰一笑,手穿过连城的头发,正要搂住她,却忍不住低声咳了咳。连城紧张地扶住他,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恒泰,你的身子还没有好完全吗?”
“不打紧,只是还有一点点难受,公主已经请了太医院最好的大夫来给我瞧了,很快就不会有事了。”恒泰压住她的手,只一笑,淡淡的,“唉,其实若论医术,孙太医才是太医院中最厉害的高手,我的病若不是有他治疗,只怕也是难以痊愈,如今就算有点余毒,其实这条命也是赚来的。”
至今,毓秀虽然被关入大牢,只是孙合礼仍逃脱在外。
方一念起孙合礼,连城便皱紧了眉,为他求着情:“恒泰,你可要对他从轻发落啊!倘若要是能抓到他,我们一定要想方设法保住孙太医,毕竟他救了不少人,包括你和我。如果没有他,只怕如今我们已经生离死别,我也早就死在了冰河之中,又哪里能有此刻的温暖。”
恒泰看着如此善良的连城,不免一笑,安慰她道:“这不是还没抓到吗?若是抓到了,自有法度,会按他的罪过轻重定罪的,不过他其中也做了不少好事,可以抵消一些罪过。但若要我徇私枉法,却是不能。但说起来,这个孙太医,的确是一个亦正亦邪的人物,我们还是要提防些好。”
连城点了点头,柔暖一笑,便依偎在恒泰怀中。
窗外,暖月的依稀光芒扫落在树梢间,树下的那对人影,此时微微一移。
醒黛将窗户渐渐合上,含着笑欲转身离开。云儿回头望了一眼恒泰和连城的柔情蜜意,刚想说话,却被醒黛示意噤声。
醒黛在嘴边嘘了一声,对她一笑,低声道:“好了,就这样吧!劫后余生,后面的日子还很长,今天就不要打搅他们了。”
长长的裙摆滑曳地间,主仆二人的身影亦被月光渐渐拉长,高高挂在夜空之上的一轮满月,正照得人间团圆和美。
清晨,天方亮,连城一早就醒来了,见恒泰还在床上睡着,便蹑手蹑脚穿衣洗漱,轻轻出门,径直去到后院的厨房之中。方迈入厨房的柴门,便见醒黛弯身在菜板前切着菜,她的手法笨拙,只不过是一根水萝卜,才切了没几下,便将手划破。
连城正巧见了这情形,忙一步走过去,关切道:“公主,这做饭下厨的事情,自有府里的厨子来打理,又怎好劳动公主您亲自来做,还受了伤。来,公主,让我瞧瞧。”
醒黛摇了摇头,忙将伤口掩住,含笑道:“没事!一点小伤口,不打紧的。下厨做菜的事情,我从前不屑,现在看来,也有道理在里面。油盐酱醋,谁先下锅总要有个顺序,像我们过日子一样,你先来的,恒泰就是你的,我后到的,就总是个外人。”
一番话,说得连城心里好不是味道。她将公主的手握住,叹口气道:“公主这样说,简直让连城无地自容!我还记得公主你给我找药,救我回来。你是一个大气又敢爱敢恨的女子,你为恒泰做的一直比我做的多,你若可以原谅连城,那我们就是亲人了,永远都是亲人,好吗?”
“好,你我是亲人。”醒黛笑着应了,忙又信誓旦旦道,“今天,就让我们为恒泰做一次饭吧!”
“那……”连城一点头,便道,“我们一起!”说着,便撸起袖子,手法娴熟地抢过案板上那条切得七扭八歪的水萝卜。刀起刀落几下,忽然一个家奴从厨房外跑进来,通传了声—
“连姨娘,有人在府外的马车上,求见您一面。”
连城闻言,放下刀子,擦了擦手,一路好奇地走出去。才迈出府门,便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连城对着里面喊了一声,见没有人应,便向前走了一步。只见车帘轻轻扬起,连城探了探头,却见孙合礼正坐在马车中。
“孙太医?你怎么会在这里?!”
“连城,我要见毓秀一面,你可得帮帮我啊!”
连城咬牙拒绝:“不成,这事我做不了主。毓秀已经被顺天府给关押了,莫说是她,就是你也还在悬赏通缉之中啊!孙太医,我劝你还是赶紧去顺天府自首要好,我和恒泰一定会帮你减轻罪责的。”
孙合礼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我的性命又有什么要紧的?我只想见毓秀一面。恒大爷曾经答应过我,我可以要求一件事情。只是如今事情闹得太大,官府漫天都是海捕文书,我也不知道恒大爷说的这话还算不算数,不敢贸然找他。如今只敢来见你,还请连城姑娘帮帮我。”
连城实在拿不定主意,便道:“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大了,恒泰又要秉公执法,只怕相当不容易。你等着我,我进去和恒泰商议一下。”说着便欲转身。
孙合礼一急,忙拉住连城的一只袖子,低声道:“连城,你这一去合计,我还能有命吗?”说着,便将手中的迷魂药饼按在了连城的头顶上,只一霎时,连城便已失去全部意识。
“对不起,为了救毓秀,也只有委屈你了。”孙合礼在连城耳边轻念了一声,随即将她抱上了马车。手中马鞭一甩,驾着马车绝尘而去。
顺天府。
孙合礼搀着神色木然的连城,一步走入大牢之中。顺天府尹见到连城的身影,便忙赔着笑走出来,对着连城便是一礼:“连姨娘啊!咱们也是老交情了,这回又有什么事情要帮忙啊?”
孙合礼在连城耳边只轻声念了念,便听连城生硬地说:“去见佟毓秀。”
顺天府尹忙点头,将路让了出来:“好说!好说!她就在那边呢!”
孙合礼扶着连城一步走过,目光扫了眼顺天府尹,只道:“你下去吧!我们要单独审问她。”
待支走了那顺天府尹,孙合礼撇下连城,几步急忙跑到毓秀的牢门前,一手牢牢抓住毓秀探出来的腕子,连连说着:“毓秀!毓秀!我来了!”
毓秀瞧见是孙合礼,心中更急:“你怎么才来!还不救我出去?”
孙合礼一顿,只凝着她,缓缓问:“你……你可知错?”
毓秀一怔,看着孙合礼半晌,仍是摇头,说得斩钉截铁:“我……我要报仇!”
孙合礼实在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毓秀,你这又是何苦呢?”
毓秀却也不听他的劝说,目光飘向他身后,眼见是连城,忙惊讶地问:“这不是连城吗?你把她带来做什么?”
孙合礼一急,连忙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道:“嘘!别这样大声,她已经没有了知觉,全凭我操纵。我若是不把连城抓来,用迷魂术控制了她的言语动作,如何能够救你出去?你少安毋躁,我这就叫连城放你出去。”
“竟这样神奇?你难道还留了这一手?”毓秀看着孙合礼,兀自抖出一笑。
孙合礼一摇头:“现在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迷魂术的有效时间短暂,只怕久了便无法控制了。”说罢,他将连城拉到身边,凑到连城耳边又做了一番暗示,待松开连城,连城目中一转,转向牢门外的方向,大呼了一声:“来人!来人啊!”
方才退避而出的顺天府尹此时急急忙忙跑过来,看着连城道:“有什么事啊?”
连城一指毓秀,言语生硬道:“刚刚佟毓秀招出一些重要情况,现在,我要带她回军营,将军要对她进行夜审!”
“这……这可是重要的犯人,就这样放出去,未免不合章程吧!”
连城又道:“我的话,就是恒泰的话,你既然不听,那也就由你。”
“哎呀!不敢不敢!谁不知道连姨娘才是恒大爷贴心靠肉的人。”顺天府尹一时乱了阵脚,忙挥手唤着,“来来来!放人!赶紧把毓秀给我提出来。”
牢门一开,毓秀一步走出来,一路上镇定地和孙合礼出了顺天府。方进入马车,毓秀便将目光转向连城,耳边听着孙合礼的劝慰声—
“毓秀,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能活着出来就是佛祖开恩了!跟我走吧,咱们逃离京城,隐姓埋名,做一对平凡的夫妻。你放心,有我陪伴,他们找不到你的。”
毓秀的目光一沉,不肯服输道:“说得轻巧,我的事情还没有完呢—我还要复仇!”
孙合礼一听,脸色大变:“复仇!复仇!你还要复仇?都被你搞成这个样子了,还复什么仇?”
毓秀狠狠一瞥他,咬牙急言:“你既然救我出来就要设法成全我!不然就把我扔回去送死好了!”
“你太固执了,你简直疯魔了!”
毓秀不再出声,目光扫向连城。只盯着连城半晌,她眸中突然一亮,似在琢磨着什么,缓缓地,她转过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孙合礼:“合礼,我问你,你说这世上有没有最完美的易容术?”
孙合礼想不透她的算计,便只得道:“最完美不敢说,但据我所知,一共有三种易容术是最厉害的。”
“哪三种?”
“第一种你已经学会了,就是我调制的易容凝胶,只要加热,就可以在人脸上形成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只是这种凝胶有奇异的香气,若是仔细分辨,倒也会让人产生怀疑。”
毓秀点点头,恍然明白了为什么江逸尘总能三番五次识破自己的易容术,原来是味道。她捋了捋鬓角的头发,忙问:“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就是换脸之法。将两个身材脸形都很相似的人,用尖刀将面皮细细地剥下,然后缝合在另一个人的脸上,创口都在发髻之中,所以任你眼睛如何尖细,也是分辨不出—这也是最有效的易容术。”
“那么,第三种呢?”
孙合礼皱了皱眉头,似有些拿不准道:“第三种我只是听闻过,说是把人按照体形、面形进行分类,然后用削骨填肉等手段,将一个人改容成另一个人,甚至可以创造出几个一模一样的人。这已经超出易容术的范畴了,如此神技,当今世上不知道还有谁能够做到。毓秀,你问这些做什么?”
毓秀一仰头,笑着道:“很简单,我要你给我换脸。把连城的脸和我的脸进行互换!”
孙合礼听罢一惊,连忙摇头:“这怎么可以!你做的事情越来越不可理喻了!连城从没害过你,你反而这样对她,简直是伤天害理!”
毓秀见他如此迂腐,不由得骂道:“呆子!伤天害理?你救了富察恒泰,你救了连城,可现在呢?他们都在抓你、通缉你—他们不是伤天害理吗?你好慈悲心肠,可是没人买账。你的慈悲会让别人笑,让自己哭,让你成为牺牲品!废话少说,帮我换脸!”
孙合礼死也不能答应,不住地摇头:“不成!不成!这件事情绝对不成!”
“也罢!既然是这样的话,那我就不活了!等于是你杀了我!”毓秀仰头一笑,便欲由飞驰的马车上跳下去。孙合礼慌忙拉住了她,眼见她便要掉下去,孙合礼急得满头大汗。
“你不帮我,为什么还不让我死?让我去死!”
毓秀一声凄厉,震得孙合礼心口似要碎掉,孙合礼死死地拉住毓秀,连连答应着:“好好好!我答应你就是!换脸!但若要换脸,咱们必须先潜入我的密室之中,否则无法实现。”
是夜,迟迟不见连城归府,恒泰和醒黛再等不下去,率领人马闯入了顺天府大牢,却得知连城亲自到了大牢,并提走佟毓秀的消息。恒泰第一反应便是有人挟持了连城,救出了佟毓秀,立时下令调集人马,全城搜捕佟毓秀,救出连城!
正要离开顺天府,却见远处走来的身影像极了连城,恒泰一步走过去,立在她面前,紧张地上上下下打量她,连连问着:“连城,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此时,立在恒泰面前的毓秀,幽幽扬起那张与连城一模一样的脸,故作紧张道:“是孙太医挟持了我,还控制了我的言行,从牢里救走了佟毓秀。之后他们两人带着我往外逃亡,后来佟毓秀想要加害我,是孙太医阻止了佟毓秀,结果两人在争斗的过程中,双双坠入悬崖,现在只怕是尸骨无存了。”
“好了好了!他们死了也就死了吧!只要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惊魂未定的恒泰一把将毓秀抱住,安慰道。
毓秀溢在嘴边的笑渐渐一冷,牵上恒泰,便一同出了顺天府。一路上,毓秀能感觉到恒泰紧张地握住自己的腕子,不愿分开一刻。有那么一瞬间,毓秀竟有些羡慕连城,羡慕此生能有这样一个人拼了命地紧张她。
然而,就算她有了连城的脸,却也始终不是她。所以,她的心中依然充满了恨,对恒泰的恨,对连城的恨,对所有人,何尝又不是对自己。
富察府门。
毓秀在迈入那熟悉的府门时,隐隐一顿。当年被赶出府门,流离失所的场景涌入脑海中,毓秀只觉一丝冷痛刺心。在梦中,她也有想过自己终有一日回来这里,届时便要将他们所有人都踩在脚下。却没有想到,实际上,她仍是要借助另一张脸,才能光明正大地踏入富察家的府门。
夜风抖入,恒泰已将一身长袍自她身后披上,扶着她坐回房里,一脸深情地望着她。
毓秀胸中微紧,有些心虚,轻轻避开了他的目光:“怎么这么看着人家?”
“我很内疚,没有保护好你。”恒泰认真地点了点头,看着她。
毓秀一笑,手中抓来一个杯子,便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谁说的,我这不是没事吗?”
“可是万一有事呢?”恒泰心中难安,一时担心着,“万一……我这一生都不会安心的……”
毓秀忙以手掩住他的口,效仿连城的语气轻声道:“你别这么说,一切都结束了!你是我的福星,我心里有你,自然能逢凶化吉。看,天色不早了,让我伺候你休息吧!”说着,便伸手给恒泰宽衣,手方触及他的腰带,便被恒泰猛地拉入怀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恒泰将头埋在她的脖颈间,深深地埋着,连连说着抱歉的话。毓秀本欲推开他,却见他此刻实在脆弱,心中一动,目光闪烁着,她抬起一只腕子,慢慢地去摸发髻上的簪子。倘若此时趁他不备,且全无防范,她立时就可以杀了他,将所有的仇都报了。
手,正要拔下簪子,却又见恒泰忽然松开她,以一种近乎陌生的目光望着她,顿了半晌,又用力地摇了摇头。
毓秀缓缓将手移下,只扶了扶鬓鬟,幽幽问道:“不舒服吗?”
“我……”恒泰静静地凝着她,犹豫着,终是一步退开,“忽然记起来,好像有些事还没处理完。你先睡吧,我回头再来看你。”转而飞快地移动步子,走出了连城的房间,甚而不顾身后那挽留的声音。忙走出几步,又实在觉得不忍心,不忍心这样对待连城。确是连城的脸没有错,可刚刚他抱着她,又觉得连城的身体是这样陌生,陌生到似有些不像她了。可眼前的人分明就是她。恒泰愣在回廊中,静静地站了半晌,想来可能是二人分开得太久了,又或者是自己的感觉出了问题,对,一定是感觉出了问题……
毓秀静静望着恒泰逃开的背影,一抹凝重浮在面上。今日不成功,总还有以后的许多时日,她深信,恒泰终有一日会死在自己手上。正要关门,却见回廊上转来的身影,似有几分熟悉,再定睛一看,毓秀微微咬了咬牙,是江逸尘。
“江逸尘,你怎么来了?”毓秀扬了一声,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