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绫缠绕,风卷起长幡,遮映了藕香水榭的院子。
醒黛怔怔地想起儿时的那些场景,慧妃给她梳头,喂她吃点心。虽然那段母女依偎的时光非常短暂,可醒黛能清晰地记住每一个细节,想着她的额娘是世上最美的女子,有一双最温柔的眸眼,还有最灵巧的手。无论身上怎样的病痛,只要由她抚摩过,醒黛便再也不痛了。
而就在昨夜子时,慧妃仙逝。宫人们都说,慧妃去的时候,脸上挂着宁静安祥的微笑,并没有多么痛苦。慧妃患的是绝症,已非药石能救,幸而最后一段日子里,有醒黛和皇上一起陪伴她,慧妃走得全无遗憾。
醒黛呆呆地坐在大殿上,望着一片白色的寝宫,望着大殿中央慧妃的棺椁,泪,已干涸。
“额娘,你怎么就这么走了!你把醒黛留在这个世上,醒黛以后该怎么办啊!”
长殿的门被轻轻推开,长长的影子洒落下来,皇上一步步走上前,身影亦是憔悴,不无爱怜地一同望着慧妃的灵位落泪:“很多很多东西,错过了就不会再回来。你额娘虽然没了,但你还有你皇额娘,还有皇阿玛,我们都会照顾你的。不要哭了,大哭伤身啊!”
醒黛正欲投入皇上怀中,却听自殿外飘来一阵阵低沉而缥缈的歌声—“伴客消愁长日饮,偶然乘兴便醺醺。怪来醒后旁人泣,醉里时时错问君。”
醒黛和皇上皆是一愣,丧事之下,竟还有歌舞之声,皇帝不由得朝着窗外怒喝出声:“是谁?是谁敢在外面吟唱?!”
一言落下,外面的歌声霎时顿住。
皇上觉得又好奇又生气,便携着醒黛,抹了抹眼泪,走去殿外。空荡荡的大殿之外,白幡飘摇如海,远远有一个宫装女子的身影自那白幡中款步而出。她长影玉立,眉骨清然,遥遥的,便似是仙子踏云而来,身轻如燕。
待那身影再一走到眼前,醒黛瞬时一惊,原来是步青云。她如今已然身穿一身优雅的宫服,做了女妆容,正缓步而来。
“大胆!你是何人?为什么穿着慧妃的衣服!”皇上落下一声。
“小女子步青云,叩见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步青云低低一言,便向皇上行三跪九叩之礼。
“这是哪里来的女子,看上去不似宫人,却也知礼。”皇上微微挑了眉,一脸奇特地看向她,不无惊叹,她的身形,似有几分像慧妃。
醒黛见状,忙接过话头:“皇阿玛,这是醒黛的朋友,名伶步青云。她平素与醒黛极为要好,又教醒黛唱戏学步,所以此次也随醒黛一起入宫了。步青云,你怎能在此吟唱!你不知道这是慧妃娘娘的守灵之夜吗?这是犯大忌讳之事,你怎敢?!”
步青云一时间花容失色,慌忙道:“青云蒙醒黛公主恩典,无以为报,今夜见皇上和公主哭得伤心,肝肠寸断,青云心中担心,担心皇上和公主哭伤了身子,对国家无益,所以就斗胆吟唱了唐朝元稹的《遣怀诗》,也希望能够排遣悲怀,不要那么难过。又效仿汉武帝招魂李夫人的典故,所以我穿着和慧妃娘娘生前类似的宫服,希望能让皇上好受些。哪知惊扰了皇上,青云该死,青云该死……”
皇帝闻言,只上前一步,瞧着她,幽幽道了一声:“恕你无罪,你……先抬起头来!”
步青云缓缓地抬起头,迎上皇帝的目光。霎时,抖出一抹清丽的笑颜。
醒黛如何也想不到,只那一夜之后,皇上便宠幸了步青云,且将她封为静贵人。长春池畔的香兰亭,连着三天三夜,皇帝享受着步青云的歌声和温柔,后宫三千粉黛顿时失了颜色。
这日,醒黛便等候在长春池畔。几日来,她总是不停地想,想当日她和步青云的初识,而后的一切,步青云带着她走出了幼女夭折的阴影,在恒泰面前为她辩解,随她入宫,如今,荣升贵人。
纷纷落下的花叶,将一池江水染红。步青云便由那江水的一端踩着石桥而来,她走来醒黛身前,已失了往日的谦卑,如今,微微洋溢的骄傲之色,只待醒黛率先开口。
“青云,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你和我皇阿玛……”
步青云闻声一笑,转过身去,撒下鱼饵,喂着池里游弋的金鱼,幽幽出声:“其实,非常感谢公主能给我这样一个接近皇上的机会。青云从小到大,从早到晚,都在等待着这样一个机会,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今天,是公主帮我实现了这个愿望,我又怎能不感谢你呢?”
醒黛竟有几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着她,不可置信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原来,可不是这样子的啊!”
“公主,你错了!”步青云断然截住她的话,冷冷开口,“其实我一直是这样的,只是公主从来都没有看清楚过而已。公主可能永远也想不到,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想进宫,想得要命!”
醒黛一时愣住,眸中颤抖,步青云的每个字,都让她觉得可怕。
“从小我爹就告诉我,皇宫是最大的,皇宫是最好的,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所以,我从小就知道,我不要吃糙米,我要吃白白的大米饭。为了给我吃白米饭,为了让我穿得起绫罗绸缎,我爹他入了宫门,他和我一样,都是宁可高傲地唱戏,死在皇宫中,也不要这样憋在一亩三分地间,一辈子庸庸碌碌地活着。”但忆起旧事,步青云眸中似深潭般寂静。
“我爹,也确实如他所愿,死在了皇宫中。他的尸身被送回家的那一天,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金子。”步青云甫一笑,眸中冷下去,“我爹的死让我感受到了皇宫的可怕,可是他带来的金子让我和我娘吃上了饱饭,并且不再挨冻受饿。于是我想,与其痛苦地活着,不如铤而走险,为自己混个前程。”
醒黛闭上眼睛,压抑着怒火。
然而步青云便似不想让她再压抑,她望着醒黛,说得更为挑衅激烈:“从此以后,我就立志让自己成为一个享有荣华富贵的人,一个可以进驻皇宫的人,一个可以一步登天的人—直到,就好像现在这样。”
醒黛冷冷一笑,悲哀地睁开眼,痛心地看着她:“所以你就投我所好,接近我?难道你一直都是在伪装?而且一直都在利用我?”
步青云眨了眨眼,扬眉道:“对啊!要不是这样,我好歹也是一名伶,又怎么会寄身于一家小小的酒楼里?我想借助额驸或是公主你的关系……我想,总有一个人可以让我走进这个皇宫吧!果然,最后还是你—是你把我带到了皇上的面前,让他见到我,爱上我,让我可以成功!”
“你……你这简直就是卑鄙无耻!我告诉你,倘若你敢在宫里兴风作浪,我第一个不放过你!”醒黛无法自抑,扬手作势要打步青云。
“住手,醒黛!你怎么越来越无理了?!”
一声冷唤,自池畔而来,醒黛愣住,回头瞧见皇上正由石桥匆匆步来,脸上怒火正盛。
醒黛一时委屈,张口问:“皇阿玛,您怎么……”
皇上一把拉下醒黛的手,不悦地看向她:“我怎么了?如今步青云已经升为静贵人,算起来也算是你的长辈,你刚才指手画脚的,难道是要打人吗?你怎能如此不知礼数?还不快给静贵人道歉?”
“皇阿玛!您怎么能让我给她道歉?我……”醒黛一时气不过,便要争执。
步青云忙就势火上浇油道:“皇上,公主是您的女儿,高贵显赫,自然不会跪我这样一个小小的贵人。哪怕是——您命令她。”
皇上俨然被步青云的一席话激怒,冷声命令醒黛:“你好大的胆子,朕要你给静贵人道歉,竟敢违抗皇命?!跪下!”
“皇阿玛,您是最疼我的!如今您为了她,竟然逼我下跪。我额娘刚死,您也不疼我了是吗?好!您要我跪!我就跪!您要我道歉,我就道歉!宫里的规矩,醒黛明白!”皇上依然沉默着,目光静静地看向醒黛。
“醒黛无理,请静贵人原谅……”醒黛一咬牙,极屈辱地给步青云跪下,泪,无声而落。
步青云得意扬扬地自醒黛身前而过,手中一扬,笑道:“好了!起来吧!”
醒黛缓缓起身,走到步青云身边,须臾不动地盯着她的脸,将声音一低,冷道:“步青云,你是什么身份、什么命?竟要当今公主跪你?皇命难违,我倒是跪了,只怕你受不起,折损自己的福寿!”
言罢,醒黛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一路之上,她恨得将十指紧握,只觉得两脊两凉。受人背叛竟然会这么恨。她直直地走去坤宁宫,欲向皇后诉苦,才一推开内殿的殿门,却见皇后正在窗前悠然自得地裁剪盆栽,阳光落在她发鬓间,笼罩着她一脸的沉静。
不待醒黛开口哭诉,便见皇后抬了眸子,朝醒黛笑了笑,语气柔缓:“醒黛啊!你的脾气未免也太火暴了一些。”
“皇额娘,这个静贵人,简直就是一个无耻的小人!是醒黛糊涂,引狼入室!”醒黛几步走过去,一手扶上皇后的腕子,心中满是郁闷憋屈。
皇后摇了摇头,笑容依旧:“我在宫里这么多年,看了多少风风雨雨,似她这种雨天浮起来的蛤蟆,刚刚吹起来的皮球,到底是长久不了的。只是她正在得宠的风头上,咱们忍她看她,任她由她。清风拂山冈,明月照大江,且看她能有多久猖狂。”
“是我……我瞎了眼睛!”醒黛恨恨地咬牙念了一句。
“气大伤身。我是皇后,尚且能忍她,你是公主,难道就忍不得了?”皇后见状,将手中的剪子递给宫人,抓着醒黛的腕子,一步步走回茶案前,口中微微叹着,“醒黛啊!你这个脾气,到底不好待在宫里,省得受气。你啊,还是出宫去吧,我想恒泰此时可能正需要你。”
好久,不曾见恒泰了,自出府回宫来,也是有整整半个月,她刻意不去过问有关他的一点一滴亦是好久了。
如今猛听皇后提及那个名字,醒黛下意识怔了怔,却又故意摆出一脸冷漠,半天才支吾了一声:“皇额娘你说笑话,他那样对我,我又怎能回去?”
皇后想了想,终究是忍不住,便道:“其实有一件事情,一直想要告诉你。在不久之前,也就是你家小格格刚刚过去不久,恒泰曾经独自进宫过一次,专门求见了我,还留下一封信,里面写的事情,和你有关。”
醒黛闻言,猛地抬起头,急切地凝着皇后。只见皇后起身,由柜子里取出了一只描金箱,以钥匙打开,箱子中便只有一封书信。那书信至今尚未启封,皇后便将信递给了醒黛,叹气道:“来,还是你自己看看好,看过了,一切就都明白了。”
醒黛接过那信笺,微微犹豫了一下,终是打开了,赫然发现那纸上竟然满是泪痕,字字泣血—
“恒泰身心俱病,又兼丧女之痛,自知不久于人世,唯愿公主能够好好生活,勿以恒泰为念。公主贤良淑德,原是恒泰对不起公主。恒泰死后,公主或忘了恒泰,或记恨恒泰,怎样都好过牵挂于我。恒泰也有小小的私心——倘若公主在恒泰死后可以改嫁,嫁一个对她很好的男人,那么这封信希望公主永远也不要看到,就这样消失了也罢。但若是公主独身一人,那么看了此信,恒泰要对公主说—其实,在恒泰的心中,公主占据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位置,恒泰始终知道公主的好……”
醒黛看罢,缓缓将信合上,一步走至窗前,被柔风一吹,竟是满脸泪水。
“皇额娘,醒黛想回家,想回去恒泰身边。”
方落下一声,却见殿外有富察府的家奴持着入宫的牌子亟亟跑来,迎着她,便哭丧着脸猛地跪在地上,那一声如万箭穿心—
“公主,额驸不行了,请您回去府中料理后事。”
握着信笺的手哆哆嗦嗦的,醒黛身子一踉跄,便要跌倒下去。云儿一步而来,颤抖着将她扶住。醒黛怔怔地看着传话的家奴,面如死灰。
“你……你说什么?”身后寒风一凛,笺纸顺着指尖飘了出去,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
“回公主的话,额驸服用了过多的五石散,以至于体内早已上瘾中毒,这次所服用的剂量是平日的数倍,所以……所以……”
一口腥甜滚在喉中,醒黛身子甫一震,鲜红的血自口中生生呕出,一滴滴溅落在洁白的汉白玉地砖间。她便目光呆滞地凝着那地面的鲜血,泪簌簌落下,天旋地转间,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子软绵绵地向后倒去。
“公主—”声音传来,云儿的脸越来越模糊。
醒黛眨了眨眼,声音失去了生机,就那么幽幽地自喉中滚出来:“叫顺天府尹过来见我,一定要让他给我彻查此事。连城……连城……恒泰的药全是这个连城喂给恒泰吃的,若是她与这事有关,定斩不饶。”
江宅。
冷夜寂寥,江逸尘孤身一人,落座于冷亭空对冷湖,淡淡地酌着一杯冷酒。周遭的一切皆是那么寒凉彻骨。他笑了笑,对着自己的孤影举杯。却自水中倒影见到花园一侧奔上来的人影,江逸尘将眸眼虚了虚,手中的酒杯抖了出去,只待那人一步而来。
“逸尘,这回你得听我的,赶紧跟我走!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人未至,声音先飘至。
江逸尘一笑,但也不回身看她,只是幽幽道:“佟毓秀,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我为什么要跟你走?真是可笑。”
毓秀一步走上来,直直地盯着他,目中有喜亦有急:“江逸尘我告诉你,我得到消息,富察恒泰已经毒发身亡,公主正在彻查此事,宋连城直接下毒,已经被抓了。江逸尘,恒泰既然死于五石散,而此时此刻,你屋子里囤积了大量的五石散,一会儿顺天府的人前来搜查,你定难逃干系。留在此处,还不是坐以待毙?赶紧跟我走吧!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江逸尘不由得咬牙,顿时明白过来,只紧紧瞪着她:“好狠的计谋,这一切都是你一手策划的?”
毓秀退了一小步,心虚地道:“不完全是,只是在你和连城的计划之上做了些小小的修改,结果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江逸尘恍然笑了笑,瞥了她一眼,冷声道:“你的本意既然也是想将我一网打尽,那么又何必要带上我一起跑?让我被顺天府抓去不好吗?我一死,你的计划才算圆满成功啊!”
“我—”毓秀心中一急,忙抓住江逸尘的一只腕子,“我从来都没有想要你的命,我是想逼着你跟我走。因为……”
江逸尘闻言一抖,静静看着她,一时沉默着。
毓秀似下了好大的决心,终于脱口而出:“因为,我依旧是那么喜欢你!”
江逸尘看着毓秀,缓缓挑起一笑,不可捉摸:“事到如今,我看我就算是不想跟你走,也是不成的了—只是,还有一个人没有答应,咱们也许还走不了。”
毓秀亦是惊讶,忙问道:“谁?谁不答应!”
“我!我第一个就不答应!”
这一声,猛地飘来,听来却是恒泰的声音。毓秀猛地怔住,忙转头,惊见恒泰一行人正穿过身后的回廊大步而来。
恒泰、连城、醒黛,还有顺天府的差人们……
毓秀看着他们一个个鱼贯而出,似不可相信一般,惊呼道:“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若是一切都按照你的计划,我此时的确已经死了。可是,有很多不可控制的时机和事件,将整个结果改变了。”恒泰一步走至她面前,冷笑着。
“好!好!”毓秀瞬间明白了,旋身看向江逸尘,又看了看此时一脸平静的连城,似乎明白了如今的状况,“好一招将计就计,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们四个会凑到一起来对付我!”
连城走出来,只看着毓秀,缓缓道:“就在那日你骗我去云芝沼泽,我和恒泰大难不死,甚至还遇到了意欲来救我们的孙合礼。”
身侧的恒泰随之道:“你一定想不到,我身上的五石散之毒,便是孙合礼孙太医所解!早在半个月之前,我就已经恢复正常了。”
毓秀闻言一怔,苦笑着摇头:“好!的确出人意料,我认栽了!”
连城又道:“孙太医不仅为恒泰解了毒,也告诉了我可以用做梦这个方法找回记忆。而我,也在最紧要的关头,借助梦境回忆起了全部的事情。”
再之后,一旦放出恒泰毒发身亡的消息,醒黛公主便会介入此事调查。而连城,更是在醒黛惊知消息那日,悄悄入宫,在醒黛的病榻前将全部计划告之。而这之后,便是串通江逸尘,只待最后这一出瓮中捉鳖了。
毓秀顿时全明白了,她的脸上一阵失落,却始终不肯低头,桀骜地迎向恒泰:“来吧!不用客气,将我绑起来吧!恒泰,你可真是命不该绝啊!那么多的五石散都没有毒死你。可惜可惜,可惜我大仇不得报!遗憾啊!”
夜,终于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