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逸尘定在她身前,笑道:“连城,我要走了。”
闻言,毓秀只将头垂得更低,声音轻飘飘的:“你,就这么走了?”
江逸尘爽朗地笑了笑,点点头,释然道:“我把你留给富察恒泰了。虽然我不甘心,可我要你幸福,要你过得好。只是你记住,无论我在天涯海角,只要你受了委屈,我就会第一时间回来找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你听懂了吗?”
毓秀不自觉地捋了捋鬓角的头发,随即点头:“既然如此,那就一路平安吧!”
眼见她的手落在鬓角的样子,江逸尘不由得一怔。只记得毓秀也曾这般梳理鬓角。他恍惚了,疑惑地看向她,复又摇摇头,确实是连城的脸,没有错。
山神庙,连城正睡在庙中的一座神像之下。
刺鼻的烟气缓入呼吸间,连城悠悠地醒转。目光蒙眬间,游离地看向漆黑之中的那一束火光,篝火燃起的光芒中映出孙合礼的背影。
连城挣扎着坐了起来,只觉得周身酸软,全然无力。
“我怎么会在这里?孙太医,是你把我抓过来的吗?”连城看着孙合礼的身影,一出声,声音却是沙哑的。
“别动,连城,你现在最好还是坐着。”见到连城醒转,孙合礼忙从篝火架子上取下水壶,倒了一碗热水,转身走向连城,“来,先喝点水。”
连城点了点头,一手抚着额头,皱眉道:“不知道怎么了,脸上火辣辣的,口也渴得厉害。”
孙合礼未做解释,只将水递给连城:“快喝了吧!”
连城接过水碗刚要喝,却盯着碗里的水,睁大了眼睛,似乎发现了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不由得惶恐地叫道:“啊—是毓秀!毓秀在水里面!”
水碗一下落地,连城忙推开孙合礼,跑去庙殿门口的一个水桶前,以水照着自己的脸。她的眼睛越睁越大,一双手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脸,似不能相信一般摇着头,惊叫道:“啊!我怎么变成毓秀了!我怎么变成了毓秀了!”说着,便要疯狂地向外跑去。
孙合礼挺身挡在了连城身前,扬声道:“连城,你不能走!”
连城仍处于慌乱之中,她止不住地摇头,揉着自己的脸,口中不断说道:“不!这都不是真的,这是幻象!我是连城,我不是毓秀!”
猛然间,她怔住了,似是明白了什么,头一点点地仰起来,直直地盯着孙合礼,摸着自己的脸,颤抖着喊出了他的名字:“孙合礼,你,不是把我的脸换给毓秀了吧?”
孙合礼瞬间低下了头,沉默不语,轻轻一点。
“不—”连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串泪落下,她发疯似的打向孙合礼,“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你把我的脸还给我!”
孙合礼制伏了连城,将连城捆了个结实,又塞了她满嘴的布条。他愧疚地低下头,猛地落了双膝,跪在连城面前:“对不起,连城!毓秀是个苦命的女子—你也知道,毓秀的要求,我从来都不会拒绝。那么,就只有委屈你了。也请你能够原谅我!”
连城不能语,目光哀凉地迎上孙合礼,一行冷泪坠落。
孙合礼叹了一口气,亦望着连城的脸。然而此刻眼中却是属于毓秀的面孔,他便看着他的“毓秀”,呆呆地出神……
时不至开花时节,御花园里却是花开千日红。
皇后自御花园的水榭长廊上走过,远远望着园中千树皆挂满了绸缎扎制的假花,不由得惊讶。问身后的小太监,才知道是那静贵人吩咐安排的,说是静贵人喜欢看花,而这御花园因不到时节没有什么美丽的花,便叫宫人们打开府库,取出了丝绸宫纱,连夜制作了大量的绸缎花挂在树枝上,说是增添皇家的贵气。
皇后听完,随即皱紧眉头,隐忍着怒气:“祸国殃民之举!昔日隋炀帝也在京中扎丝绸宫花,显示富贵,结果又如何?这个静贵人举止轻佻,其心更是可诛!”
说话间,已见步青云由廊子尽头款款而来。长裙拖曳间,云步轻摇,身形妩媚而娇柔。她一路走,一路瞧着御花园的绸缎花,笑意荡漾在嘴边:“哟!现在有那么一点意思了,只是花还是太少。”说着,又再打发了身后的宫人快去府库里取绸缎来,再挂得丰饶些。
身后宫人犹豫着,步青云即不大情愿地回身对她们道:“反正是皇上恩准的,你们又何必为皇上省钱?自古唯独富贵的天子,是不用吝啬这些小钱的,你们……”
“大胆!”皇后扬了一声,便将她的话断然截住,几步走上前去,看着她道,“你小小的一个贵人,仗着皇上宠爱,竟然狐媚主上,还将这些败家之物、祸国之言四处散播,你当本宫不能管你吗?”
“哟,是皇后娘娘啊。”步青云转眸一笑,闻言倒也不怕不惊,挺自在地抚了抚鬓角,“臣妾不过挂些绸缎而已,皇后娘娘何来这样大的怒火啊?”
“静贵人,请自重。”皇后虚了虚眸子,威严道,“本宫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之前不与你计较,总觉得你是初入宫中,不懂规矩。哪知你竟变本加厉,越发猖狂起来!今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是不知道本宫的厉害!来人啊!拖下去家法伺候!”
话音方落,便听水榭一端传来一声阻拦—
“慢!”
由声音辨得是皇上。皇后向后旋身,便见皇帝正由水榭尽头的月门快步走过来,似是生怕皇后问罪静贵人。才走近几步,便忙拉过步青云,将她护在身后。
“皇后,这静贵人自然有不是的地方,但毕竟也是一番好意,这大冬天的,有些点缀不好吗?”
皇后向皇上行了一礼,随即冷冷地开口:“皇上圣明,您文韬武略,光耀汗青,难道也想像当年隋炀帝一样在史书上记载下宫纱做花这一败笔吗?皇上是千载的有道明君,古今第一天子,怎能做如此荒唐之事?我要责罚静贵人,只是恨她给皇上抹了黑。”
皇后以史为鉴,话说得全然在理,皇上一时无言以对,叹了口气,再看了眼步青云。
步青云此时一脸委屈,似要辩驳,却被皇上摆了摆手,朝着她“嘘”了一声。
“好了。”皇上放缓语气,迎着皇后讨好地一笑,“皇后,是朕错了,朕这就命人将这些宫花全部都摘下来。”
皇后点了点头,予皇上一礼,欣然道:“皇上圣明。”
步青云见状,脸上似有难堪。只半晌,又挑了笑轻佻言道:“唉!摘了就摘了吧!都是些假花,也没什么好看的。皇上,若要看真花,咱们这就下江南吧!”
“哦?”皇上闻言,似也来了兴致,笑睨着步青云。
“若待上林花似锦,满城俱是看花人。”步青云一脸兴奋,说着,便踮起脚,在皇上耳边轻轻念道,“皇上,要及时行乐啊!”
皇上笑了笑,点了点头,一手牢牢箍住步青云,使劲握了握,便接道:“好!好!就下江南!”
这满御花园的绸缎花,还不够奢侈,如今竟还想到下江南。皇后一惊,忙出言阻拦:“皇上,如今虽是乾隆盛世,但南巡所需费用实在太大,而江南一地接驾一次,银子淌得犹如海水一般。之前皇上南巡,常有事由,此次只是听得静贵人的一番蛊惑,就要劳民伤财,未免有些不妥啊!不光会给皇上留下一个耽于享乐的坏名声,连之前几此下江南的目的,也会被人传得含混不清。这样,好事也做成了坏事,得不偿失啊!”
皇上闻言,皱了皱眉,似不能认同,仍坚持道:“朕其实早有南巡之意,今日只是借静贵人之口说了出来。这其中有很大的含义,现今天下太平,国家重文治而多于武功,江南自古多才子,人才荟萃,读书应试的人很多。此次下江南,我想在江苏、安徽、浙江三省的官办学府走一走,一来亲近士人,二来也是笼络人心,使我大清更加鼎盛。皇后,难道这样不好吗?”
皇后闻言,虽仍有坚持,但碍于帝王龙威,又实在不能再进言,却始终有一丝隐隐的忧虑,便退了一步,予皇上行了一礼,缓缓道:“既然皇上早就有了打算,臣妾自当全力支持。但皇上南巡,不如带上富察恒泰,以为护驾之用。”
皇上一点头,只道自慧妃去世后,醒黛一直不太振作,这次跟着一起南巡,也正好让她散散心。
“好!不光是恒泰,醒黛也要去。那个小连城也很好,都带上。”
“富察恒泰接旨,奉皇上口谕—朕将前往江南巡视,崇文督学,施江南学子以大利,钦命额驸富察恒泰随行护驾,可随行家眷,力保江南之行平安,钦此。”
这日清晨,圣旨传来,恒泰携全家人于院前接旨。待宣旨太监念罢圣旨,恒泰行叩拜之礼,即掏出一张银票,塞到宣旨太监的手中,特意问道:“皇上这次去江南,有什么特别用意没有?”
宣旨太监接过银票,笑得眼睛直眯:“哪会有什么特别用意。额驸,这趟江南是极好走的,杂家瞧皇上的意思,倒并不是真要大张旗鼓地做些学府学政,而是为了宫中新来的静贵人,想这一路,只是游戏玩乐而已,额驸不用担心什么的。”
恒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路将宣旨太监送至府门外,转身时已见醒黛在身后一脸愁容地锁紧眉头。待宣旨太监走远,醒黛在他耳边轻声道:“皇阿玛可算是被步青云那个妖孽给迷住了,此番出行又是为了她,皇阿玛老糊涂了……”
恒泰忙摇头,纠正道:“皇上是有道明君,公主不可妄加揣度。”
“好吧!女不言父过,先不去管他。”醒黛叹了口气,皱着眉头问,“话说恒泰,有件事倒是真的很奇怪!你不觉得如今的连城,俨然有些不对劲吗?”
恒泰心中一颤,方也想说只觉得连城回来后确实有些古怪,只是当着醒黛的面,却仍是将心中的话压了。一脸自在地问醒黛:“公主又觉得怎么了?”
“昨日我叫连城教我烧糖醋鱼,结果你猜怎么着?她好像一点也不会做菜的样子,把好好的一条鱼都烧煳了,手法混乱得很……连城原本可是烧得一手好菜的,这是怎么回事?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恒泰由着醒黛的话也是一愣,可心中也担心醒黛本就对连城有戒心,若自己也将疑惑道出,恐怕会置连城于危难的境地。转念间,恒泰只得一手压住醒黛的腕子,安劝她道:“哦,公主想多了,我看她是劳累了吧,歇一下就没事了。”
“可是……”醒黛轻轻蹙眉,仍欲再言,目光移转间,却见远处走来的身影极似连城,便将话吞下。
毓秀由厅中走来,才转入廊子里,便迎着醒黛和恒泰一笑,道:“大爷和公主皆有喜色,可是皇上下旨,又给了府里什么赏赐?”
“连城你来得正好,圣上刚刚下旨,要下江南,命我们一家随行。也好,可以去江南走一走,倒也舒畅得很。你也去准备准备吧!”恒泰说着便一步上来,欲牵起她的手,才刚握上,却见她极其痛苦地唤了一声,眉眼皱紧。
“哎呀,痛!”
恒泰一惊,忙松开她的手:“咦?你怎么了?”
毓秀缓缓拉起袖子,只见手臂上有一道伤口,上面还缠着纱布,隐隐渗出血来。她将头稍稍垂了下来,楚楚可怜道:“昨儿不小心,手臂被帐钩刮了一下,受了点小伤包扎了一下,而后又去厨房端了端锅,锅有点沉,所以伤口又裂开了。”
恒泰端看着她的手,又见她眸中无辜的目光,顿时疑惑全解,哑然失笑,只道是自己和公主想得太多了,又险些错怪了连城。
“手上有伤还端什么锅子?家中有的是厨子,又不用你来做饭,赶紧去歇着吧,让伤口好好愈合。”恒泰轻轻拉下她的袖子,柔声关切道。
毓秀点了点头,身子一转,看向醒黛,施礼言道:“公主,昨日没做好鱼,我们改天再切磋……”
醒黛见状忙摇头,宽慰道:“这不打紧,是我忽略了,不知道你手上有伤,你赶紧回去休息吧!”说罢,便让恒泰陪着她一并回去房中。
回廊中,一阵冷风簌簌而来,醒黛抖了抖肩膀,只看着她的背影,隐隐揪起心来。莫不是自己太敏感,还是这个连城真的有问题?!
山神庙,连城口干舌燥地转醒过来,眼睛疲惫地转向四周。一室漏光,火苗已熄灭,似已天明。孙合礼正靠在门口睡觉,庙中唯一一束火光来自于神像前的那支蜡烛。连城轻轻挪动了身子,一步一步蹭去那支蜡烛旁,再悄然转过身,将被绳子捆住的手腕往烛火上烧。
火,烧到了连城的手,她痛得直咬住牙,憋住了闷哼声,再又换了换手臂的位置,终于,火苗蔓延而上,烧断了捆着她双手的绳索。挣脱开双手,连城一喜,便端起蜡烛,开始烧脚上的绳索。脚上的绳索也很快被烧断,她忙解下脚上的绳索,正准备逃跑。却在抬脚间,无意绊到了绳子,声响发出,惊醒了梦中的孙合礼。只见孙合礼头猛地一抬,连城见状便要跑,却被孙合礼一手挥来,将她的脚踝死死抓住。
“你放开我!我要去救恒泰!快放手!”
孙合礼几下就制住了连城,摇头道:“不成!你若是走了,毓秀就危险了!”
连城猛推了一把孙合礼:“你疯了吗?要是毓秀对恒泰下了手,公主岂会善罢干休!公主是怎样的人,她怎么可能让毓秀得逞?本来以孙太医对我和恒泰的救命之恩,原也可以放你一马,毓秀也未必会怎样。可是你现在助纣为虐,你让毓秀越陷越深—告诉你,是你将她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现在,你连救她的机会也没有了!”
孙合礼望着连城的脸,不由得一呆,手下略略放松了些。连城便找准这个机会,朝着孙合礼的手就是一咬,孙合礼吃痛,手上略松,连城顺势挣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秋末的天气,风已是极大,连城穿着单薄,赤脚在街上奔跑着,头发散了双肩,容颜混乱。待跑到富察府门口,远远看见恒泰一家远行的队伍正要出发。连城忙冲过去,迎着恒泰扬手呼唤着—
“恒泰,恒泰!你千万别上当!”
恒泰正要上车,听声音转身,见是佟毓秀疯疯癫癫地跑来,不无惊讶,立时怒道:“佟毓秀,你果真还没死!自投罗网啊!来人啊!把她给我拿下!”
身后下人忙鱼贯而出,将连城一把拿下。连城被这些人压制住跪在地上,却仍是挣扎着抬起头,急促地喊他:“恒泰!我不是佟毓秀!我是连城啊!我是连城!”
“你说什么?你是连城?”恒泰俯下身子,似认真瞧看了她两眼。
连城慌忙点头:“对!我是!我就是连城!佟毓秀把我和她的脸交换了!现在在你身边的那个是佟毓秀,我才是真正的连城啊!恒泰,佟毓秀要害你!她要报仇!你要小心啊!”
话音刚落,只见马车帘子缓缓撩起,映出了一张属于连城的面容。
是毓秀挑起了帘子,冷冷看向被自己换了脸的连城,笑道:“佟毓秀,你又在耍什么花样?你害我害得还不够吗?本来你跑了也就跑了,结果你现在还跑回来了,还敢在恒泰面前胡说八道。”
“你—”连城看着她,想要扑上去,却被一个下人狠狠压住了双肩,不能动弹。
毓秀已转了目光,看向恒泰,坚定道:“恒泰,这女人又疯又坏,你还不把她抓起来赶走!”
“恒泰,我说的句句属实!你要相信我!佟毓秀要害你啊!”
恒泰看了看车上的“连城”,再看向地上的“连城”,摇了摇头:“这样的谎话你都能编造出来,还说换脸—这世上难道真有这样的奇术吗?我且给你个机会,你有什么办法证明你是连城?”
连城忙道:“我记得你和我在一起的事情,我给你唱歌,我会动耳朵,我和你一起去救助小孩子,我们一起在芦苇荡,洞房花烛之夜,我们在萤火森林,还有好多好多事情,包括你写给我的信,我全都记在心里。恒泰,你的眼睛骗了你!我真的是连城!”
恒泰闻言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似极了毓秀的脸。一时间,便连醒黛也撩起了另一面帘子,观望着眼前的事态,再看了一眼身侧坐着的“连城”,轻轻问了句:“这是怎么回事?”
毓秀一急,盯着连城狠狠道:“佟毓秀!你果然好狡猾,你在我被你控制的时候,强迫我说出了我和恒泰的所有细节,如今不过是转述出来,又算得上是什么证据?”说着,便一脸急切地盯着恒泰,唤道,“恒泰,别让这个女人再妖言惑众了,赶紧把她交给顺天府,量刑定罪,让她尝尝自己酿的苦果!”
连城看也不看毓秀,只牢牢地盯住恒泰,一脸期待地问:“还有我身上的胎记,你还记得那块胎记吗?”
恒泰霎时愣住,似有些动摇。
毓秀见状,忙出言道:“那块胎记我也有,佟毓秀,你别以为叫孙合礼弄个假胎记就能蒙混过关,你妄想……来人,把她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