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机取巧!弄虚作假!”云织的袖摆狠狠垂落,皇后将手中经文一摔,怒叱向连城,“连抄佛经这种事情,你都敢如此不恭敬,可见绝非善类!连城!你还有何话可说?”
连城忙叩头,额头不停地落地,口中亦不住地念着:“连城无话可说,连城无话可说,连城无话可说,连城无话可说,连城无话可说,连城无话可说,连城无话可说……”
“停!”皇后一步走至她身前,似是更怒,“你疯了吗?怎么总是重复这句话!”
“请问皇后娘娘,我重复几句话,难道错了吗?”
“自然是错的!”
连城略呼了口气,大着胆子略抬起头,瞧探着皇后脸色,缓缓道:“连城将自己的话重复说了不到十遍,皇后娘娘就已经开始厌烦—那么连城和众姐妹若是将佛教抄上一千遍,佛难道不会厌烦吗?”
皇后被这一句呛住,半刻讶然。
“连城觉得,佛经不在于读,也不在于抄,而在于理解,去领悟。慧能不识字,能得禅宗六祖之尊;周利盘陀伽只会念‘扫帚’两字,结果也能证得阿罗汉果。这就是慧根和缘分—假如只是一味抄经求解脱,去浮躁,那根本就是缘木求鱼啊!心如果空了,万事万物都可以是空的,心如果是满的,万事万物也都可以是满的。”
“小小年纪,竟然满嘴野狐禅!”
皇后冷笑一声,移步迈出大殿,人立于回廊上,初日的金耀光芒将她一身朝衣映得闪烁流离,垂首间睨了脚边的连城一眼,声音扬起:“好!你不是说什么空,什么满吗?禁宫之中,共有铜缸一百零八口。”
心中一沉,连城慢慢锁起蛾眉。
“你若能在明日日出之前,将所有的铜缸由空而变满,本宫就饶了你。”皇后说着,目光转去百阶下被阳光照得锃锃发亮的大铜缸,神色一凛,“否则—两罪并罚!”
连城已入宫数日,恒泰日夜难安,百般差遣郭孝前去打探连城的消息,连城的消息还未得到,便传来军营大乱的讯息。朝廷军饷不齐,饷银又少,军士们早有不满之心,而今簇拥一处,哄闹着要朝廷加饷银。恒泰只觉各营军卫俨然是胡闹,军中饷银的发放皆由朝廷记录在案,并非能凭众人几声牢骚便轻易更改,如今各营这般混闹,只剩扰乱军心。
匆匆赶往军营途中,却见江逸尘在军营由众人簇拥着,恒泰远远望着这一幕,神色冷住。
“前日随富察将军来军中的江逸尘先生,今日见军中饷银迟迟不发,于是取出了几箱自己窖藏的银子,每人都有四只元宝,大家齐声欢呼,好不拥戴江先生!目前似乎就只发了勇字营的五十来位弟兄。但这一发不要紧,好似投石入水,整个大营都轰动了,人人都盼着拿元宝呢!”一个军士跪了恒泰身前,畏畏缩缩地将这场面的情况道出。
“他是在代朝廷赏赐军士?”恒泰锁紧眉,“江逸尘好大的胆子。”
恒泰径直走向江逸尘,冷冷瞪他:“江逸尘!你私自给营中的弟兄发了大笔的银子,如今几个营全部都闹起来了!你才来军营几日,就给我们添了这样大的乱子!”
见恒泰怒火冲天,江逸尘反是不急,优哉道:“军营又不是我在管,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只是一时看不惯。这些当兵的也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家里不是有老父老母,就是有几个儿子等着吃饭,军饷一日不到,你叫他们怎么活?所以我一片好心,将自己的积蓄拿了出来,发散给这些兄弟们,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恒泰见他一脸冥顽不灵的模样,难抑怒火:“军营有军营的规矩,用不着你假充好人,冠冕堂皇!你分明就是在挑起事端,若是真想给军士奖励,何必只单单发勇字营这一营?你挑动军中不满情绪,乱我大营!”
江逸尘全然不在嘴上输给他,只盯住恒泰,狡黠一笑:“你以为哥哥我的银子都是大风刮来的吗?为什么我只发一营?因为我没那么多钱啊!我要是钱够,我可给整个北京城发银子—难道钱不够也有错吗?”
巧言令色!
恒泰更近一步,只差揪紧江逸尘的领口:“你是故意的。你的目的就是要搅乱将军府和大营!”言罢,猛地离去。
江逸尘一脸漫不经心的笑色,归于宁静。是,他确实是故意的。
如是要报仇,他本可以利落地要了富察翁哈岱的命,却铤而走险,代朝廷发下军饷,这是意图谋反的重罪。只是如今,他已感觉到干娘之死事有蹊跷,恐怕并非富察翁哈岱所为,而是另有其人。他想起从前连城也多番明示暗示过自己,却苦于没有证据。索性他就扰乱军府和军营的局面,事态越乱,恒泰便越是应接不暇,而自己便能将那真凶揪出来。而今,他已隐约猜到,真凶必是一个最狡猾的对手,诸如那位端庄和蔼的将军福晋——纳兰映月!
“你不是很厉害吗?我事情已经做下了,题目也划给你了,只看你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瞧瞧能不能解决了!”江逸尘望着恒泰背影,幽幽念了声,一丝残冷爬上眉间。论想如今,富察翁哈岱对干娘心怀愧疚,一并纵容自己并百般迁就,索性便逼翁哈岱动手,要其亲自手刃了福晋。待除掉纳兰映月,再一个个处理掉他和他的儿子!
身后暗处是百乐缓缓走来,她贴在江逸尘耳后,压低了声音:“代朝廷发饷银,谋反之罪,饶是风险。这般损人不利己的事,你又何苦呢?”
江逸尘收敛了笑色:“我这就是在逼富察翁哈岱为干娘的死给出一个交代!”
百乐看着他,不由得摇摇头:“可惜我这个局外人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好汉为他干娘报仇,恰恰却是另一个情景。”
江逸尘顿住,转而看着百乐,一字一顿:“你看到了什么?”
“你最终的目的是要除掉富察恒泰。”
恐怕这一切,都是因为富察恒泰拥有了他最爱的女人—连城!
冷月如钩,夜浓重如墨,将九重宫阙团团萦绕。
脚下一步深,一步浅,汗水簌簌落下,连城扶着挑水扁担倚靠在廊前歇着。她挑水挑了整整一日,这一百零八个铜缸,才装满十九个。风来,夜花璀璨,簌簌飞舞,连城扬起一只手轻轻握了眼前的落花,目光迎去天边的弯月。静夜安好,可怜自己腰软膝软,只想躺倒睡下去。满园泛着花叶芬芳,连城深深吸了口入肺,长目微合间,听得房上传来轻衫绫衣的窸窣声和浅浅步音。连城扶着扁担坐起身,隐约看到是位身着白袍的老人家落座于屋顶上,神色落寞,身影伶仃。
“老人家。”连城扬了声音,跳起身朝着那身影挥了挥手,试图引来他的注目,“你怎么敢坐在皇宫的屋顶上啊!这可是坐不得的,快下来快下来!小心啊!别摔着了。”
声音扬起,竟似惊动了那房顶上的老人。连城只见那一袭白袍自屋顶飞檐而下,身手敏捷似蜻蜓点水般。见那老人家飞身而来,连城已霎时怔住,好半天缓过身,凑到老人家身前,绕着他转了转,惊叹出声:“你的功夫还不错嘛!那样高的地方,居然一步就迈下来了,腿不折,脚不崴,佩服佩服。”
来人一笑,听她一口一个老人家,不由得问说:“你不认识我吗?”
连城掩口即笑,莫非他是当世名人,还需要众人皆知?偏自己就是不认得他。
连城眨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我问你,你认识我吗?”
只见他摇了摇头,连城便拍着他的肩膀,爽朗道:“对呀!你都不认识我,我又怎么会认识你?”
“天色已重,你怎么在宫中瞎转悠着?”
一句反问言他,便好似避开了方才认得不认得的话题。
连城不由分说地蹲坐在地上,一手抚上握了整日的扁担,抱怨道:“我是伺候皇后娘娘的,今儿她大发慈悲,罚我将宫中的一百零八口大铜缸全部装满水,所以我到现在还在干活呢!”
“你倒是犯了什么错,让皇后娘娘如此罚你?”
又一声问下,连城翻了翻白眼,未想这白衣老儿还挺多管闲事的,边叹气边说:“皇后娘娘要我们几个宫女把《四十二章经》抄写一千遍,我灵机一动,就想出了印刷佛经的主意,只一天一夜,就把一千份佛经……哎,我凭什么告诉你这些?”
说至一半,连城愣住,忙仰头看着那一身袍衣的老儿,见那衣料倒是十分精致,便像是富贵人家,索性开口问:“我还没问你呢,天色这样晚,倒是你为何在别人的屋顶上瞎转悠啊?”
“那你,又凭什么管我在屋顶上晃悠?”
这人反似与她犟上了,连城猛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亟亟道:“江湖侠义道,你坐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人命关天,我自是要管一管。”
“好个江湖侠义道!你既是关心我安危,我也可以帮你将这剩下的铜缸灌满水。”那人说着将袍衣一曳,稳稳坐在回廊上,目光落向连城,“但前提是,你要陪我聊会儿天。”
“老人家,我还有八十九口铜缸没灌满呢,多你一个人,有什么用?”
“我会一门法术,叫五鬼搬运法,一会儿我念起咒语,那些水缸自然就被装满了。”
连城一惊,半信半疑地打量着他。
那人见她这一脸不信任的神情,索性道:“无论是真是假,你都要信我了,因为按你这个速度,根本就是灌不完的。”
连城倒也觉得他说得在理,思量之下,一手丢了扁担,一脚踹开水桶,盘着腿坐于老人家身侧,眨着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你说得对。那你想聊什么?”
想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最不怕的便是陪人聊天解闷子了。
“小丫头,你有喜欢的人吗?”思考了良久,那人缓缓问了她一句。
连城立时点头,自然有。
“那么,你如何来判断他是否真的喜欢你?”
这有何难,连城自信地笑了笑,连连说着:“喜欢就是对我好,宠着我,任我胡来,他也高兴地护着我,守着我。否则,就是不喜欢我!”
“就这样?”那人皱起了眉头,苦苦摇头,“哪有那么简单。”
湖水静静拍打着岸边,粼光微洒映着连城的一张脸,单纯质朴,又岂能想到还有比这更复杂的喜欢。那人静了片刻,再扬起声时,略显几分落寞:“我且予你讲一个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皇帝,他喜欢上了一个古灵精怪的姑娘,可是他只能偷偷喜欢着,他怕这位姑娘会被皇后盯上,便会有祸事殃及。后来选秀女的时候,皇后明明推举了这位皇帝心仪的姑娘,皇帝却没有选她。”
“皇帝为什么没有选她呢?”连城一脸不解,蹙着蛾眉。
“这个皇上之所以不选她,是为了保护她,否则,皇后若是忌妒,这个姑娘非得命断宫闱不可。可是这个姑娘,并不知道皇上的苦心。”那人叹了口气,缓缓道,“虽然皇上没有选她为秀女,却夜夜按捺不住,要来私会这个姑娘。他们柔情蜜意,乃至山盟海誓,这个皇上答应,要给她一个身份。终于,他等到了一个好机会,圣母皇太后的六十大寿,就在那一天,皇上册封这个姑娘为慧妃娘娘。”
一树夜花,落溅池间,将湖面装饰成一面绣品。连城凝着湖面波澜,似深深陷落这故事中,口中恍惚问着:“那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吗?”
“册封后,这个姑娘给皇上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但好景不长,皇上勤于政务,二来也怕皇后忌妒,陪伴姑娘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时候,她似乎和一个进宫唱戏的戏子有了私情,在东窗事发后,戏子选择了自杀,而这个姑娘什么都不说……”
“最后呢?”未想到会有这般转折,连城忍不住急问。
“最后,皇上肝肠寸断地将她打入了冷宫,一关就是十多年,直到不久之前,才将她放了出来。不过,她已经是个半疯的女人了。”
待他说完,一时极静,二人皆没了声息。那人随着连城的目光,一并落在那一面湖泊,隔了好久,幽幽出声:“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皇上这样疼爱他的妃子,但这个心爱的人却一点也体会不到?还要选择背叛他?”
“依我看。”连城隐隐皱眉,“这两人都不怎么样。”
“什么都不怎么样?”那人一时激怒,猛地站了起来,盯紧连城,“皇上一片苦心,却被人误解疏离,你这孩子乱讲话,你说说他哪里不怎么样?”
连城仰起头,认真地点头:“他也许是个好皇上,但是他不懂感情,不懂爱。爱情不说不做,叫什么爱情?你喜欢我,我喜欢你,我们就在一起。说知心的话,做开心的事,一个人被欺负,另一个人拍桌子拿菜刀去揍那坏蛋。麻烦来了,两人一起扛,大不了一起死掉。什么一片苦心,暗中保护,都是废话!废话!”
那人哑然失笑,叹口气,随即摇头:“说得句句在理,可惜都是孩子话。事情哪有那么简单,越是高高在上,越是事事不得自由。”
皇后的家族和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身为帝王,必要思虑周全。虽然皇帝是一国之君,但其实也是君为一国,平常老百姓敢爱敢恨的事情,他反而不能做。帝王,也有帝王家的苦衷,非世人皆能明白。
这话,连城倒是极为赞同,索性点头:“所以我觉得那女子也是笨蛋。”
“怎么讲?”
“被惯坏了。”连城一针见血,毫不留情,“皇上的温柔好处,她当成习惯了,麻木了,忘记了,不知道感恩,可不就忽略掉了……”说着却也愣住,想来自己和恒泰,莫不是如此。恒泰对自己的温柔和好处,自己不是也由他惯坏了?!
“可她还跟别人有了私情。”
连城回过神来,盯着他,一时没忍住:“胡说八道!女人的心,本来就是小小的。一个人住进去了,就再容不下别人了。我不认识她,可是我就是知道,她跟皇上既然曾经那么好,她的心里就不会有别人!”
那人听得一愣,好半天没有丝毫反应。
连城再一站起来,迎面看到对面那口锃光发亮的大铜缸,这才想起来,自己光顾着听故事,水还没挑呢,忙拎起扁担和木桶,亟亟告别。人溜出几步外,又听那老人家爽朗笑音自身后漫上—
“你放心吧,我会施展法术助你一臂之力的—在天亮前,水缸一定就满了!”
连城气他到现在还在与自己说玩笑,嘴里念叨着,脚下越跑越快,突然一阵眩晕,只觉夜幕更黑,身前的景致离自己越来越远,尚来不及呼出一声,人便跌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已不知睡了几时,只待暖融融的阳光将殿阁映照得四壁通彻,一抹余光坠于连城眉间,她皱皱眉,惺忪地睁开双目,所见竟是红日高照。一个鲤鱼打挺,她立时坐起身,又见水桶和扁担都在手边,方才记得还有那八十九个铜缸。抱起水桶就要往水井边上跑,步子方迈开几步,又折了回来,诧异着盯着睡着前明明还空着的那口水缸,再往前走几步,沿着回廊一路而下,竟是—
如那老人家所说,他用法术将全紫禁城的铜缸都灌满了!
坤宁宫。
一盏宫灯悄然灭去,罗幕低垂间,伺候皇后晨洗的宫人们鱼贯而出。
内殿中,皇后端坐镜前,乌丝垂下,漫至腰间。她握起一丝落发,略有些神伤年华逝去,转念间又想起自己罚连城去挑水,全紫禁城一百零八口铜缸,如今想来,这惩罚似是有些重了。又念起昨日召来秦湘,听由秦湘说那丫头人不坏,只是时而耍些小聪明罢了。
皇后心中一叹,其实她倒也未想如何难为连城,每每出个难题都能被个小丫头一一破解,才又给她出了个难题。
“我啊,就是这样的脾气。年轻的时候也是不饶人,结果累得慧妃进了冷宫。”皇后自嘲一笑,连连摇头,“如今又是难为一个小丫头。”
念起慧妃,她不无愧疚。她后悔当年将醒黛叫到冰湖边,去看慧妃与良工那一幕,然后叫这个孩子把自己的母亲给害了。如今想来,慧妃和那戏子必然不会有什么苟且之事。所以这些年来,她对着醒黛,便是愧疚不已,恨不得将对慧妃的亏欠弥补在她一人身上。
梳洗毕,皇后由内殿步出,一眼看到连城蓬头垢面地迈进殿前,跪于身前请安。
皇后瞬间心软,朝她微微一笑:“这一夜没睡吧!怎么样,水有没有挑完?”
连城挠挠头,糊涂道:“睡倒是睡了,而且一百零八口水缸,也都灌满了水。”
皇后闻言,睁大了眼睛,讶异道:“可以啊!你这么厉害!”
“不是这样的。”连城赶忙摇头,自地上爬起来,将昨夜的场景连说带比画着,“我昨晚上遇到了一个老人家,他是一个会法术的老神仙,是他运用法术,帮我把缸灌满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