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聪明好学吗?”秦湘一步走上廊前的石桥,扶栏望着连城,仍是面无表情,“好!今日之内,你须背熟这三篇文章,否则,小心宫里的板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声令下,便连庭院中诵念的宫人们都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女诫》,同情的目光纷纷射至廊中立着的连城。只秦湘一个眼色,她们便又都老老实实埋了头。连城见此,便也明白这秦姑姑当真是厉害的人,索性识得眼色,笑脸盈盈送走秦湘,待秦湘一转过头去,便冲着秦湘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背就背!”连城暗暗念叨着,转身间已被满庭院的宫人团团围住。
这所庭院中的宫人,皆是在各个宫中犯了事,被罚来在此苑中学规矩的小宫女们。如今见秦湘一走,这些宫人们便丢下了书,也以为她是哪个宫中犯了错的,遂围住连城,一个个左一句右一句,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你是新来的吧!”
—“你惨了!这三篇《女诫》难背得紧啊!我们都背了三五天了,读得死去活来,怎么也背不下来!”
—“秦湘姑姑要你一日之内背出来,怎么可能啊。”
—“赶紧坐下来一起读吧,背得一段算一段,总能少挨点板子。”
“停!”连城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们静下,顺势由她们手边拾起三篇文章,才扫过几眼,便灵光一闪,计上心来,看着众宫人道,“大伙这般读来读去,个个头晕眼花,就算再读上个一百天,都不见得背得出来。”
一番言罢,宫人们皆是点头称是,眉头紧锁。
“倒不如这样,咱们—来玩一个游戏。”连城笑了笑,猛地将手中的文章扬了起来,朗声道,“我保证,游戏做完了,这三篇文章大家通通都能背下!”
自连城入宫,恒泰便将自己一人困在花园打拳练剑,他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似拼了命一般只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几个时辰下来,汗水湿了满衫,人恍恍惚惚,几近虚脱。想那皇宫本就是天下最深沉可怕的地方,如连城的心思单纯,必定凶险万分。可是,若留连城在府中一日,他便总是想到她会和那江逸尘的种种,他亦放不下,他一百万个不舒服不自在。两相比较,竟是宁愿连城留在宫中。那江逸尘,就是一根刺,他便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拔不掉的那根刺!
砰的一声,一记重拳狠狠落在眼前的松树上,额上青筋暴起,恒泰紧紧合上双目,疲惫盖不过难言的苦楚,再扬起拳头,不及落下,便由身后人牢牢困住。
“住手啊!恒泰!”
福晋抱住恒泰,捧着他布满伤口的拳头,泪水涟涟。她方才听得郭孝说恒泰恨不得累死自己,便急得匆匆赶来,眼见恒泰这般不知爱惜己身,便更是心疼。
“恒泰,你要为额娘想想啊。我就你这样一个儿子,你怎就变成了这样?为了一个女人,真的值得吗?”
值得吗……
恒泰凉凉一笑,笑得满面生泪:“皇宫深险,我不想连城入宫。可是,可是!她在府中一日,我就总是想到她会和那江逸尘搅在一起,每想及此,我就心如绳绞刀割,我心中一百万个不舒服不自在!”
说着恒泰猛由福晋手中抽出腕子,一拳直落,一拳又一拳,震得松针纷纷落下,落了半身,两拳间已是鲜血淋漓。他却好似感觉不到痛一般,不停地诉说:“想到这些,我竟宁可让她进宫!额娘!我已与连城山盟海誓,理应知她信她,可是江逸尘就好像一根硬刺一样扎在我的心中,让我怀疑连城,有时候甚至憎恨她!额娘,我是一个卑鄙的人!我恨我自己!”
“恒泰—”福晋亟亟唤了声,扶着恒泰踉跄跪地,她抱住恒泰两膝,心如刀绞,恒泰的每一击,竟好似打在自己身上,一时间,泪如雨下,“你若再这样痴狂消沉下去,无疑是要了额娘的性命啊!听额娘说,你不卑鄙,你是最善良磊落的孩子,你只是爱上了一个姑娘,你只是没有办法,你进退两难……”
“我答应过连城,要照顾她一生一世。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苟活于人世!”
这话听得福晋心下大惊,忙摇晃着恒泰,恨不得将他摇醒:“连城不会有事的!你听额娘的话,她不会有事的!我儿你怎么这么糊涂。你想一想,皇后娘娘召连城入宫,到底是为了谁?!”
一声问下,恒泰怔住,迟疑的目光凝向福晋,一言哽在喉中,难以吞咽。皇后虽召连城入宫,其意又岂在连城?皇后只盼自己能善待醒黛,至于连城,不过是稍以施压,并非会蓄意加害。皇后那般聪明,又岂会不知自己与连城情深意笃,倘若连城遭遇不测,他必定要迁怒醒黛。
福晋见他已有平静,再稍加安慰,平缓言道:“这次的事,换成往日你对醒黛关爱无微不至,那情况又会如何?”
醍醐灌顶,恒泰猛然清醒过来。
“额娘若是你,就从现在开始,闭口不提连城怎样怎样,只是一味地逢迎家中的这位公主。她毕竟是你的正妻,真心真意也好,例行公事也罢。”福晋贴近恒泰耳边,将声音压得极低,“只要皇后娘娘觉得你们夫妻关系已经很好,那么连城就再也无法对公主的地位造成威胁,那么老是拘禁着她又有什么意思,还不是会给放出来?”
至此境地,若他越是痴狂在乎,越是痴心激动,皇后便只会越发觉得连城对于醒黛而言是个极大的威胁,至那时,为了彻底断绝他的念想,恐不能保全连城性命。
恒泰转而盯住福晋,一字一顿,言得清晰坚定:“儿子明白了,儿子知道该如何做了!”
福晋凝着恒泰,重重予他点头。
忍,如何不是将那把利刃横插在心头。但也只有忍得一时,方可谋得百世!
只一夜,宫女房便换了光景。
昨日还在愁眉苦脸的众宫人,已是神采奕奕地应对皇后和秦湘的查验。凤辇停落在宫女房外,连城带领众宫人跪在最前首,含笑迎上皇后垂询的目光。
“你说,不仅是你,便连全部宫人都背下来了《女诫》?”皇后将信将疑,看着连城,略蹙了眉。
连城应下一声,随即转向身后的宫人,做起了手势:“姑娘们,一二三—”
在连城的带动下,宫女房的庭院上空,立时扬起了悠扬的歌声—“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然则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故曰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夫敬非它,持久之谓也……夫顺非它,宽裕之谓也……持久者,知止足也;宽裕者,尚恭下也……”
连城自小喜好唱歌,记得儿时便连说话都要用歌唱出来,反而很多纸上的字,她看着费力,但若母亲教她唱,她便能很快记下来,自此她便发现,歌声的韵律节奏,助于记忆。所以她便将三篇文章编成了三首节奏鲜明的歌谣,宫女们随着歌韵将它们唱出来,全然不费力气,平日里三五天都背不下来的文章,可以在一夜之间记牢。
果然,宫人们一口气将三篇文章唱毕,竟是半个字也不差。
“是谁教你们把这些文章唱出来的?”待宫人们静下,秦湘问她们。
“是连城,她教我们用唱歌的方法记忆节奏,然后背起来就快多了。”人群中传来一声微弱的回应,引得皇后不由得将目光锁定连城。
皇后笑色生起,好奇地问连城:“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连城忙应:“唱歌的节奏,是有利于记忆的,连城只是将这个方法教给了大家。”
皇后点点头,缓缓由凤辇中站起,由秦湘扶持着走下,停在连城身前,略一笑:“小聪明倒是有那么几分。”待转过身来,已是迎向众宫人,扬了声音,“但是—古人说得好,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叫你们背书,并非只是背文唱字,而是要你们懂得文章中的道理。像这样的小把戏,一时记住文字,虽然不难,却离那些圣贤的本意越来越远了!以后,还是要多读多记,知道了吗!”
如此一言,方才还欣喜得意的宫人忙压下了欢喜,闷声应是。
“既是知道短处,便要收敛浮躁之气。”皇后笑了笑,又看着众人吩咐说,“咱们大清笃信佛教,本宫又是最喜读《四十二章经》,从今日起,你们就将它抄录一千份吧!”说罢,敛了笑色,转身上辇,扬长而去。
待皇后凤辇渐行渐远,众宫人似泄了气的皮球,纷纷瘫软在地,唉声叹气埋怨连城连累她们要抄录《四十二章经》一千份。比起背文章,背不好不过是责罚一顿板子,然而抄录佛经一千遍,纵是写断了手也不见得能交差。
连城倒也不急,任她们怨声载道泄了气力,再慢悠悠地说:“看你们给吓的!不就是佛经吗?我全包了!”
宫人们不信,连连摆手,要连城不要信口雌黄,她一人又岂能抄得完。
抄?!
连城笑了笑,眉间添了几分狡黠,她有说抄吗?
“难不成,你会法术?”一个小宫人悻悻地插了句。
连城笑得更盛,法术,她可不会,但她有—印刷术。
白蜡、皮纸、滚子、竹签子、墨、宫纱。
不消半刻,连城便找来这些物件,将它们堆放在桌上。宫人们立时围住连城,没有一个人能看得明白连城的法子。
连城倒也不急,慢慢喝水吃了果子,才向大家答疑解惑:“先把皮纸烤热,将白蜡涂抹均匀在上面,等蜡凝固后,这个皮纸就成了一块薄薄的蜡板,然后我们用竹签子在蜡板上写《四十二章经》。竹签子刻下文字的地方,蜡就被划下来了,等刻完一遍之后,我们用宫纱盖住蜡板,用滚子将墨滚上去,就可以在纸上印刷啦!”
这样的法子,若只印个三两份,确实麻烦,但若印个上千份,必定省时省力。且印出来的纸张全是熟宣,宫人们自行制作,印出来的字体也会各有各样,掺杂在一处,若不仔细瞧,也看不出端倪。
宫人们一开始还不放心,待照着连城的法子制作了几份后,越发得心应手,速度便越来越快,才一个白天便“抄”出了一千份佛经。
至夜,忙了整日的宫人们竟是兴奋得睡不着,卧房里大家个个把连城围住,夸赞她是难不倒的连城。连城自小在民间就喜欢热闹,遇到这般场面,便更是激动,索性拉着宫人们讲述自己在宫外遇到的比这抄佛经还神气的事。
夜已极深,众人嬉笑间,隐约听得隔壁传来阵阵咳嗽声。
连城正说得兴起,闻听这声音,不免静下,四下问人是谁在咳嗽。
大家纷纷低下头,静了声音,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回应:“是秦湘姑姑。”
连城听罢,由床上跳起来,披了长衣便要推门而出,却被其他宫人拦住,劝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连城仍是坚持,她一人披衣离开房屋,提着手中的羊角灯转至秦湘的屋门口,敲了门,唤了几声“秦湘姑姑”,却迟迟未听见人声回应,只是卧房传来的咳嗽声更烈。
连城心急,索性推门而入。入目见秦湘披衣在床榻间咳得厉害,人已半伏在床帏前,意识不清。连城见她病得这样严重,口中念着去找太医,却被秦湘一把拉住。
“我们这些宫女,哪里能看太医!不合规矩!”
在这宫中,太医从来都只是给主子们看病的,并不能过问下人的病症。可连城不管这些,她只知道秦湘姑姑病得这样厉害,若不能瞧治,便要出事。
“说了不成……就……是不成,你快走吧!莫要管我……”冷汗一滴滴落下,秦湘握紧连城,死死坚持。
连城心中一紧,找不得太医,她便决心自己照看秦湘。她扶着秦湘躺下,片刻工夫便由床前的水盆里拧出两面手巾,其中一面挂在床头,另一面替秦湘抹脸。犹记得儿时娘亲也是这般照料自己。丽娘在世时常说,京城冬季极是干燥,容易引人咳嗽,若是挂上一块湿湿的手巾,则可以润润干,一觉睡得安,醒来之后,手巾就会全干。一想起丽娘,连城心中发酸,从来都是娘亲照料自己,待子欲养而亲不在。眼下对秦湘,她便照顾得更尽心尽力,一半也是将秦湘当成欲要孝敬却再没有机会的丽娘。
“明儿早上,我去讨些琵琶丸、秋梨膏什么的来给你吃,吃完就舒服了!”橘色的暖光映着连城一双格外清明的眉目,细密的汗滑过她的额头,她却丝毫不顾,不停歇地为秦湘擦拭。秦湘虚弱地抬起眼,视线恍惚中见连城忙来忙去的身影,几分感激,又有几分疑惑,着实摸不清楚连城的心思。自己日里变着法来折磨她,她竟然还以好心来报,甚而怀疑她莫不是憋了坏主意。
见秦湘怔愣着,连城似看穿了她心绪复杂,爽朗而笑:“人在世上活着,谁都不容易,你怎么对我,那是你的事,可我见你咳嗽痛苦,却不能不管,因为这是我的事!”
秦湘默然无言,静静垂下目光。
连城替她盖过软衾,随即放下靛青色帷帐,起了半身道:“我再去给你打几盆水来,放在床四周,待有了水汽,你这咳嗽便能缓缓了。”
说罢,正要移步,却见帷帐间探出秦湘一只腕子—
“丫头,你给我等一下。”
连城僵了步子,疑惑着转身,只见秦湘缓缓掀起一角帷幕,苍白面容上依旧是一脸莫测的神色。
“你别以为和我卖好,我就吃你这一套。”秦湘倚靠在榻前,目光凝着连城,“我提醒你一句,投机取巧固然有用,但皇后娘娘也不是那么好骗的。”
连城愣了愣,瞬间明白了秦湘的话意,便点点头,应了一声。
秦湘这才面色好转,释然地舒了口气,缓缓扬了一笑,满是平静:“那么,咱们两两相抵,互不相欠了!”
连城只觉得秦湘这话说得偏颇,下意识回应她:“有什么欠与不欠的?大家都在宫里,都是伺候人,大家应守望相助嘛!我也不图姑姑你什么,你呀,只管把你的咳嗽调养好,这比什么都强!”
秦湘由这话听得心头一牵,再又望去连城的年岁样貌,转而念起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当年,她丈夫恶赌,越赌越穷,越穷就越赌,欠下一堆赌债。那孩子仍在襁褓之中,便由她丈夫卖了银两偿还赌债。往日种种,便如噩梦,不堪回首。想来那孩子若在身前,正是如连城的岁数光景,也该是这般年轻气盛的模样。倘若他能在自己眼前,这般服侍自己,她便是死也甘心了。
泪,顿时充盈了双目,秦湘将头扭至内榻一侧,抑制不住的泪纷纷落下。
“你怎么哭了啊?”连城慌张地扑至秦湘身前,不住地拿帕子替秦湘拭泪,口中念念有词,“咱们可银货两讫、两不相欠啊!姑姑你这哭得可没道理啊!”
秦湘拉起连城的腕子,连连摇头,叹了口气:“没什么。我是想起了我失散多年的儿子。”
儿子?
连城一惊,初以为秦湘似如宫中的老姑姑们,终生未嫁,孤独半生。原来她也是有家有儿子的,且是失散多年。此时,她见秦湘又发起了呆,便忙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秦湘怔怔转过神来,面上的痛色缓了几分。
连城轻轻问了句:“秦湘姑姑,你刚才说你儿子怎么了?”
垂首间,秦湘揩了眼泪,摇了摇头,不愿再言,只说夜深了,让连城去睡。
连城乖巧地退了半步,站起身,回说打完几盆水,就去睡。才又转过身,即听秦湘故作严肃的声音漫出了帷幕:“你给我记住,皇后是一个极精明的人,你想用印刷佛经蒙蔽皇后,她可是最讨厌被蒙蔽的—你可别以为自己能糊弄得了娘娘!”
连城闻言,含了一笑,摆摆手道:“姑姑放心养好身体!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的!我打水去了!”
秦湘透过帷幕望向连城背影,直到那绯色身影融入了门外,一丝笑意缓缓爬上。她摇了摇头,心下笑叹,连城这丫头虽只知道逞能,也确实有几分讨人欢喜的能耐。便是连自己,竟也有些中意她了。
天色还未大亮,坤宁宫的大殿上已然铺满了一千份《四十二章经》。
辰时,皇后由内殿缓缓而出,目光扫过跪在回廊上复旨的连城。晨间洗漱时,便听宫人四下都在议论,这宫女房一夜之间便抄录了千份经文,所以一早便遣人传了连城前来回旨,随之送来坤宁宫的便是这一殿的千份经文。
皇后随手拣了一份经文,扫过几眼,另拣起一份,几番比对着,脸上渐露出怒色。
殿前的回廊,铺着金色氆氇,连城便跪在其中。此时她将身子压得极低,屏息间,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