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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花开若相依(4)

见皇后与秦湘疑惑着面面相觑,连城欲再言时,殿外已传来传唤声,奏报皇上驾临坤宁宫。殿门随即被两侧宫人拉开,幔帐拥簇下的皇帝步履稳健,靛青色的朝衣由金色阳光染就一层璀璨。那稳健轻盈的步声,还有袍衣滑过衣摆的窸窣声,听在连城耳中却有几分熟悉。连城狐疑着悄悄抬了眸,偷瞧皇帝圣驾。

她仰头时,恰皇帝也将目光移转殿中,正落在她额上。

四目相接,连城睁圆了眼睛—

“您不是那个老神仙吗?”

面前这位九五之尊,竟是昨夜的老人家。不,应是昨夜那老人家,便是皇帝!

“啊!您就是皇上啊!”

威严之下,皇帝仍是忍着一肚子笑,看了眼连城,便转身对皇后道:“这孩子,倒也傻得可爱啊!皇后啊!朕要问皇后借这个孩子一用,不知皇后肯不肯啊?”

皇后此时,也似乎明白过来那一百零八口缸是如何灌满了,温然一笑,即应:“既是皇上要用,臣妾听从皇上吩咐。”

拜别皇后,连城一路由皇帝带出坤宁宫。皇帝一路步履极快,似是有紧急之事。由坤宁宫入西宫,待走至最后一处回廊时,皇帝猛停住了步子,风扬起他朝衣一角,刺眼的阳光一并遮掩住他的表情。昨夜离开连城,他辗转反侧,想了一夜,笃定了要交给连城去做一件事。

“连城,昨夜,朕讲给你那个皇帝和慧妃的故事……”

“我知道了。故事里的皇帝,便是您!”连城点点头。

皇帝终于鼓起勇气:“如今慧妃已经出了冷宫,那么,朕应该如何与她相处?这事情看似简单,其实中间又有颇多不方便之处。总之,连城你记着,既不能失了朕的颜面,又不能让慧妃感觉到不舒服。朕给你出了这样一个难题,就看你能不能解了—若是做得好,朕自有赏赐!”

连城笑着点头:“好!这可是皇上您说的!”

说着伸手拍向皇帝肩膀,却又猛地愣住,意识到自己造次,便立时收了手,低下头时,闷声嗫嚅道:“慧妃,现在何处……”

军中之乱,已迫在眉睫,再无平息,代发饷银之事便要被上奏朝廷。

富察将军凝神坐于帐中,面对着展开在面前的白纸,迟迟落不下去一个字。他面前,立着江逸尘。此时,江逸尘一脸平心静气,他道:“倘若干爹肯当机立断,将害死我干娘的凶手绳之以法,我便拿出我所有的家当来平了这次的风波。若是您仍要考虑,那么饷银的事情闹大了,恒泰首当其冲要当其责,我亦不能逃脱。您想想吧!是自己的两个儿子重要呢,还是那个凶手重要?请干爹务必三思!”

冷墨,坠下,富察将军随之一颤。细细密密的汗爬满额头,他闭了眼睛,又睁开。杏雨之死,除了映月,再不会有他人下手。而这,他素来心知肚明。映月虽置杏雨于死地,但她毕竟是这将军府的福晋,更是恒泰的额娘。杏雨之事,对着江逸尘,他本是一再退让,如今却反被其步步紧逼。他知道,江逸尘不过就是要逼自己说出真相,给杏雨一个交代。

“报—大将军!少将军在外面训话呢!”

一声传来,富察将军和江逸尘皆是一颤。江逸尘率先扭身出帐,待富察将军转过神,忙丢下手中羊毫,随之大步迎去营帐外。

大营前,旌旗猎猎,冷风刺骨。

但见恒泰只身立于人前,银色长麾将他的身影显得更为瘦削。此时,他目中冷如寒冰刀子,似能以一道目光刺穿人心。他将手中郭孝片刻前递上来的书信高高扬起于头上,朗声道—

“弟兄们!昨日得到的奏报,说是二十年前,朝廷派去极北宁古塔的将士们已到归期,要回来了—朝廷特别批示,要再选送两百名忠勇之军士,赶赴宁古塔披甲。这一去就是二十年,所以朝廷特许每一位愿意去宁古塔的军士,皆可获赏雪花白银一百两。唉,这宁古塔乃是我大清流放犯人的地狱,又岂是人能住的,所以我有个私心,想将这件事情推掉,让朝廷去其他营中招人,咱们兄弟何必要去呢?”

众士兵闻声,忙出言应和,一个个扬着大旗欢呼“少将军英明”。

恒泰将军士们的反应看在眼底,这些八旗子弟平日里养尊处优,真正要派去宁古塔,又怎会有人愿意前去。而他,借用的便是这些军士们的懒散之心!

眉间一抹凛冽滑过,恒泰转了语气,道:“可惜一件事,我听说江先生昨日已经在勇字营里选了五十多位兄弟,准备送往宁古塔,连名册都写好了。既然这五十人出在我们这儿,那么剩下的一百多号人,就也只能从我们这儿挑选了—谁叫银子已经拿了呢。”

众士兵一派哗然,万万想不到,一时贪财反要被送去宁古塔。几日前还在万分拥戴江先生的军士们,瞬间换了脸色,一个个将身上的银两掏出来丢到地上,纷纷念着险些要被江逸尘害死。而这一切反应,皆在恒泰意料之中。他凝声静气地瞧着面前的士兵将江逸尘散发的银两悉数丢弃,故作惋惜道:“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不拿难道不可惜吗?”

—“有的银子能拿,有的银子不能拿,咱们听少将军的!”

—“对!听少将军的!”

—“其他什么人若是再要欺骗我们,我们将他乱刃分尸了就是!”

恒泰满意地挑眉,目光移至不远处夹杂在人群中的江逸尘,见江逸尘一脸气急败坏的神色,恒泰只远远望着他,缓缓溢出一丝笑。

江逸尘,你的手腕也不过如此!

藕香水榭,便是慧妃的住所。

一池莲花静静绽放,水声脆如珠玉,水榭亭前景致颇妙。远远便可望见慧妃的身影在那水榭亭中,只是目光痴痴的,不知望向何处。连城一人轻轻走至其身后,便见慧妃痴愣的目光向自己移来,而后竟是浑身一颤。

“慧妃娘娘。”连城唤了声,却见慧妃并非盯着自己,而是—连城伴随着慧妃的目光,竟是捕捉到了立在不远处焦急等待的皇帝。一时间,连城有所明悟。

她退下身来,一路向皇帝小跑去:“皇上,慧妃娘娘请您上去说说话呢。”

皇帝满是迟疑,却见连城一脸天机不可泄露的神色,便随着连城迈上了水榭亭。人还未至慧妃眼前,却听慧妃高喊出声:“良工!良工你回来看我了!”

这一言,似撕裂了皇帝的心,皇帝停住了步子。

连城忙拉住皇帝,劝他先听慧妃把话说完。一步步走近慧妃,却见慧妃姣好的容颜落尽了冷泪,依稀颤抖着,缓缓言出声—

“良工,你知道不知道?你扮皇上的样子,好像皇上啊!你知道吗?我一直是爱着皇上的,可他老是不理我,也不来看我。所以,良工,我只能求你扮成皇上,让我看着,我看着就好—良工啊!良工!只有你扮成皇上,才不会那么快就不理我,就可以经常陪在我身边看着我,我好想你啊!皇上!”

一番肺腑之言,竟让人心生凄楚。

连城不由得一笑,退步间,便见皇帝一个箭步冲上去将慧妃紧紧环入怀中。皇帝将慧妃的脸捧着,似要仔仔细细将这错失的许多年一眼看尽,又仿佛这二人回到了从前的旧时光,彼时月下山盟海誓,今时却是隔了半生的温软怀抱。

“这许多年来,朕也是愧对你了,好了,慧妃,朕一定会召集天下最好的名医,给你治病,要把你医治得和当年一样。”

慧妃闻言怔愣了半刻,似恢复了神志般,伏在皇帝胸前,嘤嘤哭诉着:“想你!想你了!不要离开我!”

连城叹了口气,总算是月满人团圆了,再又一想,自己的赏赐还没落下来呢。忙煞风景地凑了过去,追着皇帝问:“皇上,你们这样恩爱如初,难道就不管连城的死活了?您说过要赏赐我的!”

皇帝正抱着慧妃动情,看也不看连城:“你想要什么赏赐?”

“我要回家!”连城哭丧着脸,可怜兮兮道,“皇上,您金口一开,就放我回家吧!我家里也有我所爱的人啊!还有啊,你女儿醒黛公主实在太厉害了,您帮我劝劝她,别再难为我了吧!”

皇帝这才听出来,原来眼前的连城,便是那个恒泰新娶的妾,怪不得让恒泰好生宝贝着呢。

“好了好了,朕会去劝劝醒黛,叫她与你和睦相处就是。”说着便欲避开连城,揽着慧妃一路出了亭子。

未想连城仍不死心地一路追问:“皇上,那您什么时候放我出宫呢?”

“连城,我今日和慧妃冰释前嫌,你怎么总是在打岔?”皇帝瞪了她一眼,“真是没学好规矩!你来了两天就要跑,难道皇宫是地狱啊!真是一个野丫头!这样吧,放你出宫可以,不过,你得好好在宫里待到这个月底!好好学习学习规矩!”

连城嬉皮笑脸地扯着皇帝袖子不放:“皇上老神仙,您可不能念完经就打和尚啊!今日就把我放了吧!”

皇上故意板起了脸,冷喝道:“大胆!朕金口玉言!你还跟我讨价还价!”

连城立时将脖子一缩,不敢再叫嚣,闷声应了句,扭头便跑。看得皇帝一面搂着慧妃一面摇头,脸上笑容堆起。

远远地,水榭亭对面的香阁上,有一人静静观望着亭中的一景一物。她看了好久,待到皇帝揽着慧妃的背影消散于视野中,才笑着转过身,看着身前的宫人,轻言了一句:“总算有这一日,秦湘,我这心里舒服多了。”

秦湘不知为何,心中涌上酸楚。慧妃口中那一套话,分明是皇后一句一句教她,教了一整夜,如今,慧妃和皇上才能冰释前嫌,却只有皇后一人落寞着。

“娘娘,您这又是何必呢。”

皇后兀自一笑,扶栏缓缓走下香阁。若是早十几年,她必然不会这样做,但和皇上做了这许多年的夫妻,只觉得人也活得越来越通透了。皇帝喜欢上了别的女人,固然会冷落自己,身为女人,她势必会不喜,但作为皇帝的正室,作为这一宫之母,让皇帝开心便是她的职责。皇帝,本该是天下的,没有人可以独占他。昨夜,她本是想去探望连城,却是机缘巧合一并见到了皇帝,又听见这二人谈起了慧妃,既然知道皇帝旧情难忘,索性就成人之美,也算是消了从前的罪孽。

皇后转眸,迎着秦湘安然一笑,只道:“但愿人长久。世间之事,大家都愿意花繁月满,团团圆圆,虽然很难,但我们能圆融一分,就圆融一分,于人于己,都是善莫大焉。”

半个月后,皇帝终于恩准连城回府。

依依不舍地告别秦湘和宫女房的伙伴们,连城早已是难耐归家的急迫。

归家的马车在京城南街一路徜徉,由南街转了东街,又拐去了西街。已是过了大半个时辰,马车摇摇晃晃,好半天也到不了将军府,她不由得问赶车的小哥,这车是否真是恒泰派来接自己回府的。把车的小哥只道,确是少将军派来的车,又说因着少将军公务繁忙,才不能亲自来接,可又怕福晋或是公主来接,她会受欺负,所以才派人绕个远路。

“连姨娘放心,估计我们到了,少将军也应该回来了。”

连城未及多想,只心念是恒泰思虑周全。直到马车停稳,连城一把拉开车帘,欣喜之心顿时转空。面前并非富察府,她径直跳下马车,回身只见自己立于一处禅院门外。

云山禅。

连城念出匾额上的字,心中顿时生疑。

身后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步音似是在何处听过,像是……旋即转身,果然!是醒黛公主。连城讶异地看着她,忙不迭道:“怎么是你?”

一袭七彩凤凰裙衣曳过青石板铺就的小路,醒黛幽幽步至她眼前,笑靥依旧如花鲜妍:“是不是我不要紧,是不是你却很重要。”

连城只觉醒黛又想害自己,这一回,她不能再上她的当。警觉之下,忙一个撤步,往外冲去,却由后颈一记重击狠狠砸晕了视线,她晃晃悠悠地转过半身,便见那赶车的小哥扬起的拳头仍停在半空中。又一记吃痛,眼前俱是模糊,连城两膝一软,便倒在青石板路间,头重重磕在了地上,最后一声,隐隐约约,由上方飘来,是醒黛公主的声音—

“按我之前说的做。”

今日,恰是杏雨忌日。

城外这一座寺庙,香火实在不旺,江逸尘环绕一周,并未觉得这座云山禅有什么奇特之处。他一路追着富察福晋而来,竟是莫名其妙追入了这一处禅院。本以为富察福晋与郭嬷嬷二人鬼鬼祟祟前来拜祭干娘,未料随着她们一路越走越偏,越走越深。

寺庙主殿,殿门大敞。

江逸尘刚想一步迈进,却见老和尚端着一盆水挡在了他面前道:“施主,我们寺院的规矩,入内之前必须净手净口。我们寺院多是超度亡灵,只怕不洁的身体会玷污神灵。”

江逸尘迟疑了下,想起方才有富察福晋和郭嬷嬷在先,都是净口净手方才得入,便随手接过老和尚递来的水,喝了一口便放了回去,径直入殿。殿中一片漆黑凋敝,层层素白经幡高高低低,拦住视线。江逸尘谨慎地迈入殿中,走过一面面经幡,只觉得越来越深,远远地,竟看到一束火苗。

火苗渐盛,忽然映出富察福晋的脸。她穿着一袭黑缎长衣,立于黑暗中,除了那张火光照映的面容,整个身子便好似被黑暗吞没了去。

“你来了?”

这一声,极细。

江逸尘倒吸了口气,她竟是知道自己要来,看清她的轮廓后,方恍然开口:“这是你布的局?不过,要困住我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不想困住你。”富察福晋一笑,“只是想告诉你,你一直想知道的事。”

“哦?”

富察福晋半张脸淹没在黑暗中,声音空洞冷漠:“杏雨,是我派人杀的。”

这一句,江逸尘只觉得等得太久了。愤怒的火苗自眸中生起,却被无穷无尽的哀伤压绕。

“有什么法子呢?富察翁哈岱娶了我,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却想鱼和熊掌兼得,我怎么能让他把快乐建立在我的悲伤之上?”富察福晋笑得无奈,但想起往日种种,她竟没有一丝后悔。

“所以,你就杀了我无辜的干娘!”口中溢出腥甜,他恨得咬裂了下唇。

无辜?!

富察福晋连连笑着摇头,论说杏雨无辜,那不过就是因为那个女人输了、死了。谁又想那个女人不会与翁哈岱设局骗自己?可是她不能怪翁哈岱,她既是嫁给了他,便要与他过一辈子。身为一个女人,她也只能这样做,以此挽回最后一点点尊严。她的苦,她认了,也咬碎牙咽了。而翁哈岱也得咽下他的苦。

“你以为你得到了吗?其实你什么都没得到,你丈夫照样纳妾!”江逸尘恨恨地盯住她,似要以言语击破她内心最后的防线,而这,足以让她崩溃。

富察福晋却不为所动,她望着江逸尘,兀自一笑:“可是他不爱她,生了儿子,时间久了也不稀奇了。可是,杏雨不一样。”他们是患难夫妻,杏雨一来还有自己的地位吗?她那时只想着,只要杏雨死了,他这心里便再没有牵挂了,他要是能看自己一眼就看,看不见她,眼里也不会有别人。杏雨死了,得到了他的心;我活着,得到了他的人,也算各得其所。

那样狰狞的笑,越来越盛,似嘴边含血的冰冷。

江逸尘猛地向前一步,欲攥住她的喉咙。这个恶毒的女人,他必要亲手杀了她,祭奠他枉死的干娘。却见富察福晋挪开半步,反推开了自己。江逸尘一步没有落稳,便觉得周身摇晃,天昏地暗,再见半步之外,富察福晋的脸,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脑中忽来一记钻心的疼痛,痛得他直抱住头—“你!”

富察福晋一脸平静地看着他,丝毫也不讶异他的反应。

“记得寺庙门口的水吗?我下了药了。”她接过他的话。终究是他太大意了,若他是聪明的,自然该想到,她凭什么要同他说这么多。

他视她为眼中钉,时时处处想要逼翁哈岱处置自己,她又何尝不视他为肉中刺!想他一次次为难恒泰,惑乱军营,计划起几番风波,无非是为了报仇。而她,身为这府中福晋,身为恒泰之母,又岂能容忍他视她为无物,一次又一次兴风作浪!

“你想杀我灭口?”最后一丝意识流曳,江逸尘撑力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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