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兴走进堂屋就感到气氛有点不对,哪点不对头又说不出来,就掏出随身带的酒壶喝了两口,看见人进来得差不多了,坐在主席台上的肖大鹏在叫人点名,曾炳春说先唱个歌,来个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怎么样?刘铁超坐在台上笑嘻嘻的,他现在成了个闲大爷,又不抓权,二十军也无权撵他,实际是留二十军等上级重新分派工作。台上还坐着几个二十军的军师级干部,有警卫员端茶倒水。张兴想这又不是二十军自己开会,怎么总指挥部一个首长也没来?说是首长架子大吧,准备会场的干部战士该有几个吧?总不会让二十军的人自己先打扫会场准备茶水吧?那么这些人到哪里去了?想到这里就感到不对劲,搔搔头发还是说不出哪点儿不对,这时他抬头就看见了对面砖墙屋梁上那排黑洞洞的杀气腾腾的机枪口。
在战场上素以骁勇机敏见长的张兴迟钝了,他想不出来也没有想那枪口是作什么用的,只是感到背上一阵一阵发冷,不久冷汗就出来了,耳朵中间就听到有人在会上讲话,说红二十军罪恶得很,应该怎么样怎么样受到惩罚,没有讲几句,后排就起了骚动,原来是一群全幅武装的战士冲进来在下后排二十军干部的枪,后几排有人不同意,双方动了抓扯。
张兴望了台上的军长政委一眼,见他们灰溜溜的不发言,不由心头火起,猛地灌了口酒,“哗啦”一声扯开军衣,大吼一声就站了起来,旁边独立营的几个连排长也应声而起,张兴骂了声“狗日的太欺负人了”,话没说完,对面的机枪就响了。
四周的窗口同时也冒出了无数枪口。
张兴这时才弄懂了枪口的含意。
他看见自己胸口四肢下腹到处在冒血,血喷得好高,血花像飞溅的泉水,他看到自己周围那群起身闹事和坐着没动的干部突然倒下一大片,自己的血和他们的血溶成了一片,自己的血溅到他们身上,他们的血也飞到自己身上。张兴一点也没感到痛,只感到冷,无可比拟的冷,再低头看筛子般的枪眼时,一头就栽到地上,压塌了身下那条木凳,再也没醒过来。
短暂的枪声响过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死了的就让他死了,活着的也如同死人一样任人摆布。这回冲进来的人不仅缴枪,还用绳索把开会的干部一串一串捆起来。
七八百名军官任人宰割,没人再显出反抗的迹象。
他们不是毫无武力的妇人,他们有人身上还有枪。
不知道他们当时想的什么,也无从考查他们每一个人的姓名和职务,也许他们知道抗拒无益,他们在等待,在等待讲理的地方,也许他们被突发的情景惊得失了方寸,没想到上级会以这种方式对待他们这群从血与火中间拼杀出来拼死也要到这里来交出心的人。
当场反抗的人立即被乱刀捅死,全部拖到屋后早就挖好的大坑里草草掩埋。
后来有人说李明瑞这时才进的会场。
也有人说当时李明瑞根本就没到场,他只是奉命行事,干这些龌龊事的只是他的手下人。
反正二十军去开会的七八百人先先后后全部被处决了,有几个有幸逃出来的,也不认识李明瑞本人。
主席台上的军级干部一个也没幸免。
新任军长肖大鹏知道自己逃不脱这次厄运,对捆绑他的红军战士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对在富田犯的错误负责,要杀要剐随便,你们不要为难我手下的干部战士,他们和你们现在干的一样,只是奉命行事,整凶了你们犯的就不是错误是罪行了。说完就没有反抗,让他们把自己绑了,直到死都没有开过口。
刘铁超反复说我叫刘铁超,在富田事变中是站在总前委一边的,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整昏了脑壳,我在这儿一无权二无职了,你们还捆我干啥?快把老子放了,老子是刘铁超,是原来的不是现在的军长。
那些人根本不听,一索子把刘铁超勒得嗷嗷直叫,曾炳春有点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笑笑说老刘别叫,我在阴间奈何桥上等你。刘铁超脑瓜快,连说还到不了那一步,要走你先请。
曾炳春也不再说,自动走到扑上来的战士跟前,伸出双手说:“中共中央候补委员曾炳春,请。”为首的战士有点迟疑,愣了一下还是动手把他捆了起来。
结果刘铁超还是先于曾炳春被处死了。有人要的是摧毁二十军的整体,不会让个前军长留下来。刘铁超死时一直在喊冤,一直认为对方没有搞清楚他的身份,一直认为对方没有整明白,其实他自己才到死也不明不白。
曾炳春一直被关押,也许因为他身份特殊,也许因为他是总前委和苏区中央派去劝说二十军回头的政委,他一没参加富田事变,二去河西是按上级指示办事,所以处理起来有点棘手。但他又不得不死。中间提审了他好多次,直到一九三二年五月三十日,他才被处以死刑,时年三十岁。被捆绑着推向刑场的曾炳春知道大限将至,一路走一路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他那高吭的呼喊几十年后都还有人记得。以后每次中央代表团、调查组或是记者问起当地老乡有关富田事件,都有人鲜明地记得那个临刑时喊口号的教书先生。当然各人站的立场不同。四九年和五六年中央代表团访问苏区时候,人们说那小子太顽固,太嚣张,一点儿不怕死,赴刑场象他妈上他二大爷家赴宴似的。七十年代有记者暗访时,当地人叹息说枉杀了一条好汉。八十年代后人们思想解放了,开始实事求是了,人们就让记者去找一个叫土狗子的老汉,说老汉参加过闹红,也许他知道点什么东西。据说一九四一年皖南事变项英战死泾县茂林消息传来时,土狗子曾经失声痛哭,如同死娘死老子一般。有人觉得奇怪,就问土狗子你哭个球哩,项英又没给过你钱给过你米,有啥球哭的?土狗子呜呜咽咽抽泣了半天,才说老项一死,今后中央再没人给富田人讲话了,那冤案再也翻不过来了。后来证实,土狗子是三0年省行委的一个普通干部,隐姓埋名才活下来。记者问他认不认识曾炳春,他说咋不认识?当年东固战场上曾炳春一声猛喝,敌人的三挺机枪同时哑了火,一下就让红军端了。战士行军渴得走不动了,曾炳春说赶紧走,前头有座梅林,咬了梅子管叫你小子酸掉牙。大伙争着狗扒一样赶路,果然吃到了梅子解了渴,吃完后再走十多步,那绿油油的梅林就平空不见了,老曾会变哩。总之,在土狗子眼里老曾是神不是人,土狗子说老曾是天煞星下凡。记者问到曾炳春的死,土狗子说那不叫死,叫归位,老曾是回归上界又当他的天煞星去了。临刑时喊口号没有?喊!咋不喊?喊得地动山摇的,你去问问当地观看过动刀的老乡,哪个不是震动得得了三天大病似的?好多人泪蛋蛋都震出来了,天神发怒哩。
曾炳春临死前曾经对提审他的人谈到了李明瑞。他心平气和地说:李明瑞不得好死。见那人一副不屑,曾炳春又说:我说的不是咒语,没有恶毒的意思。说我曾炳春会算卦你们也别信,我自己认为我还是个马克思主义者,我们先唯物,后辨证,你们想一想,七八百红军干部死在他的手上,这该算件大事吧?他的队伍刚从广西来,与我们二十军有何怨何仇?且不说他们来时我们还接应过他。他的身后一定还有人,说白了他是奉命行事。他如不死,身后的人早迟要露面,别人假他的手做了这件血淋淋的事,他早迟是只替罪羊。你不懂啥叫替罪羊?那是说耶稣犯有罪过你又不能惩处耶稣,就拿羊出气,耶稣就解脱了。
提审的人还是不信,只当那是老曾临死的妄言,也就当成故事摆了出去。
不久,曾炳春的预言成为现实。
李明瑞参加完第三次反“围剿”战斗以后,一九三一年十月被当做改组派,被红军保卫部派给他的警卫员用手枪击毙。
由于红军河西部队属红一方面军三军团建制,后来有人写文章说红二十军七八百名干部是彭德怀、林彪的部队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