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巧的是翠娥近来怀上了儿子,肚皮一天天看着起了变化,连日的奔波累得她周身骨头散了架一样,可是她精神很好,还一再鼓励其他妇女加油走,千万莫掉队,看得彦来鼻子一酸一酸的,又莫法帮她,就陪她一步一步地走,说到了兴国就好了。
张兴攻打一个叫狗肚皮寨子的时候最吃力。寨子里有二十几条步枪,加上土统火药枪,地势又险,红军攻到山脚他们就推擂石滚木,红军伤亡好多人费了三天才攻下来。
红军一攻进山寨后,后山上也吊下二十几个人,有人带着红军的军帽口里含着大刀,见了杀红了眼的张兴,领头那人点头招呼了一下,带人就直往寨主大门冲,步枪打倒他们两个人也不管不顾,领头那人匣子枪一甩就打死三个守兵,其他守兵一哄而散,张兴领人也杀了进去。
张兴知道这是红七军的人来帮忙,两股人马也不照面,各自清理战场,一会儿就把残留的守兵收拾完了,跑了的就让他跑,红军也不追,就忙着去找屯粮的仓库。
寨主横叉叉被打死在大厅门口,旁边躺的可能是他的管家和几个家丁,一房子女人吓得在间偏房里发抖。张兴也不管她们,当然也没时间管她们,就忙着组织人运粮,看见领头那红军中年模样,脸上有几颗白麻子在日光下闪,只是笑嘻嘻地朝着张兴望,也不叫人抢粮,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就主动叫白麻子让他的人去担点粮食,那人一笑说帮这点忙还要啥东西,眼睛却盯着被打死的寨丁手里的枪发光,张兴一笑就说那枪支归你们,粮归我们二十军。那人说好,就叫王排长说你带人去收枪。
等彦来他们赶到山下时,张兴已经把战场都打扫干净了,粮食也运完了,张兴说这粮够全军吃十来天的,真他娘的值了,彦来就问寨子里存有药品没得?我这医疗队名不副实,没得药开不起锅了。彦来一问,张兴想起老地主家中好象有个漆黑的药柜,当时看了一下也没球看懂,就把情况说了,说你有用就去拿,快去快回,我在这儿等你。
彦来喜蹦蹦就往山上走,翠娥和一个家属跟着就去,说你拿不动我们帮你拿。彦来本待要她们回去,一想让她们去看看也好,找点妇女用的东西也方便,就没开腔让她们跟着去了。
此时天色已晚,只有寨主厅里还灯火通明,想来是红七军的战友还没走,就一路径直朝大厅走,想找到张兴说的药柜。
大厅里发出一阵一阵女人的尖嚎。
彦来心里一紧,悄悄摸到窗口向里望。
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地板上七八个女人衣裤被剥得干干净净,一群人正在肆意轮奸她们。只见一个大汉骑在个四十多岁全身赤裸的女人身上使劲,一边大声问:“说,说出你男人的金银埋在哪里?不说奸死你!”那女人无声无息,只是不停地喘,汉子又说:你男人以为老子混江龙人少,奈不何你这个狗肚皮寨,老子要的款半年没交了……
这时门外有女人嘻嘻一笑,大声说“拢了,走拢了。”
那群大汉一愣,回首相顾一笑,说又有人送菜上门了,就有汉子从女人肚皮上爬起来。
彦来知道是翠娥她们来了,急得不管不顾,高声叫道:快跑!有土匪!
门口的女人一声惊叫,回头就往山下跑。
彦来转身就藏进外间的小房间里。
厅里的土匪乱了窝,眼望白生生的女人又舍不得走,目光都望定领头的白麻子混江龙,盼他拿个主意。
混江龙目露凶光,抽把刀在手上指着地上的中年女人说:“说,金银都藏在哪里?再不说就没时间说了,留着陪葬吧!”
那女人寻死决心已下,脖子一扭不开口,汉子一刀刺向她的胸部,野蛮地旋动了几下刀把,刀一抽,鲜血就喷射出来,把女人雪白的胸染红了。混江龙又提刀走向厅角的女人,恶狠狠问:“你说不说?不说跟你妈下场一样,说了给你留条活路,跟老子上山当压寨夫人。”
地上的女人吓得缩成一团,一双手抱胸不是,掩下身也不是。
众土匪就赤条条在女人面前晃动下身,说不说就奸死你,叫你尝尝男人的钢鞭。
出门的土匪没看见翠娥她们,返身就挨房间找报讯的男人。
眼看土匪就要找拢了,厅外突然响起阵机枪声,厅里的土匪就七歪八倒地倒了一地,黑血溅得地上的女人一身斑斑点点的。
剩下的土匪裤子也没穿就吓跑了,逃得无影无踪的。
张兴带着人骂骂咧咧闯进来,他看了满地女人一眼,连忙几步退了出去,大声骂道:彦来!你个狗日的死到哪里去了?张兴一骂,其他的战士就喊医生。彦来摸黑一出来,张苞就说快走,下山,医生娘子在山下哭了几回了,怎么都劝不住。
彦来不想走,说你慌个啥,屋里的药还没拿呢,说着就返身进屋去整理那些药,特别是枪伤刀伤创口药,以后需要量大哩。
张苞只好留下警戒,口里一再催促喊快点,快点,掉了队就不好办了,医生娘子还在哭哩。
此时远远地有女人哭声渐行渐近。
彦来竖耳一听,猛地听出是他的女人,匆忙起身去迎,刚走到大院门口,翠娥已经一头扑进门,见了彦来立即止了哭,一头扑在彦来怀里,嘴角扯动了一下要笑,不知怎么肩头一耸又哭起来。这回是哭中带笑,笑中带哭,边捶打着彦来的肩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你不下山,也不让人捎个信。
彦来一边抚弄着她的长发,一边拍打着她的背,等她哭够了才问:“黑老张没告诉你我在山上收药?”
“告诉了。”
“那你哭个啥?”
“我看大家都回来了,只有你没回来,以为你……你牺牲了,黑老张骗我哩。”
彦来想逗她一下,就说人都牺牲了,你还上山来干啥?帮我收尸哟?
女人抬头望了他一眼,头往他怀里一拱,抽泣说:“你不在了,我也不活了,”话没说完手不自觉去军衣口袋边摸索了一下。
彦来一惊,伸手往她口袋里一探,竟然掏出一根粗粗的绳子,问:都准备好了?
女人一点头,立刻发声悲嚎。
彦来不知怎么心里就是一酸,没想到在他心里一直没占多大地位的女人竟是如此贞烈,在她心里把自己看得如此重。能够为自己舍去生命的人,恐怕只有她一个人了。借着惨白的月光他看清了女人长发覆盖的皎洁的脸,一双泪眼死死地盯着自己,生怕她的男人化成轻烟飘走了一样。
彦来闭上眼在她的泪眼上深深一吻。
从此这女人就深深印在他的心上,几十年后彦来都分明地记得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彦来和女人急忙收拾好药材背下山去。
张兴很快也带人走了。
这一走就留下了隐患。
由于被打死的土匪中间有人戴有红军的帽子,那些被强奸的女人和后来晚些时候回来的当地人就说红军杀了红军,又有人说二十军把赶来帮忙的红军杀了,目的是想独吞土地主隐藏的金银。当然也有清醒的女人,说二十军杀的是土匪,对她们有救命之恩。于是人言汹汹,各说不一。几十年后文化革命暴发,这信息就被人利用,各取所需,结论就大不一样了。当然,这是后话。
肖大鹏、曾炳春等人打打停停,边打边走,途中经过几多艰辛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队伍拖得很疲,很乏,象掩挡不住的洪流,连带两岸冲下的泥沙流淌,他们只有一个信念:照河西部队总指挥的指示前进,无论如何要到达指定的集合地点。
六月中旬,这支顽强的队伍终于到达兴国。
当夜,一骑快马传来总前委命令,令二十军继续向东南转移,目的地是于都。
红二十军得到命令后在兴国休整了几天,全军人马汇集齐备即向于都进发。
行军中也有喜事发生。曾炳春的老婆生了,是个小子。由于长途行军劳累,曾嫂又要强,孩子生下来不足月,皮肤起皱干瘦干瘦的。曾炳春作了老子十分高兴,见道路两旁花儿争先恐后地开放,小草鼓足了劲儿地向上窜,脱口就给儿子取了个个名叫曾向上。彦来一听就称赞,连声说了三个好字,说争取向上,时时进步,现在就叫你儿好生争取保养身体,一天长一斤肉,到了于都就成胖儿子了。
翠娥天天陪着曾嫂,有时还帮忙抬一阵担架。躺在担架上的曾嫂过意不去,看她也大起个肚子,就笑话她说真把儿压出来了,医疗队又要添副担架了。翠娥脸薄,说大姐你莫说了,我是粗人,这点体力活难不倒我。
张苞还是奉命保护妇女老弱,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跑得欢欢的,就象放了笼头的小马驹,一会儿前头开路,一会儿停在路边问医送食,大家都说这小子不错,到了于都肯定帮他找个小媳妇,让他照顾媳妇肯定错不了。
一路上倒没再遇土匪。使张苞担心的是口粮又快没有了。他不好再向军部开口,他知道全军都快断粮了,就只盼着再去打个土围子或者买点粮食什么的,不然这些老弱就拖不走了。
彦来的担子更重。天天来找的伤病员越来越多,明明认得出病,可就是没药,这是当大夫最大的悲哀。幸好彦来是祖传的中医,他就沿途找药。好多药材他只听祖父口里说过,没有亲眼见过,有些书本上倒是见过,又没见过实物,他就一边找,一边尝,自己调笑说神农尝百草,如今我彦来是又尝百草又尝战乱,苦呵。来看媳妇的曾炳春无意中听了就说:你和神农不同,你还尝了禁果,甜呵。翠娥不懂,就问啥叫禁果,是不是就是我们喊的金果儿?看她一脸天真的样儿,彦来和老曾都忍不住笑,笑得坏坏的,翠娥一脸羞红,掩着脸就走,说你们读书人就是坏,坏得不同。
没有几天,尝金果还真尝出了问题。
那是株叶子针刺一般的植物,长有暗红色的结实果实,长的地方很阴湿,根在地下埋得很深,彦来把它挖出来后把果实放在口里嚼了很久,味道辛辣中有点回甜,无刺激,无有毒反映。他就把这植物熬了半锅,本想让饥饿的人先每人喝一碗,想了想为了稳当起见,他自己先喝了一碗。
这一喝下去,躺在草地上就再也没醒,一脸潮红一脸虚汗,只是鼻翼还在扇动,还有口气没落。
医生都倒了,还有谁能有能耐医医生?
大部队在路上源源不断地过,妇女和病号们都不走了,团团把他们的医生围起来,翠娥伏在彦来身上哭,不断哭叫想把他丈夫唤醒。张苞在地上走来踱去的,却想不出任何办法。警卫连问他怎么办,说干脆整副木担架抬起走,不要离了部队误了行程。张苞突然发了脾气,说我这点常识还是有的,这是中毒,中毒的人不立刻急救,抬走还不是抬个死人走?说完自己倒先哭了起来,到底还是个毛孩子。
有个老伙夫说他在老家看过医落水的人,咱们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让他把毒水吐出来,反正吐比不吐要好些。张苞一听也对,就让人牵来他那匹白马,把彦来抬在马背上一横,腰垫着马背头脚都朝下,马一走人象只大对虾蹯在马背上,马走一步停几下,走得好慢。
大家就跟着白马走,
白马一走几颠,慢慢地彦来口中就吐出了几滩暗红色的水,白沫把嘴角也糊满了。
走到天黑的时候,彦来醒了,白捡了条命。
张苞把他扶起来,叫了声天王爷老子,你以后千万莫再乱尝禁果了。
大家听了就笑,齐齐地望定翠娥,女人这回完全懂了,一脸飞红地笑,笑了又哭,不时用手去扶马上的彦来,大家哄地一声大笑起来,笑声在夜空中传了好远,他们这才注意到大路上再也没有行军的部队,只有他们这支充满笑声的孤军,也不知掉队多远了。
张苞决定宿营,这支饥饿的队伍再也走不动了。
还是粮食问题。人说军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张苞是粮草后继也不行了,他倒空了战士们腰间缠着的所有米袋,才对付了晚上那顿稀粥。他说喝了粥就睡,不要到处走浪费体力,夜晚那泡尿夹着别屙,那也是粮食化的哩,能增加体内的营养。
大家一觉睡到天亮,正为早饭发愁的时候,天无绝人之路,肖军长派人送粮来了。就着翠娥带人挖的野菜,大家饱饱吃了一顿。
原来昨夜宿营肖军长一听说医疗队和妇女老弱没归队,就猜到他们是断粮走不动了,连忙把军部剩余的粮食收集起来,把老曾和他自己的粮口袋也倒空了,说军部的粮好办,别让妇女和孩子饿着,就派个班押粮来了。
带队的班长对张苞说:军长说于都不远了,你带这群老人孩子慢慢走,一路上几乎都是红区,不会有太大危险,土匪肯定没有了,你的任务是把每一个人都带到于都去,丢了一个人军长拿你是问。说完就对大伙儿宣布:从今天起,张苞同志担任警卫连连长,大家一律听他的。此令,二十军军长肖大鹏。
大家听了他一本正经背诵军部命令,倒不觉得好笑,议论说这小伙子早就是首长了,用不着你来宣布。
从此这支老弱病残的队伍脱离了大部队,缓缓向于都靠近。
任何人都没意识到,这对他们来说成了不幸中的万幸。
红二十军终于到了于都平头寨。
平头寨成了二十军历史的终结之地,二十军从此走向生命的尽头。
七月的早晨凉风习习。清朗的天空无缘无故翻起一阵暗红,提前出来的朝霞显得十分沉重,霞光一反照,整片天空立时变得血红,天空和大地之间现出条金线,金线越变越宽,成了条宽阔的带子,金色印染下的大地反而变得比天空亮,老曾说这叫“宾夺主位”,异象,异象哩。
大家正在观看天空的奇变,传令兵跑步来说总指挥命令二十军副排长以上干部马上到谢家祠堂开会。
这里有必要介绍红军河西部队总指挥李明瑞。
李明瑞,广西北流人,原名瑾瑞,号裕生。这是员桂系军阀中著名的战将。生于一八九六年的李明瑞进过韶关滇军讲武堂,北伐时任国民革命军第七军旅长,师长。后来的历史就不好交待,反正他反过蒋介石,投过汪精卫,不过那时抗日战争还没爆发,谈不上附日附逆。一九三0年领导部队龙州起义,就在那一年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后来就担任了红七军、红八军总指挥、河西部队总指挥、红七军军长。他是一九三一年四月才率红七军进入江西中央根据地的。进入江西时,红二十军还去接应过他们,配合他们打了几次胜仗。红七军一到江西就参加了第二次反“围剿”的战斗,从四月下旬到五月底,配合一方面军彻底粉碎了敌人的“围剿”,到七月又在忙着准备对付国民党的第三次“围剿”。李明瑞的红七军是支对一方面军和红二十军都很陌生的军队。
谢家祠堂的遗址早就不在了。我们只知道那是间木屋结构的很宽的老房子,谢家列祖列宗的神位早被革命请到一边去了,几根褪了色的红漆柱子显得斑斑驳驳的,墙上是面有镰刀斧头的红旗,堂屋中间摆了好多木头的简易长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