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带着沉痛的心情查阅了彭德怀文革中间写的回忆录。他对杀袁文才、王佐有所交待,对镇压富田事变中摹仿毛泽东手迹写信挑拨的丛允中写得很仔细,提到对参与富田事变的其他人员及军队的处理就语焉不详,只是含含糊糊地说处理了王、袁之后,又去商讨处理有关富田事变的事去了。
我们应该理解彭老总撰写彼文的处境和心情。他的用意无非说自己一辈子跟毛主席走,在井冈山和富田事变中帮过主席的忙,只是说得比较隐晦,希望用事实提醒毛主席。而对处决红二十军七八百人的事是任何人也不敢提的,但是否考虑到这七八百人是与主席争天下的人,杀了有功,作者只好姑妄言之,希望读者姑妄听之,历史是来不得半点猜测的。
要拨开那层历史的浓雾是根本不可能了。
接着就是红二十军番号被一笔划消,所有战士编入红七军。
后来据一个叫景玉川的党史工作者调查证实,当年红二十军有两个干部逃脱了厄运。一个叫谢象晃,一七二团的副官,碰巧他认识红一方面军的军副官长杨至诚,杨暗中把他放了。解放后谢象晃担任过江西省民政厅厅长和省人大副主任,为革命作出了很大贡献。另一个叫刘守英,排长,当天他在值日,开会时晚去一步,见事不对当即逃出,后来他当过八路军团长,现在已经查不清部队番号,后来百团大战时战死。
谢家祠堂目睹了红二十军的土崩瓦解和灰飞烟灭,平头寨的天空看到了现代史上悲壮的一幕,七八百颗人头垒成了山丘,死难者的血染红了历史的册页,他们阴魂不散,七十多年来一直在于都的大地上飘荡,他们在呼喊,又有谁能还他们一个公道?他们在沉思,希望人世间不再发生这样的悲剧。
空荡荡的天穹血红已经隐去,一片平净明朗的蓝天又出现在眼前,逝去了的那片血色,后人恐怕永远也记不起了。
大地上的热血早就渗入沃土,孕育出了一朵朵野花,长出一棵棵草树,天热承受骄阳,下雨承受雨击,天道循环,它们还在生长。
七八百人的死事传来很快,尽管有人压制。
彦来和张苞得到消息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手足无措,感到天塌下来一般的无助。彦来是个书生,他想的不是怎么应变怎么办,而是在想这一切不可能发生,是不是历史的车轮哪个部件出了毛病?他想如果一列从基辅开向列宁格勒的火车就该是轰轰向前完整的整体,该不会有哪个司机中途掀翻一节车箱而导致全车脱轨的吧?天下可能再也找不到如此荒唐的司机了。他又想起了莫斯科那场厚厚的雪,填满了街道堆厚了垃圾泥土,连哥德式的尖项建筑物都披上了层白雪,就更不要说圆形的大教堂了,天上的雪如鹅毛还在飘,飘来飘去人心就让雪盖住了,说不出的冷。这时的感觉与那时完全一样。那时就极想回国,以为回了国就回了家,一切都会好起来。此时此地有了这种感觉又该怎么办?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脑壳想痛了也不知道了。
张苞到底年青,他是个从小在军队里长大的战士,他只有听命令服从命令,从来没有考虑过假如某一天没有人命令了该怎么办。现在是所有发命令的人以至整个军队都不存在了,他个娃娃家又有什么办法。
能走的人悄悄地走了,走得无影无踪。有回家的,有豁出来走出江西去闯世界的,还有的干脆去了红七军,编遣就编遣。剩下的是老弱病残,他们是无路可走。
很久没人过问他们。红二十军已经寿终正寝,人们把他们理解成了红二十军也不要的已经被抛弃了的包袱。
半个月后才有队战士赶到医疗队驻地清查,说有人报告这儿有个漏网的连长。领队的是个忠厚的中年人,自称是个营长,他带人把所有的人都细细看了以后,发现身体健全算得上连长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彦来,一个是小伙子张苞。他就问你们哪个是连长?是连长的跟我走。彦来说原来倒是有个连长,现在有脚的都跑了,明明知道排长就该死,连长还不跑球。营长就问那你是干啥的?我?我是医生,包医百病,从擦典酒到锯脚锯手动手术,从开黄芪杜仲到甘草附片,我啥都干。啥都干?是,我还医金枪不倒,举而不挺挺而不坚坚而不久,要是你哥子……滚!滚一边去,等一会儿老子会收拾你。营长相信,红军队伍中肯定没有如此无耻的连长,目光就慢慢转向了张苞。昨天有人向上级告密,说医疗队还有个打仗不怕死的连长,留下此人说不定以后他要报仇哩,营长就派他来了。其实,他只是个排长,一想到要抓的人是个连长,他就虚报了个营长,心想营长抓连长应该是正整吧。
张苞是个直性子,他想人家都已经知道了,那就认了吧,大不了跟肖军长走就是了。
曾大嫂抱着儿子匆匆跑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一把拉住张苞的手说:兄弟,走,跟姐回家。
营长问:你是……
“我就在前头狗肚皮寨住,”曾大嫂突然想起那个寨子的名字,就操一口土话回答,“我兄弟年青力好,你们当官的要他抬担架送人,人也送到地头了,我兄弟也该回去了吧?”
营长看了看女人的脸,又看看小伙子的脸,摇头说不像,不像。再看还是不像。
曾大嫂把孩子换了个手抱,心里好着急。
张苞说姐,你回去,我跟他们走就是了,我一辈子都记住你了。姐。
曾大嫂抓住他就不放,一边放声大哭。
那营长伸手去摸张苞的肩,摸到了层背枪背出来的厚厚的茧,再看看他右手的食指,食指上也是茧,抠枪机抠出来的。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女人那双迷离的眼睛,泪蛋蛋一颗一颗地正落在孩子脸上。营长叹了口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就轻声问:真是你弟?曾大嫂就直点头,再也说不出话。营长一抬手,说了声去,走吧。
曾大嫂就一手抱婴儿,一手拉兄弟,一直向树林外边跑,踉踉跄跄摔跟打斗再没回头。彦来看着他们又不敢喊不敢问,任随他们三人离去,从此再无消息。
营长慢慢转向彦来,他平常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掉二郎当的兵。医生?医生就可以把个生殖器挂到嘴边一天念到黑么?就问:医生,现在不晓得你还举不举坚不坚?还硬不硬?
彦来嘻嘻一笑,说看你营长说到哪里去了,你的官比它的官大,再硬的东西见了你也要低头行礼嘛。一句话说得营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就说你幸好不是老子的兵,不然老子一枪毙了你。彦来就说是是,我本来就不是兵,是他们请我来帮忙的,我只有手艺还可以。我看不如这样,你赏我个官职,我跟你走算了,遇到你长官阳萎遗精什么的,我是包打包治。营长听他一派胡言,大吼一声滚,带着人空手就走了。
营长一走,彦来一下没了精神,不由抱头痛哭,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怎么就变得如此下流,说起浪话来一套一套的,不该呀。
好久见身旁无人,心里一下就慌了,翠娥呢?怎么这么大的动静她也没出来呀?
彦来回到空荡荡的简易帐篷一看没人,心想莫不是让刚才的人抓走了?下细一想她怎么看也不像连长呀。她唯一的特点就是漂亮,漂亮的女人就危险了。再一想那营长是正派人,他手下的兵就说不准了。彦来就急得到处去找,附近的山野找遍了也没人,难道她害怕了?跑了?不可能招呼也不打一个呀。
从那时候起彦来就开始满世界找他的女人。两个属于他的女人一个也不见了,几十年找得他好苦好累。
红二十军就这样散了,连最后留这点遗脉也散了,像天空中飘浮的云一样。它们过去聚成过气势磅礴的山峰和波涛汹涌的海洋,随着天风变成过苍狗,扑日的苍狗。时日一过,烟消了,云散了,现在什么也不是。天上还是有云,有风,但过去了的那片云彩永远也找不回来。现在的天空又有云起云涌,不过那千变万化属于现在,再也变不出与过去一般的云霞。也许它们会变得更壮观,更悲壮,但是永远不会重复,过去的就过去了,即便有上帝,也无法使历史重演。
留下来的就是遗韵了。
遗韵自会有它的悲壮与无奈。
过去了的就成了历史,历史留下的悲壮与无奈就成了一个民族的久治不愈的创口,一个不敢下药不敢正视的创口。它期待着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