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马虎】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良母”。比如儿子问我，纸、塑料和铁，这三样东西用火烧会怎么样？我就亲自找来实物烧给他看，同时给他讲其中的道理，又比如他问我，骑车人脚踏在踏板上，为什么轮子会向前滚？我就专门找了一辆链盒开放的自行车指给他看，把齿轮和链条的基本原理讲给他听。这难道不都是一个“良母”的表现吗？
我也一直认为我的儿子是个乖儿子。他除了比较聪明外，还非常善良。有一回他在幼儿园被一个小朋友用橡皮筋弹伤了脸，令我大为心疼。我就牵着他去找那个孩子的家长。他却劝我说，妈妈，他不是故意的，他是不小心的。我已经告诉他不要害怕，我妈妈会原谅你的。一听这话，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样的儿子是很可爱吗？
照说这“良母”和“乖儿”之间，不该再有什么矛盾和烦恼了。但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有时我看见报刊上的一些文章，感觉人家教育孩子挺省心的，一件小事，一点小道理，就能让孩子幡然悔悟，从此懂事有加。可我怎么费尽心机也没见出什么效果来呢？
他最大的毛病，最让我头痛的毛病，就是马虎。
语文考试他总是写错字，丢个偏旁或者多个笔划，有时照着抄都会抄错；数学的错误就更花样百出了，加法看成乘法，除法看成减法，3看成5，5看成2。总之你简直想不通他怎么会那样错。你好好问他，他说不知道；你厉声问他，他还是说不知道。而且一脸无辜的样子，好像考试的时候他不在场。
很多时候我就劝自己，他才上二年级，马马虎虎难免，大了自然会好的。不是有很多科学家小时候考试成绩都不好吗？就说他的外公，小学时还经常补考呢，后来不也成了高级工程师？但有时候他的马虎真让你生气，你看着那卷子，就是有上帝在一边儿给你拍胸口说他长大了准有出息，你也很难平息心里的气。
有一回考试，一道题要求画一条三厘米的线段，他忘了带尺子，就估计画了一段，结果画了四厘米。还有一回，他把一道应用题里的5看成3，一错全错，那题的十分全扣光了。我气极了，说印得那么清楚，你怎么会看错？他说他急着交卷，就看错了。我说你急什么，难道门口有小车等你去开会吗？他咧嘴笑起来了，我只好耐着性子告诉他，做题之前，一定要把题仔细看一遍，哪怕是朝题目上多瞟一眼也好嘛！他很乖地说：噢，我知道了。
好，等下回考试语文时，他把一个“晚”字写成了“日完”。我问他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字？他争辩说“晚”字没学过。我说没学过为什么不写拼音？他说我本来是想写拼音的，可是你叫我朝题目多瞟一眼，我一瞟，就瞟到个“日”字旁，我以为是形声字。
真气得我哭笑不得。
儿子的马虎还不只表现在考试的时候，他从上学到现在，已经丢了无数的东西，帽子、围巾、手套、红领巾，各种学习用具等等，有一次甚至丢了外套，放学回来只穿了件棉毛衫。我说你的外套呢？他很委屈地说，我是披在身上的呀，走着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了。
两眼还很无辜地望着我。
但他终于还是为自己的马虎着急了一回。
那次他把一个十分重要的作业本掉了。那个作业本是他们学校所在的区教育局自己编印的，叫做《每日一刻钟》，街上根本买不到。这下他急了，我也很急，就带他到外边去找。
当我们母子两个心情沉重默默无言地走在路上时，儿子忽然叹了口气说：唉，人生总有不幸的事。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原来的那份焦急，一下消掉了许多。我不知道儿子这么善于安慰自己，是属于大气呢还是属于马虎？如果在今后的日子里，他能对所有的生活挫折都马虎地对待，也不失为一件幸事呢。
【二 “不学无术”】
在对待儿子的教育问题上，我很同意一位作家的说法，不要在童年时给他施加什么压力，强求他成为什么。根据是：你不能保证你的孩子将来有个幸福的成年，你至少应保证他有个快乐的童年。
所以每当我看见一些孩子很不情愿地被大人叫回家去练这个练那个，或者愁眉苦脸地坐在钢琴旁羡慕外面的孩子时，我就为自己的儿子感到庆幸。当然，当我看见那些父母背着琴驮着孩子穿过夜色去少年宫时，心里也会有几分惭愧。毕竟我从没有为孩子做出过这样的牺牲。有时我也会怀疑自己，做对了没有？但一看到儿子因为快乐地玩耍而小脸通红时，我就不再犹豫了。
儿子不是完全没学过“特长”。现在的幼儿园和学校都有这种“兴趣班”，不用家长接送也能学。从幼儿园到现在，他学过画画，未果；学过围棋，未果；如今在学武术，恐怕仍是“未果”。可只要他开心并且充实，我就觉得值。比如画画，尽管他画到现在都属于鬼画桃符一类，但每次都画得很快乐。有一回看了电影回来，进门就说：“我要画画！”然后钻进房间画起来，一点儿声音没有。我悄走进去看，发现他拿着笔低着头站在桌旁，纸上已诞生了许多小人。我问他干什么呢？他说他正在想小人的新动作。
我感到高兴。我想这就是孩子最早的创作冲动吧。他是为了心里的激情而画的，尽管没有任何技巧，却充满了想象力和创造力。
我认为有想象力和创造力，比有一门具体的技巧更为重要。当然，这也许是我为自己找的遁词。
我一直坚持着自己的想法，所以每每有朋友在我面前说起自己的孩子学钢琴考上了什么级，学绘画又得了什么奖时，我就自嘲说，我们儿子不学无术，将来只好做官了。
儿子也不以自己没什么特长而自卑，也许是他不懂什么叫自卑。他总是很自信，他曾不以为然地跟我说：我怎么没特长，我会讲故事。
不过有一回，他的自信心终于受到了打击，还让我跟着丢了一回大脸。
那是寒假里，我带他回杭州探亲。在火车上，遇见一个也和妈妈一起去探亲的男孩儿，九岁。儿子七岁多，两人很快就玩儿到一起了。男孩儿的母亲不无自豪地告诉同路的旅伴，他的儿子具有多种特长，电子琴考上了六级，书法得过全国二等奖，象棋下得非常好，还参加过游泳比赛。一边说，一边就将随身带着的他儿子写的书法条幅拿出来，展示给众人看，得到了众人的交口称赞。
说实话，那孩子的书法的确很好，我也非常羡慕。而且听说这孩子的学习成绩也很好，我不由地想，你说人家是怎么教出来的，样样行啊！我这样想的时候，就拿眼去看自己的儿子，发现儿子也正在看我，并且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
我又一次怀疑起来，我是不是错了？
这时那位母亲大概讲了许多优点满足了，就转了话头开始谦虚起来。她说我们这儿子就有个缺点，胆子太小。在家里从这间屋子到那间屋子，经过客厅都要跑，说是害怕。天一黑就不敢下楼了，至今还和他奶奶睡在一起。
我一听，不由松了口气：原来他也有不如我们儿子的地方呵。怪不得上车后他一起不大说话，很拘谨，还是我们儿子主动找他的。鞋带松了，他就把脚递给他妈。原来他的依赖性很强，生活能力很弱。这可是个大缺点呢。
母亲在这种时候总是很愚蠢的，只要一逮到说自己儿子好话的机会就不会放过。我亦如此。何况想到儿子在自立方面的确是比较强的，曾受过老师的表扬，就忍不住插话说：男孩子可不能太胆小，应该加强锻炼。像我们儿子，天黑了一样在外面玩儿，而且早就自己单独睡了，一个人一个房间。夜里起来上厕所也从不叫大人……
我的话还没说完，儿子在一旁按捺不住地插话说：而且我尿了床，都是自己起来换裤子！
这可真叫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想我的脸一定红了。
不过，在脸红过之后我想，“不学无术”的儿子不也一样很可爱吗？【三诚实】
老百姓有一句形容男孩子的俗语，叫“七嫌八不爱，九臭十难闻”，我儿子眼下正处于八、九之间，其淘气就可想而知了。但淘气归淘气，他却有个讨人喜欢的优点——诚实。
有一次我正在家里写作，几个孩子惊慌地跑来打门，说你家杭杭闯祸了，把对面一家人的玻璃窗打烂了！我急忙赶出去，在一群孩子的带领下前往那家去道歉，心里还准备了一大堆表示歉意的话。
可等我走到门口时，儿子已经从里面出来了，脸上没有一丝惊慌。他对我说，我已经去道歉过了，他们原谅我了。
我不放心，仍领着他再次敲门进到“受害人”家里。那家主人见到我竟表扬说，你这孩子真不错，敢于主动上门认错。你是怎么教育的？
我是怎么教育的？我一时怔住，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想过，就随口说，也没怎么教育，这孩子从小诚实。
事后想想我这话说得欠妥。谁的孩子又是天生不诚实呢？应该说所有的孩子天生都是诚实的，如果后天一直有个能让他继续诚实下去的环境，他诚实就能保持下来。
说来好笑，在他四五岁的时候，我和他父亲曾为他的智力担忧过一阵子。比如捉迷藏，他藏了之后常常会大叫一声：我藏好了！又比如猜谜语，他会死盯着谜底给我们出谜。墙上有一幅画是狐狸，他就看着那狐狸说，有一个动物很狡猾，红红的毛，长尾巴……我们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起笑道：是狐狸。他居然很惊讶地说：你们怎么猜到的？
凡此种种，他父亲就对我说，看到了吧，你儿子不是神童。我嘴上说，我并没指望他是神童呀，心里也隐隐有些担忧。我耐心地告诉他，捉迷藏是不能喊的，一喊别人就发现你了。他竟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还去告诉别的小朋友：我妈妈说，捉迷藏是不能喊的……真不知别家的孩子是不是这么教会的。
上学之后，他的成绩还不错，我才渐渐明白，儿子不是智力有问题，而是太没心计，从不知道隐瞒什么，或者从不认为有隐瞒的必要。
比如他在学校被老师批评了，本来我们丝毫不知，但他会主动对我说：“今天有一个不好事情要告诉你，我排队时讲话，被老师批评了。”或者“我做眼保健操时没闭眼睛，被老师骂了。”
又比如他在学校很淘气，有时老师收拾不住了，就会请家长。只要老师对他说，叫你妈妈抽空到学校来一下，他保证会及时告诉我，从不隐瞒。被叫的次数多了，我自然不太高兴，要抱怨，要骂他。但下次老师通知了，他依然会及时告诉我，从不拖延或隐瞒。
他的学校离家很近，正常情况下十几分钟可到家。但他却要在路上花费四十分到六十分钟。有时我们等得心急了，就去找。往往会看见他正在路上哪个土坑里折腾，或者趴在地上逮虫子，再或者和同学一起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吃。我们不叫他，悄悄跟着，等他回来后就问，你那么晚回来干什么去了？他的回答从来都是和我们看见的一样。我们试了几次，都没发现他撒谎，就不再去试了。心里很为他的诚实感到高兴和放心。
还有，每次考试成绩下来，老师评讲时，他一旦发现自己有错没被老师发现，是绝不会沉默的，总是找到老师要求更正。特别有一次，老师已宣布他是班上最高分了，这在他实属不易。但他还是把一处老师没发现的错告诉了老师，减去了三分，失去了这唯一的第一。
据我所知，有的老师是不喜欢学生这样的，觉得学生多事，或者自己没面子。但他的老师却不，每次都表扬他，说他做得对，使他的诚实能得以发扬。我想这也是他能保持诚实的一个重要因素。
我们做家长的，无非是告诉他，爸爸妈妈不喜欢撒谎的孩子，就是撒了谎，迟早也会被知道的；再有，就是当他做错了什么事，老老实实讲出来时，我们都尽可能原谅他，这使他感觉到诚实的结果始终比撒谎好。
有时我也会为他的过分诚实担心，怕他不善于保护自己。但经过几件事后，我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就我们家长来说，每每看到他如此诚实，哪怕是再生气的事，也不忍心骂他，只是简单地说两句了事。或许这正是儿子的聪明之处。
前些日子儿子和几个孩子在门口踢足球，又将球踢进了一楼一家人的阳台，弄破了阳台的纱窗。主人在阳台上厉声地问：是谁踢的？孩子们都吓傻了，愣在那儿。儿子站上前说：是我，我不小心，对不起叔叔。主人马上泄了气，只说下次注意点儿，就了事了。
我想这样的诚实，绝不会遭来更大的难堪的。从某种角度说，这正是一种自我保护。
我不知儿子的这种诚实，能持续到什么时候？毕竟他现在的生活圈子还很小，很单纯。人们对诚实的孩子总是喜爱的、宽容的。将来走上社会，他还能坚持他的诚实吗？我不得而知。
但不管将来如何，现在，我喜欢他的诚实，爱他的诚实。
一九九六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