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持着黑色棋子的手紧了紧，凝神，望了一秒棋局，又抬头看与她对弈的人。
这人捏着白子的两指弯曲，骨节微凸，泛着恬淡的青白色，是双很好看的手，她一直这么觉得。
他右手扶住左手的长衣袖，倾身，伸手，在他指间熠熠生辉的白色象牙棋子，落定。于是，棋盘上的局，胜负已分。
终于，把清澈的眸光落到她身上，道：“烟殇，你输了。”
烟殇望着他那银色的发，铺了满地，像一张瘦长的翼，承载着她无可企及的梦境，迷了她的眼。
愣了几秒，才笑着回答：“是啊，我又输了。”
莫桑若有所思，疑问：“你我只是下了一盘，你却说‘又’，为何？”
烟殇只是看着他，却不答。
银发空灵，发梢被风扬起，莫桑眼中映着女子妖娆的容颜，淡淡的问：“烟殇，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你说呢？”她脱口而出，似有一种急切，隐在其中，待他发现。
莫桑却困惑了。他本卧在三途河畔的凉石上，今日清晨，听到女子的歌声，便醒了，那声音，似乎来自灵魂深处，不悲不戚，只是倦意太深，太重，仿佛唱歌的人，奔波了千万年，历经了沧海桑田，却终究找不到归宿。
他寻着声音找过去，那人，便是烟殇。
他以为，这是两人的初见，在此之前，并未见过。笑问，如何称呼。便就这样认识了。
她邀他，共下了一盘棋。却发现，她似乎很熟悉他的棋路，招招被她逼于险境，只能全心全意的应对，方慢慢扭转局面，赢了她。
在这之前，他们见过么？他不知，便问她，她却不答。这时，更像是一个不解的迷局。
天色渐暗，西沉的阳，垂在苍穹一角，就要下坠了。
烟殇忽然急道：“莫桑，你看清楚了，我是谁？”
“自然是烟殇。”他笑着回答。
“记住了？”
“记住了。”
终于，天际的最后一缕光被收拢，黄昏已逝，暗夜即至。世界沉入了岑寂黑暗的一面。
烟殇一挥手，点亮一盏火烛。浅光散开，看见了坐在依旧对面的人。
一时寂静。
莫桑借着那光，打量了对面的女子一眼，温润一笑，缓缓开口，问：“姑娘，如何称呼，怎么独自一个人在这里？”
他的声音依旧淡然，却是带着寒意的，长时间在地底守着归魂灯，侵染了死寂和凛冽，这些，烟殇一直知道。
只是未料到，可以让她听了之后，四肢冻结般的冷。
她有些疲倦的闭上眼，嘴角笑得讥诮，苦涩像摇曳的光，蔓延。又睁开眼，答：“我叫烟殇。”
她知道，他又忘了。在每天夕阳下落的那一刻记忆就会被掏空，忘记所有。
前一刻，她说，莫桑，你看清楚了，我是谁。
他说，自然是烟殇。
他说，他记住了。
这时，他笑着问，姑娘，如何称呼。
这一幕，她似乎乐此不疲，陪他上演了三千年，不曾放弃。每日以陌生人的身份，陪他下一盘棋，至今历经三千棋局，无一不是惨败。尽管，她对他的棋路了如指掌。
可惜，她注定了只能是输。倘若遇见的是他。
莫桑见她皱着眉头，无言，熟悉的感觉漫上心头，脱口而出，“烟殇……”轻巧的发音，却似带了莫名的眷念。
他继续道：“我是莫桑。”
“我知道……”她笑，又说：“黄昏过了，你是不是要回去守那归魂灯了？”
莫桑诧异，问她：“你知道？”
“嗯，我知道你是三途河畔守灯人，每天日落后便要回到地府去。我闲来无事，不如就同你一起？”
“你我之前认识？”
烟殇又不答。
两人便一路静默的往三途河畔走去。遍地盛开着血色的曼珠沙华，肆意滋长，永存，无垠。这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
莫桑倏尔侧过脸，望着与他并肩的女子，问：“你是这曼珠沙华的其中一株？”
烟殇点头，“是啊，我是花妖。”
“怪不得我觉得你熟悉……”
他从第一眼开始，便觉得似曾相识，知晓她原来是栖居地府的彼岸花，四周与他一样，染上了幽冥之气。这下，才想通了，这份熟悉从何而来。
烟殇知他是误解了，却不言明。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少年岁了。”莫桑说。
“三千年。”
“哦？你知道我待了多久？”
“不出错的话，就该是三千年。”
“莫非，我来这里时，你就已经在这里了？所以才知道……”
烟殇摇摇头，不是的。其实她只知道，她是三千年前才来这里的，她来时，正好莫桑也来了。她开在彼岸，他守着归魂灯。
他与她不同的是，这三千年，她亘古不忘般，永远的记住了他。而他，每日夜幕，便忘记她。
她隐约觉得，这更像是一个宿命的诅咒。
前方光源泛动，他们再靠近，就看到了归魂灯。那盏灯，在黑暗中，会亮起，为那些迷路的魂魄，照亮黄泉的路，不至于跌落三途河中。
而，莫桑，就是守着这盏灯的人。
没有人知道，他是从何处来，包括他自己。
“莫桑，你会守在这里多久？什么时候离开？”
“我也不知道。我似乎，关于自己的一切，一无所知……”
“你我不如做一个约定。”烟殇提议。
“哦？说来听听。”
“如果有一天，你要走，记得告诉我。”
“好。”
烟殇苦笑，这样的承诺，有，等于无，他每过一日，就忘了她，如何还想得起关于她的诺言。
“我怕你到时候忘了，不如，我教你一个好方法……”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片绯红花瓣，朝那上面轻轻呢喃，不知说了什么，然后交给莫桑。
“你把它服下，日后你走，我自然就能感应到。”
莫桑接过，花瓣落在他苍白的掌心，像一滴凝了血的泪，跌落了，归栖在他的手掌上。
见烟殇郑重其事的望着自己，眼中枯涩，便不再犹豫，把花瓣含进口中，吞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