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墨白不知从哪个山疙瘩里弄来了一坛醇正的桃花酿,储良昨夜偷喝了半坛,便醉醺醺的倒在床上睡了。
今日清晨模模糊糊的听到屋外下起了大雨,半睡半醒之间听着雨声,觉得这雨下得及时。
夏至未至,异常闷热,该清凉一番,洗洗浊气了。
晕乎乎的就快要继续睡过去时,房门开了。他闭着眼睛都知道是谁。
花墨白那厮进了房间,在檀桌前坐下。储良虽真是闭着眼睛的,却一本正经的等着他说话。
结果,半响,那人竟一言不发。
“唱戏的,你一大清早跑到小爷的房间来干嘛,又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装木头呐?”
花墨白转头凉飕飕的看了他一眼,道:“我那桃花酿只剩了半坛,来问问你,知不知道另外半坛的下落。”
储良只觉凉意从脚底冒起,脸上却裂开了嘴笑,道:“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不就是少了半坛……听见没有,外面下那么大的雨,你把酒塞子拔了,兑上半坛雨水就是了,天降甘露,绿色又健康……”
那双桃花眼眯了眯,黑曜瞳中潋滟光华,一闪而逝,瞬间积聚了暗芒,掩了神色。
储良清楚那人的嘴皮子素来千万年来无敌手,准备好接受唾沫横飞的惨状,颇有点视死如归的味道。
却又是一次出乎意料。
花墨白走到了窗边,开了扇窗,倾盆大雨,如注,院中支起的木架上,青藤相绕,密密相缠,挡住了大雨的冲蚀,还剩下淅淅沥沥的雨水就顺着叶子的缝隙漏下去。
一株花,开在青藤架旁。
“阿良,前院新开了株花,你要不要起来看看?”
储良翻了个身,合眼,继续睡,讪讪道:“新开了株花?有什么特别的?江南这风水宝地养出只凤凰来都不足为奇……”
花墨白轻笑,“倒确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我瞅着,觉得有些可怜罢了。”
储良瞌睡醒了,仿佛当头受了三个霹雳,没有幻听吧?刚刚唱戏的说,他觉得可怜,以他那墨黑墨黑的九曲十八弯肠子,要不是真到了惨无人道惨绝人寰的地步,怎么会觉得可怜……
储良打了滚,从床上爬起来,赤脚就跑到了窗前,顺着花墨白的视线往外看。
果真,编织成网般的雨幕那头,一株艳色小花就快要被冲垮,花瓣无力的垂着,糜烂殆死。
那花的红,像浓稠的鲜血。妖冶骇人,从上面滚落的水滴,像悲戚寒凉的血泪。却是,有花无叶。
储良惊呼:“是彼岸花?”
花墨白淡淡应道:“嗯。”
“可是,倘若是彼岸花,又怎么会突然开在了这院里?”储良的余光瞄向了旁边的人,迟疑道:“不会是……因为你吧?唱戏的,你又招惹了什么幺蛾子?”
“我怎么知道。”花墨白说得无辜之极。
“你偷喝了那半坛桃花酿,亵渎了那夭夭桃花,是时候赎罪了,去救彼岸花,当做补偿……反正五万年前,花本是一家。”
储良一脑子浆糊,这人是什么思维?喝了桃花酿,便要救彼岸花?但是,着实偷喝是事实,看着雨里的那株小花也快熬不住了,就拿着油布和七七八八的工具,冒雨冲出去了。
忙活了半天,储良把弯曲了的几根竹条嵌进土里,又拿油布铺在竹条筑起的支架上,用钉子固定好。
辟出了小小的一方天地,无风无雨,护着那株花。
储良淋湿了一身,回到屋里。一边拿着干毛巾擦头发,一边对花墨白说:“你这次不做声,我也知道那花必定不寻常,不过方才我凑近,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好似只是普通的彼岸花,这下,我可糊涂了……”
花墨白说:“七魂六魄,只剩下一魂一魄,你自然闻不出什么了。”
“你的意思是说,她是花妖,但是只有一魂一魄了,所以连气息都淡了?”
花墨白颔首。
储良终于明白那厮先前说,看着有点可怜,是怎么回事了。
“我只知,一魂一魄仅够维持生命最初始的状态,妖会遁回原形,只剩最后一缕气息,但是她为何还找到了你,明明已经灵力已耗尽,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储良自言自语道。
花妖落地生根在这里,无疑是为了花戏,跟众多迷失在归途中的鬼魅一样。
“阿良,执念所在,其实你我都懂。”
执念,那这份执念是有多深?谁知道。
接下来的几日,雨过又天晴,储良不动声色,对那花,悉心照料。花墨白继续过着他雷打不动的悠闲日子,品茶,偶尔插花,或是出去,沿着门前的小河走走。
月夜。
花墨白像往常一样,熄灯,睡觉。合上眼睑前,嘴角似勾起一抹弧。
过了不久,入梦。
那是幽深的梦境里,望不到尽头的黑暗路途,彼岸花赤红似火,绽开,蔓延,通向远方,岑寂空冷的忘川河水潺潺流淌的声音,一下一下回响,敲打着灵魂般,生生不息。
在这一片火红中,却零星有两点白。花墨白走进,才看清楚,那是两株白色彼岸,风华绝世,不像开在这幽冥境地,倒像是九天之上的瑶池方能育出的圣洁。
花墨白凝滞着这两株,嘴角有笑,然后对着空气说:“这就是你花尽心思引我入的梦?”
女子孱弱的声音传来:“对,这就是我自己的梦,我仅剩的……”
“什么都忘了,唯独这景象,抹不去,消不得,就留在这里。我不知道我丢了什么,所以耗尽最后这一魂一魄,也要找到你,一场花戏,给我一个答案。”
“呵,你凭什么认为我就一定会助你?”
“我并没有把握,你不好找,但是既然我在灰飞烟灭之前找到了,怎么说也得一赌。”这声音,微苦。
“你若是不为所动,我自然是奈何不了的……便只能夜夜潜入你的梦中,夜夜让你来目睹这三途河畔的彼岸之殇。”
花墨白扶了扶额,脸上那笑意却肆意,若是储良见了,定会无良的说,这笑得那叫一个嚣张。
于是,这人又嚣张的开口了,“你以为靠着自己最后那缕魂还能撑多久?还想夜夜扰我清梦,却是生得一颗无天真无邪的小白心……”
那女声,也笑了,自嘲。
“难怪你那小伙计给我浇水时,不停嘟囔说,那唱戏的嘴巴是涂了砒霜的,又毒又狠,果真不错,烟殇领教了。”
花墨白的笑僵了僵,储良那小子……
又听女子道:“花戏,你无所求,不知其中苦楚。”
“你又如何知道我就是无所求,无所求而不得?”眸中浓雾,仍谁也难辨。
谁的叹息绵长而来,疑深似海。
花墨白叹道:“你该知道,忘了的事,无非是自己承担不来,选择了逃避,或者为三界所不容,被外界强行给封了。不管怎么样,这都说明,那不是一段好的回忆。”
“但是,是一段融入骨血的记忆,痛,或恨,我甘之如饴。”
花墨白站在漫天的糜红中,眼中映着那两株白色曼珠沙华,良久静默,收敛了素来的散漫,第一次在梦境中,唱了一出花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