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决定了?”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斜靠在榻上,半眯着凤眼问道。
身形单薄的白衣女子本是垂首而立,此时抬起了头,定定看着中年妇人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是的,怜姨。”略施粉黛的脸上,犹有阑干泪痕。
一阵风穿堂而过,掠起雪白的衣衫。
楚犹怜坐起了身,怜惜地看着身边的女子:“月儿,你这是何苦呢?”
银月又低下头,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姚嘉俊,她的心中,满满的都是那个人。为了他,她什么都可以做。他偶感伤寒,一病不起。她眼前浮现出病床上的他,消瘦,憔悴,她心如刀绞。他昏迷着,紧紧抓着她的手,嘴里喃喃地梦呓着。她俯下身,将耳朵靠近他的唇边,终于听清了他呢喃的名字,雪舞。
那不是她。
他虽是郎中,却医不了自己。 他的病起于伤寒,而病根却是,相思入骨。
半晌,一声长叹幽幽响起:“哎……罢、罢,就依了你吧。”
银月眼里闪过突如其来的惊喜,急忙抓住楚犹怜的胳膊问道:“怜姨,你答应了?”
“此事危险万分,若是稍有差池,你便可能永远无法回来,你真的不悔?”
“我,不悔。”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她要找到那个雪舞,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救他。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眼神。楚犹怜望着她,突然觉得有些恍惚,仿佛,那就是多年前的自己。为了心中的那个人,哪怕前方再多凶 险,都无所谓惧,不管不顾。
甚至不管他心中是否有自己。
因爱而痴。
银月面覆轻纱,缓步走在堤岸上,腰间挂着一颗碧绿的珠子。
这珠子,名曰返乡珠,可以无论身在何方,只要有了它,便都能回到最初的地方。临行前,楚犹怜再三强调,要银月定要保管好这颗珠子,否则,便会永远停留在三年前,无法归去。
呆在三年前,也未必就不是件好事。起码那时她与他素不相识,便也不会有今日种种锥心刺骨的痛苦。
暖风煦煦,春光融融,岸边的柳树发出怯生生的嫩芽,沐浴着春日的阳光。顽皮的孩童在岸边叫着,跑着,放着纸鸢,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
一切都如她来时那样。
三年,对她来说,承载了太多。时光最为无情,它可以将青丝变为白发,将红颜变为老妪,将抵死缠绵变为形同陌路。它冷眼旁观世间喜怒哀乐,像一个最淡漠的长者。
绕过一个拐角,是那间熟悉的小屋。
晓世医馆。
她站在门口左右徘徊,犹豫着,心里突然掠过一阵莫名的慌乱。
柳银月,扶柳山庄的大小姐。抚柳山庄在的武功以刀法见长,在武林上亦正亦邪,仇敌众多,威震四方,赫赫有名。江湖,本就是一个血雨腥风的地方,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出生在扶柳山庄,银月自幼便不得不放弃了女儿家的女红,学习刀法。从小到大,她看遍了刀光剑影,悲欢离合。
行走江湖,就如同行走在刀刃上,时时刻刻都得小心翼翼。稍一分心,便可能万劫不复。除了精妙的武功外,最好的保命良方就是,无情。
可造化弄人,偏就让她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遇到了他。
“姑娘身体何处不适?”本是低头书写的男子注意到了门口的她,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朗声问道。依旧是青衫布衣,神采奕奕,宛如她初遇他时那样。
银月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竟在这门口站了许久。
“没、没什么。”
急忙转身欲离开之时,却看到里屋闪过一片绯红的衣角,绣着交错的百合花。年轻的郎中看着屋里的人,眼神里突然满是温柔。
“雪舞,你身子还没好,快回去歇着吧。”
雪舞。银月的心被刺了一下。
姚嘉俊,你若是知道几年后的你病入膏肓,人事不省,心里想的,嘴里念的,都是那个名字。而她,却早就消声匿迹,杳无音讯。你还会如此执着的爱着她么?
落花有意,流水无心。
你口中说着爱我,却在昏迷中,只念着她。
暮春时节,夜晚仍是凉气透骨。
银月面覆轻纱,身轻如燕,锦衣夜行。已经是子时,晓世医馆早已关门。银月环顾左右,确信四下无人,便一纵身跃上了房顶,伏下身子,注视着院中的一动一静。
不多久,一扇房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借着月光,银月看到一个绯色身影闪身而出,看身形是个女子。那绯衣女子左右张望一番,而后飞快地越过围墙,朝后山方向跑去,身形轻快,必是学武之人无疑。
银月敛息宁神,提起轻功追了上去。
一片薄云挡住了月亮,光线顿时黯淡了许多。
绕来绕去,追到了树林里,那人走到一个树洞跟前,放进去了一样什么东西。转身欲回去之时,仿佛察觉到有人跟踪,突然猛地一跃便消失在黑暗中。银月发现她不见了,正恍神的一瞬间,突然感到背后一阵凉风袭来。那攻势极为迅猛,她来不及抽出武器,只得闪身一躲。轻薄的弯刀贴着她的身体划过,留下一道血印。
“你是谁?”绯衣女子手执双刀,漆黑的树林中,她的脸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凌厉的眼神。
这声音,很熟悉,仿佛……
仿佛在梦中听到过。
战斗时和敌人说话是学武之人的大忌。银月趁此空当,一个鹞子翻身一跃而起,排起双掌,带着凌厉的掌风向绯衣女子推去,想借此试探试探对方的实力到底如何。
绯衣女子忙举起武器招架,手中的双刀泛着幽幽寒光。
“银月刀?”银月失声惊呼,收住了攻势。
银月刀,是一对银色弯月形双刀,刀身雕有图案,一刀龙腾,一刀凤舞。刀身短小,薄如蝉翼。那是银月父亲特意命工匠为她打造的,并以她的名字为这刀命名。江湖上仅此一对,再无它物。银月视之为珍宝,时时带在身边,从不离身。她在江湖行走不多,因此鲜有人知道银月刀。
银月暗暗地按了按腰间,熟悉的冰凉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那个女子手中的,究竟是什么?难道,有两对一对一模一样的刀?
午夜的山林,冷风凄凄。茂密的枝叶遮天蔽日,使得本就暗淡的月光更显无力。对手在明,银月在暗,为了不打草惊蛇,银月将本欲拿出银月刀又悄声别回腰间。
绯衣女子冷笑了一声:“你还算有点见识。说!为什么跟踪我?”
银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道:“雪舞。”
雪舞显然没有料到眼前的人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光知道你的名字,我还知道,你是扶柳山庄的人。”冰冷的语气,就像凄寒的月光,不带任何情感。
“你到底是谁?”雪舞语气中浮现一丝慌乱。
“这话应该我问你。今天白天见你时,我留意到你的裙角绣着两朵相互交错的百合,这是扶柳山庄特有的标记,以防出外执行任务的弟子不识同门而误伤,外人无从知晓。你若不是扶柳山庄的人,裙角怎么会有此标记?”
雪舞银牙紧咬,面红耳赤,已经被激怒。自己时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却万不曾想到隐藏了许久秘密竟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了如指掌,仿佛大庭广众之下被揭露最卑劣的谎言一样耻辱。
银月似乎没有注意到雪舞的反应,继续说道:“这银月刀,乃是扶柳山庄大小姐柳银月的随身武器,你虽是扶柳山庄的人,但她也不会轻而易举就将自己的武器交付予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与你何干!”
银月没有理会,嘲讽道:“你这探子,隐藏得可真是妙啊。”
“你血口喷人!”
“哦?是吗?那你能否告诉我你刚才往树洞里放的是什么,该不会是一封密信吧?”
雪舞顿时恼羞成怒,娇叱一声,提起双刀向银月劈来。银月刀在黑暗划出道道银光,带起森森寒意。
银月纵身一跃,轻而易举地化解了雪舞的进攻:“姚嘉俊对你那么好,你居然背叛他!”
雪舞闻言,身子猛地一颤。
银月嘴角浮现一丝冷笑,这女子,果然是个探子。
林中一片死寂,只听得到打斗的声音。
两个人的心弦都绷得极紧。
一阵风不知从何而起,吹得两人的衣衫猎猎作响。遮住月亮的那片薄云也渐渐移动,光线愈发明亮起来。
雪舞的双刀舞动得更加凌厉,银光中似乎带有淡淡血色。银月假装不敌,退至一棵树前,突然飞身跃起,顺势抽出了别在腰间的双刀,而后猛一蹬身后树干,宛如一只凶猛的飞禽,对近在咫尺的雪舞发起了致命一击!
对不起了,雪舞,不管你是谁,只有你死了,他才能对你死心,才不会因你而病入膏肓。
银月刀刺向雪舞的一瞬间,遮住月亮的薄云终于散去,一束月光投射下来,照在雪舞的脸上。
惨白的月光无力地洒落在林中,非但没有增添一丝暖意,反而更显凄寒。
“月儿,你回来了。”楚犹怜正在小憩,听到院中的脚步声,坐起了身。
“怜姨……”银月跌跌撞撞地走进屋内,一下跌坐在凳子上,呜咽着。
银月自幼丧母,父亲又分外严厉,生活虽锦衣玉食,但总觉得少了一份温暖,一份来自母亲的温暖。而从小到大,楚犹怜都对她有着无微不至的照顾,天冷时,她会替银月缝制冬衣,银月生病时,她又时刻陪伴在床边。银月对母亲的印象已经完全转移到楚犹怜身上,她甚至希望,楚犹怜就是她的母亲。
楚犹怜与父亲是故交,武功非凡,且通晓阴阳转换,摄魄夺魂等异术。银月看她生活清苦,曾几次邀请她搬去扶柳山庄,生活起居也好有人照顾,可她无一例外全都拒绝,始终独自一人隐居在离扶柳山庄数里之外的幻隐山中。
楚犹怜帮她将几丝散乱的秀发捋到耳后,柔声问道:“月儿,怎么了?”
“怜姨,我没有找到那个雪舞,嘉俊没救了……”说着,晶莹的泪珠如珍珠一般滑落。
楚犹怜看着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人儿,眼中满是怜惜,欲伸手拭去银月脸上的泪珠。
突然,脖子上传来一丝寒意——
轻薄的弯刀,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楚犹怜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月儿,你……”
银月冷冷地注视着她:“你早就知道雪舞是谁,是不是?”
楚犹怜闭上双眼,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枉我这么多年来如此信任你,你却一直在骗我!”银月越说越激动,握刀的手微微颤抖。
“住手!”低沉的男声喝道,回荡在整间房中。
银月循声看去,屏风后走出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
“以你怜姨的武功,方才要不是她没有还手,你早就没命了!她送你回三年前,只是为了帮你,她若是有心害你,何必等到今日?”
银月满脸的不可思议,手中的弯刀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爹?
窗外,细入牛毛的雨丝哀婉地下着,如泣如诉,像唱着一首幽怨缠绵的歌。
银月觉得自己如同一叶扁舟,在巨浪翻滚,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飘荡,找不到方向。谈话的时间只有一盏茶,但对于她,却如同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寂寞。
脑海中无数模糊的记忆残片,此刻终于慢慢清晰起来,拼成一幅幅完整的画面。
那晚与雪舞的一战,银月没有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