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院的桃花尽数被连根拔起,一株不剩。幽歌周身被一圈白光笼罩着,她面色苍白,蜷缩在屋内瑟瑟发抖,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她见我进来,竭力地张开口呼喊着什么,可是,我什么也听不到了。
因为,我也被一圈白光困住,不得脱身。
曾经温婉如玉的王氏从角落里走出,表情诡异,用如同猎人看待猎物一般的眼神看着我,脸上带着扭曲的笑。
她说:你可知道我的弟弟,就叫做越庚?
一阵寒风吹进屋内,扬起我手中散落的黄土。
撕心裂肺的剧痛袭来,我拼命抵抗,却无济于事,只能任由身体被一点点抽空。
角落里,幽歌发丝散乱,披在肩上,她静静地看着我,不再呼喊,澄澈的双眸氤氲着水汽,像一潭碧水,充满了支离破碎的悲伤。
我低下头,看到自己双脚已经逐渐斑驳,现出淡淡绿色。
天上飘起了雪,风卷着雪花吹入屋内,冷得刺骨。
幽歌:即使今日命丧于此,越庚,为了你,我也不悔。
我叫幽歌。
我是一株桃树。
很早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到底有多早呢?也许是王氏带着丈夫来诊治的那一天,也许是与 他相识的那一天,也许,是更早。
他是越庚,也不是越庚。
三年前,桃花开遍的九耀山。
有一个书生因奔波劳顿体力不支,晕倒在了我的身边。我幻化成一个女子在他身边输给他灵气,却发现无济于事,他积劳成疾已久,我救不了他。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他却睁开了双眼。那眼神我如此熟悉,因为,它伴了我三百年。
自我有意识起,离我不太远的地方,就一直有一株常春藤。
日久生情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所以一月月,一年年,天长日久,我对他的情愫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能感觉到他对我并不是全无感情,因为那灼灼目光我不止一次碰触到。然而每次提及,他对我却总是若即若离。
我不止一次对他说,我们离开这里吧。回答我的,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当那个原本已经气绝的书生睁开眼时,我知道,那是他。因为他的目光,他的气息,他的一切的一切,我都太过于熟悉。
我佯装不知,跟他回家,就这样过了三年。三年间,他对我的好,一点一滴,我都看得到。可是他依旧同以前那样,不敢直面,不敢告诉我,那个字。
我救治病患并不只是为了赚钱,更重要的,是为了他。
生老病死原是世间应有的秩序,幻化为人型也是修炼到一定时日的精怪方可做到。然而他却凭一己之力,强行进入到那个书生的体内,压制住他虚弱的三魂七魄。从此,他,就是越庚。
世间万物,因果循环。他逆了天理,为了使他不遭到报应,我开始行善救人。害人一命,当用九百九十九条性命来作为救赎。
那王成,便是这第九百九十九人。
我本是不想救他的,王氏周身的戾气让我觉得很危险。然而这最后一人我若是见死不救,前面所做的一切努力,皆是白费。
王氏来到门前的那日,我就看出她并非一个普通妇人,她也拥有着不弱的灵力,完全可以救她的丈夫。然而她却偏偏找到了我。我知道为什么,因为王成周身充满了我灌输的灵气,只有通过这个媒介,她才能将我逐渐削弱。
若是不救他,也就救不了岳庚。若是救了他,那么定会落入王氏的阴谋。
我没有退路。我只能,一直向前。
即使今日命丧于此,越庚,为了你,我也不悔。
只是你不知道,我一直爱着你,爱了三百年。
越庚:也许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自我有意识起,我的身旁就有她。
我叫越庚。
越庚并不是我的名字,而是我的身体的名字。
三百年来,我一默默守候着身旁的那株桃树。
也许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自我有意识起,我的身旁就有她。我们一起走过雨雪风霜,走过春秋冬夏,我明白她对我的款款深情。
可是,我不能。
彼时,她已经能够幻化出人型,而我不能。面对着她,我虽有万千情意,最终也只能化作黑暗中一声自嘲的长叹。
因为我是一株常春藤。
藤,树,自古以来便是不能在一起的。若是不顾天意强行结合,虽有朝朝暮暮,抵死缠绵,最终却逃不过藤缠树死的悲剧。如果我们在一起,我便将敌不过天性,会一直缠着她,直到将她缠死。
所以,我不能。
然而那天却来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我进入了越庚的身体,便有了他的记忆,顶替他的身份存于世间。从那天起,我,便是越庚。然而他内心深处总有一块地方,我总也无法触及。
我和幽歌离开了九耀山,居住在一个偏远的小村。我的身体是借用他人而来,并非自己幻化出的,所以我失去了灵力,因此在王氏到来的时候,我竟然到最后时刻才察觉到了危险。
我趁王氏给幽歌下跪道谢之时,祭起灵符,将咒下到了她的身上。而后又回到九耀山取土。那不是普通的土,那是幽歌本体生长之处的泥土,是她的气脉所在,是她生的希望。
越楚: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我们三人的命。
我叫越楚。
我的弟弟,叫做越庚。
越氏一门,自上古时期流传至今,一脉相承,我们的身体里流淌的是除妖师的血液。我们有着天生强大的灵力,我们的使命便斩妖除魔,维护一方安定。
可是弟弟的心却不在于此。
他喜欢诗词歌赋,喜欢琴棋书画。他厌恶打打杀杀的生活,他心地善良,不忍心伤害任何生灵。可这是天命,怎能逆转?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我劝告他,让他好歹也修习一星半点,否则逆了天命,后果不堪设想,可他却一句也听不进去。
我们与生俱来的灵力并不是恒久不变的,它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强。若是不修习法术,日益增强的灵力便会无处宣泄,在体内不断游走,最后便会破体而出,而拥有灵力的人,也会死亡。
为了保护弟弟,我封住了他的灵力,将他送至百里之外的地方隐居。本想让他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没想到,他却中了状元。
树大招风,他现在的身份定会遭人觊觎,为防他哪天不慎口误说出了自己的身份招致杀身之祸,爹娘无奈,只能让我除去了他所有关于家族的记忆。
可是我真的很爱这个弟弟,我不想让他将我完全忘记。所以,在他脑海深处,我残留了一些关于我的记忆。他平日里不会想起,只有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他才会在睡梦中触碰到那些关于我的,支离破碎的记忆。
那天,我隐去了身形御风而行,去看望他。然而在九耀山,我却看到我的弟弟,我温文尔雅一身正气的弟弟,虽然还是平日的模样,却是一身妖气。
那个藤妖害死了弟弟!侵占了他的身体!
他虽完全没了灵力,但身边却有一个极其厉害的桃树妖,我无法应对。为了给弟弟报仇,我苦修两年,却发现自己的灵力与她相比,根本无法企及。
彼时,那个树妖为了替藤妖赎清害死我弟弟的罪孽,开始治病救人。于是我找来一个病入膏肓的流浪汉说为他治病,我假扮她的妻子,找到那树妖求医。
我知道,为了藤妖,她也一定会答应的。所以我才能够以那流浪汉身上灌输的灵力作为媒介,将她的灵力一点一点抽光,到那时,我便可以手刃仇人。
当那个藤妖趁我不意用灵符在我的身体上种了密云咒的时候,我早已察觉,只是没有揭穿。
密云咒是一种极其狠毒的邪咒,它可以将两个人或多个人的生死联系在一起。只要有一人死亡,与之联系在一起的人,也会死亡。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我们三人的命。
可是,他们输定了。
因为,我从未想过要活着回去。
幽歌:越庚,带我,回家。
越庚,我还是愿意将你唤作越庚。
我此生最遗憾的事,就是没有阻止你进入那个书生的身体。
那时我知道你进入了他的身体,可是我仍旧抱有一丝幻想。我想和你一起离开九耀山,我再也不想过数百年如一日的孤寂生活。
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以为只要我救够了九百九十九个人,就可以替你赎罪。
然而,天意,不可违。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希望那日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依旧在九耀山。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希望我可以更勇敢一些,对你说出那个我一直没有勇气说出的字。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是不是现在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很累,越庚。我很怀念当初在九耀山的日子。
那里的桃花,快开了吧。
越庚,带我,回家。
越庚:幽歌,我带你,回家。
幽歌,我的幽歌。
我此生最遗憾的事,就是进入了那个书生的身体。
是我知道进入了他的身体是逆天而行,可是我仍旧抱有一丝幻想。我想和你一起离开九耀山,我再也不想过数百年如一日的孤寂生活。
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以为只要安安静静地生活,做人,就可以赎罪。
然而,天意,不可违。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希望那日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依旧在九耀山。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希望我可以更勇敢一些,对你说出那个我一直没有勇气说出的字。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是不是现在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很累,幽歌。我很怀念当初在九耀山的日子。
那里的桃花,快开了吧。
幽歌,我带你,回家。
九耀山桃花冬日绽放的奇闻渐渐平息。
来年春天,一个小村中一处无人居住的颓败院落内,竟开了满院的桃花。
几个月前,这个院落的主人神秘消失。后来,有不知姓名的楚姓女子来到此处,将满院被拔起的桃树重新植好,并悉心照料。
在越楚将藤妖诛杀的一瞬间,她并没有看到越庚的魂魄。
也许连藤妖自己都不知道,他虽借用了越庚的身体,却并没有害死他。他进入越庚的身体的时候,真正的越庚已经死亡,他的魂魄早已去了冥界投胎转世。
她在他们幻灭之后,闭上眼,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可是,却没有任何异常。
她终于发现,自己身上的并不是密云咒,只是一个酷似密云咒的普通福咒。
他并不想伤害她,他只是想让他和他心爱的女子活命。他们都不是为恶的妖。他们因爱而生,因爱而灭。
呵,这是一段多么深的仇恨,又是一个多么可笑的误会。
原来,并不是所有的降妖除魔,都是正道。
披着一身熹微晨光,荆钗布裙的女子静静地站在院中的桃树旁。她的脸庞背着光,看不清是怎样的表情。
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杳杳歌声,哀婉缠绵,伴着这满院芬芳,一丝一缕地沁入她的心间。
与君离别前,
未闻凋朱颜
碧落双飞燕,
藤树两缠绵。
两行清泪,自面颊缓缓滑过,落入泥土中,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