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离得如此之近,近到雪舞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来对抗银月的那一刀。雪舞看着薄如蝉翼的弯刀朝自己劈来,双眸充满了惊恐,仿佛看到它已经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然而,下一刻,绿光一现,持刀冲向自己的白衣女子的身形却突然消失在黑暗里。
她离开得如此神秘,一如她的出现。
雪舞独自一人站在阴冷的山林里,披着一身月光。
万籁俱寂。
银月之所以在最后时刻使用返乡珠,是因为在刺向雪舞的一瞬间,月光洒下,她看到了雪舞的脸,那张她如此熟悉的脸。
肤若雪堆,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眉间透露出些许与年龄并不相符的深沉。
这容颜,分明跟她一模一样。
或者说,那就是她——
她竟没有听出那声音与自己的相像,竟差一点杀了自己!
银月,雪舞,从来都是一个人而已。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银月希望自己从未遇到过他,那个让她爱之入骨,又恨之入骨的人。
那年冬天寒冷异常,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几天,不管是小城还是山林,处处银装素裹,分外妖娆。隆冬腊月,大雪封山之时,却是采摘一些稀有药材的好时机。雪停之后的第一个晴天,姚嘉俊背着竹篓,踏着漫膝的积雪准备上山。
然而在山脚下,他看到了一个晕倒在路边的少女。她身着绯色单衣,身体已经被冻得僵硬,嘴唇青紫,面色苍白。姚嘉俊心里一惊,立时抱着奄奄一息的少女跑回了医馆。
在他悉心照料之下,少女的身体逐渐康复,梳妆打扮之后,宛然一个清韵佳人。她乖巧可爱,温驯贴心,帮他将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然而,她却失去了记忆。她忘记了自己家住何方,为何上山又昏倒在路边,甚至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他说,我唤你雪舞,可好?
她含着笑点点头,仿佛冬日里最温暖的一缕阳光。
那些日子,是他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可惜韶光易逝。
昙花绽放,不过瞬间繁华。
派银月去晓世医馆,是柳端此生做的第二大错事。
三年前,银月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大小姐,虽有精湛武功,但从未涉足江湖。因为她的爹,也就是扶柳山庄名动天下的的庄主不允许,他说,让银月练武只是为了自保,而不是为了争雄。
然而天不遂人愿,柳端突然接到密报,江湖上与扶柳山庄夙怨最深的炽焰门正在各地组建分部,暗中搜罗情报,招募人才,准备将扶柳山庄一举歼灭。恰在此时,城中多了一家晓 世医馆,开医馆的郎中,叫做姚嘉俊。怎会如此凑巧?柳端暗中打听,终于了解到,姚嘉俊只是化名,郎中的真实身份是炽焰门门主最得意的,也是在江湖极少露面的大弟子,萧慕城。虽年方二十,但武功不凡,深得器重。
柳端将计就计,派人假装病患,去找萧慕城诊治,实则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然而派去的人却全部失踪,下落不明。无计可施之时,银月主动请缨潜伏在萧慕城身边。柳端虽心疼爱女,但此事关乎扶柳山庄生死存亡,休戚相关,马虎不得。况且银月武功高强,又从未在江湖露面,于是柳端决定忍痛割爱,让银月放手一搏。
谁知,踏出了这一步,此后,便是万劫不复。
银月设计了一场邂逅,顺利地进入晓世医馆。而对于她的身份,失忆,则是最好的借口。
她天天看着他给病患诊治,对于穷人甚至分文不取,心里的情愫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他不是个普通的郎中,他是她的敌人,他的仁慈他的悲悯他的善良全都是伪装。
可是为什么,他看她的眼神,却隐隐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是温柔,是怜惜,是无法伪装的关怀。她该怎么做?无法言喻的痛苦和矛盾,使银月几乎喘不过气。
这样煎熬难忍的日子持续了许久,终于中止在了那个柳絮纷飞的午后。
银月带回了密报,炽焰门集结各路高手,将在五日后从南面进攻扶柳山庄。
五日后,各路人马果然齐聚,展开了迅猛的攻击。
却是,从北面。
扶柳山庄疏于防范,北面被撕开了缺口,敌人鱼贯而入。众人拼死抵抗,精疲力尽,眼看山庄就要失守,楚犹怜匆匆赶到,施展摄魂之术,一众道行低微心智不坚的炽焰门众被扰乱了心智,反戈相击,场面终于被控制了住。
当日一战,扶柳山庄虽勉强得胜,整个庄内仍是血流成河,伤亡惨重。
刀光剑影中,银月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容。他冲在最前方,满面血污,却掩盖不住清秀的眉目。被抓后,他只字未吐,始终将头转向一边,甚至不曾多看她一眼。他的眼中,有内疚,有痛心,更多的,是愤恨。
银月看着他,所有的期盼,所有的念想,一瞬间,化为乌有。
萧慕城早就发现了她的身份。他没有揭穿她,而是日日对她悉心照料,使她放松了警惕。而后故意透露给她一个虚假的信息,她便深信不疑。只是南北二字的差距,却足以令扶柳山庄尸横遍野。
聪明如他,怎会看不出“失忆”这样拙劣的谎言?
若是那天她听从了父亲的话,将毒药下入他的酒中,也许今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吧。
她久久地看着他,眼里尽是说不出的复杂。
那天夜里,重重严密的看守下,萧慕城还是逃脱了。
不久后,江湖传言,炽焰门大弟子萧慕城弑师篡位未遂,命丧黄泉。
之后,偏远的小城里,本已关闭的晓世医馆再度开门。消失了许久的郎中姚嘉俊依然笑意盈盈地为病患诊治,对于贫苦人家,依然不收分文。
可是无论别人怎么问他,他都不知道前一段时间他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
不是不愿想起,而是,想不起。
他请求师父放他下山,他不愿做乱世英雄,他只想圆那个凡间俗梦。他思念的那个人在遥远的地方,望穿秋水,等他归来。他再也无法安心练功,拿剑的手,再也没有往日的霸气。
后来,他的师父同意了他下山的要求。作为代价,他必须拿他的武功来交换。他点头,毫不犹豫,若是不能跟她相守,纵有绝世武功又有何用?他吃下了师傅给他的一颗丹药,他满心欢喜地盼着跟她重逢的那天。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那个不甘自己心血白费的师父,不仅散去了他的武功,还有一部分记忆——所有关于“雪舞”两个字的记忆。
他终于摆脱了江湖的刀光剑影,过上了凡夫俗子的生活。可是,他已经忘记了那个偷偷放他离开的少女,他忘记了月下她纤尘不染的双眸,他忘记了他临走前对她的承诺,雪舞,等我回来。
雪舞,那个他魂牵梦绕的名字。
春花,夏月,秋月,冬雪。
她终于等来了他,他却再也不记得她。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
莫相识。
那天,阴霾的天空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打湿了少女的白衣。
正值木棉花开,锦缎般的鲜红花瓣上洒满了水珠,晶莹剔透,娇艳欲滴。明早,这些前一日还在怒放的木棉,便会因承受不住水珠的重量而掉入泥浆,化为满地落红。
人们总是惊艳于雨中花儿的美,可是谁又知道,这水珠,不是雨滴,而是花儿的泪。
一粒忘忧丹,是银月对这份感情的最后诠释。
咽下丹药的瞬间,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往昔的记忆一齐涌向心头,仿佛不甘心消逝一般。他的笑,他的好,他临走时言之凿凿的承诺,历历在目,刻骨铭心。
原来所谓的忘忧丹,是让人忆起最最心痛的往事,痛到不愿想起,所以才会忘记。
物换星移几度秋。
他和她,终究成为了陌生人。
然而,柳银月,萧慕城,彼此是生命中的毒药,亦是绕不过的弯。
命中注定他们有第二次的交集。
那个春意阑珊的午后,银月漫步在岸边,春风吹拂,少女的青丝漫天飞舞。目光尽处,是那个一袭青衫的郎中。
银月从未见过如此痴傻的人,明明不谙水性,却非要跳下去救一个于自己毫无瓜葛的孩子,差点枉送了性命。她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面上浮现出急切神色,仿佛在梦里见过。
郎中的青衫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弄湿了他脚下方圆。
夕阳斜照,他的周身镀上了一层金,俊逸的侧脸背着光,成为一个剪影,映在银月双眸。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柳端此生的第一大错事,关于楚犹怜。
他一直没有告诉银月,她朝思暮想的娘亲,其实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
当年,柳端凭借一对快刀,击败无数武林前辈,锋芒尽现。后来,他遇到了那个不同凡响的女子,楚犹怜。她武功高强,路数诡异,不知师从何人,竟挫败了年轻气盛的他。
柳端如何能忍受这等耻辱?苦思冥想许久,终于做出了那个让他得意一时,却愧悔一生的决定。
她掉入了他的温柔陷阱,深深爱上了她。然而他,却盗取了她的武功秘籍。楚犹怜得知真相后,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任何表情。他得知她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愧悔不及,痛哭流涕,请求她的原谅,而楚犹怜总是缄口不语。诞下孩子之后,她静静地离开,在数里之外的幻隐山搭建茅庐,淡然隐居。
从此,云淡风轻。
那个孩子,就是银月。
楚犹怜默默地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关注着银月的成长,却始终没有告诉她真相。即使告诉了她又能怎样,难道让她陷入上一辈的恩怨纠缠?她宁愿银月什么都不知道,哪怕存着一丝遗憾,快乐成长。
人们都说,当年名动天下的楚犹怜,在女儿出生的那晚,难产而死。
是或非,都已经不重要了。而人尽皆知的是,扶柳山庄的庄主,叱咤风云的柳端,一生,没有再娶。而楚犹怜亦是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直到他来找她,向她求一颗忘忧丹。
他们都错了。他们以为只要银月忘记了那个人,便可以抛开从前的那些爱恨纠葛,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而造化弄人,任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身份,银月,爱上了相同的人。
在看到银月第二次为了他肝肠寸断的时候,她便决心帮她回到三年前,发掘真相。
也许,命运早已注定,注定他们要继续这未尽的缘分。
所谓忘忧丹,并不是除去一部分记忆,而是封印。当因缘际会,遇到某种契机之时,封印的记忆便会逐渐苏醒,脑海中则会渐渐浮现出残存的画面。所以姚嘉俊自己虽不曾察觉,却在昏迷之中呢喃着那个令他永生难忘的名字,雪舞。
楚犹怜终于明白,他们不是她和柳端。他们本该幸福,他们不会,也不该演绎这段悲情故事。
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尘封了这么久,终于,要被唤醒了。
那晚,年轻的郎中做了一个梦。
梦中,大雪初晴,碧空如洗,地面上积满了白雪。红梅怒放枝头,小院里漂浮着隐隐梅香。
他站在门口,看着院中梅树下身姿轻盈的绯衣女子翩跹起舞。她云袖轻摆,如同展翅欲飞的蝶,她纤腰慢拧,仿佛妖娆缠绵的柳。她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手如柔荑,颜如舜华。她回首嫣然一笑,万种风情尽现眉梢眼角。
他轻执她的手,道,我唤你雪舞,可好?
万般浮华渐渐褪去,他的眸中,只剩茫茫白雪中那一抹绯红。
他睁开双眼,明媚的眼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床边桃花玉面的女子,正看着他巧笑嫣然。
正是梦中的容颜。
银月,雪舞,她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他只知道,她就是她。她等了他三年,也痛了三年。
他握住她的手。
一生,一世,碧落,黄泉。
再也不会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