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尤其是秋天。我们在黄昏的夕阳下跳跃,树枝断裂的声音和阵阵香味令我们兴奋不已,那阵阵气味使得每一道空气都像梦幻一般。而烧树叶、烤核桃、烤派、大地冰冻前的最后一丝气息,都叫我们发狂。秋天的夜晚更是迷人:月色下石头的蓝色光泽、幽灵般的树丛、闪闪发光的草地,我们的眼睛闪着不同的色泽。我们吼叫、咆哮、低嗥,一次又一次试着找出那个正确的音阶,一个能追溯至我们数千年前的源头的音阶。一旦准确地抓住这个音阶,即是我们犬类淬炼出来的号声,会为我们全体的命运带来胜利。我们的尾巴竖立在迫人的气氛之中,为我们失去的祖先、野生的自己而高唱。亲爱的,我怀念那些夜晚的一些事情。”
“你是在告诉我,我们的婚姻有问题了吗?”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说,那些日子里,我的生命有极悲惨的一面。你必须想象,我和一两个朋友站在刮风的小山丘上,为我们已失落的机敏与骄傲而哭泣乞求,这些特质在我们被俘、被放逐到文明之中、被驯养的期间内,全失去了。那时我曾经从最粗犷的吠吼声中,觉察出一丝我所不知道的徒然。我想到我的朋友小花,它的头昂得高高的,脖子胀得粗粗的。它的声音具有歌剧的味道,并夹着一点悲伤。它叫的时候,令人不寒而栗,嗥着嗥着,它一身的黑色便溶入夜色之中。”
“你爱它吗?”翠西问。
“不,不是爱。我崇拜它。”
“不过,总有你爱的狗吧?”
“很难说狗是相爱的。”葛洛佛说。
“你懂我的意思。”翠西说。
葛洛佛转身平躺,看着天花板。“好吧,有个弗萝拉,它有一头蓬松可爱的头发,遗传自它那丹迪丁蒙小猎犬的母亲。当然啦,它很娇小,我觉得自己很笨,不过还是……还有个茉莉儿,是只忧郁的爱尔兰撒特猎犬。还有伽丽,它妈妈是长毛的吉娃娃,它爸爸则是小型雪特兰牧羊犬的混种。它很聪明,但它的主人给它穿上一件格子呢背心,它觉得很丢脸。它和一只蛮聪明的杂种狗——.一半是中型牧羊犬,一半是腊肠狗一同逃走。后来我又看见它和一只黑白花的巴比隆玩赏狗在一起。然后它走了,我就再没看到过它。”
“还有吗?”翠西问。
“还有佩姬·苏,是只德国的短毛猎犬,它的主人常在电唱机上放巴迪·霍利的歌。我们听到它的名字时的那种兴奋劲儿,简直难以形容。我们会立刻冲到门边,低声地叫,好让主人放我们出去。在满天星光灿烂下疾步行走的我们,是多么得意扬扬!在奶白色的月光下,我们是那么尽兴!在四处洋溢的光亮下,不断地腾跃奔跑。”
“你说得那么好,总该有些不愉快的时候吧!”
“最糟的时候是我的主人笑的时候,一下子,他们全都成了陌生人了。他们轻柔的谈话声调、严厉的命令,动不动就会弄得我们嗥叫、呜咽或尖叫。好像有某些东西从他们体内释放出来,一些专制邪恶的东西。而且他们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来。你无法想象看着我的主人失去控制,是多么令人害怕和不知所措。他们发出来的声音既不是表达什么,也不是交谈,也不知道那代表的是快乐还是痛苦,可能是两者可怕的混合吧!那是一种模糊不清的声音,我完全不了解。不说了,那些日子都过去了。”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我感觉得到。”
“但是,如果你曾经是一只狗,为什么不可能再变成一只狗?”
“因为发生那种事的迹象并未再度出现。当我还是只狗的时候,曾有些迹象显示我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我从不喜欢将自己暴露在外,而必须在公共场合做些极为隐私的动作令我十分痛苦。看见母狗发情招摇以及我那些弟兄迫不及待、垂涎三尺的样子,我觉得很尴尬。我渐渐变得离群索居,每天郁郁寡欢。实际上我是得了犬类的某种恐惧症。这些现象只说明一件事。”
葛洛佛说完后,等着翠西开口。他后悔告诉她这么多,他觉得很羞愧。他希望她能了解,他曾是一只狗这个事实,并不是他的选择,这样的错乱乃是生来如此,不必悲喜的。有时候,我们对于预期的事物会产生惊人的改变,而在这些改变之中,最能彰显出人性的狂乱不定。因为人只有极少时候是自己。葛洛佛在刚入夜的时候,沉进了忏悔的痛苦中,现在则觉得有种正义的骄傲。他看见翠西的眼睛已经闭上,她睡着了。真相已是可以忍受的,而且使她能在另一个晚上安然入睡的需要,远比真相来得重要。他们将在一大早醒来,像往常以一样看着对方,他们永远不会再提他告诉她的这些事。不是基于礼貌,也不是彼此体贴,而是因为每个人的一生,都无可避免会发生这样的过失,这样抒情的错误。
飞行员的抉择
〔美国〕亨特·米勒
冒险在大海上降落是对的吗?在两百英尺高的地方,救援机从暴风雨中颠簸地逃出,然后在汹涌的海面上平稳下来。布莱第瞥了一眼他同伴的忧虑的脸,然后想,他又要拿其他机员的命冒险了,就像以往一样。救援小组还要过一百公里以上才能到达出事地点。两个小时前,一架往檀香山的班机坠机了。只要风向一转变,或救援过程出了问题,回到他们在阿第拉的基地的风险就很高。前面,白色的浪头不停地翻涌。一公里外,另一阵暴风雨正在云端伺机而动。五分钟后,水淹上挡风板,雨也打在机翼和机身上。飞机冲出暴风圈,冲向距海面不到三百英尺的地方。布莱第觉得有人猛拉他的飞行装。从走廊看过去,他看到通讯室里的通讯员正对着他大叫:“收发器坏了,我们没办法联络基地。”
布莱第往下看。“最好把它修好,我们会用到。”
在前面的某个地方可能有一艘黄色的救生艇在沉浮,但在他们后方,布莱第知道暴风雨正移向基地阿第拉。海浪开始冲击那环形小岛边缘的暗礁了。布莱第转向他的伙伴泰勒。
“你想,我们走了多远了?”布莱第问。泰勒查看他膝上的地图。
“大约在北边五十英里,我想。”
位置只是个猜测。若现在猜错五十英里,到他们到达出事地点,可能已经差了一百英里。而且他还要考虑机上其他人员的生命。有一分钟的时间,他迟疑不决,但前面的海面似乎较平缓。
“我们最好重新订一个方向到出事区域。”他说。
一小时后,他们到达出事地点。海洋向每个方向平坦地延伸过去。他们搜寻第一个方向花了十分钟,在救援机上的每个人都紧张地望着浩瀚的灰色海面,想找到一艘十尺长的黄色救生艇。然后他们转向第二、第三、第四个方向。还有四个小时的燃料——但要飞回基地至少需要三个小时。大概还能再找两个方向。布莱第重新在他的座位上坐好。差不多了,他们已经做了他们的工作——搜寻的工作。他们尽力了。布莱第靠向椅背然后拉一拉他的飞行夹克。他想,外面变冷了。他往下看海面,强风激起了泡沫,他觉得很冷。当泰勒倾斜飞行要向最后一个方向搜寻时,他往前看了一眼。一阵红色的光射向灰色的天空,然后消失了。布莱第在座位上僵了一僵,他拿过控制器并向那个地点前进。他向下飞到五十尺的地方,感觉到下面凶猛的浪正往上拍打着。飞机飞过救生艇再折回来,直到机舱里的人看到它为止。有个男人坐在艇上虚弱地向盘旋的飞机挥手,另一个男人脸向下躺着,动也不动。布莱第本来准备下令丢下补给品和另一个救生艇,却突然停了下来。补给品和救生艇作用不大,布莱第再飞低了些,到十五英尺的地方,海浪拍打着飞机的外壳,他感觉到其他人员都在等他下令。只剩下他的决定,他的责任了。任何活着的人都不会怪他丢下补给品然后飞回基地,他只要报告救生艇的位置就可以了。二十四小时内一定会有一艘船经过这里,然后把他们救起来。有五个人在这个救援小组里,他有什么权利拿他们的生命冒险,在大海上降落?布莱第觉得他的皮肤拉得很紧,寒气甚至透进了他的飞行夹克里。要在下面的怒涛中将飞机安全降落似乎太离谱了。多了两个人的重量后,要重新起飞似乎更不可能,在这种天气下……有太多出错的可能了。他又看了救生艇一眼。下面的男人不确定地挥了挥手。就在这时,一股浪涌进艇里,那个男人赶快放下他的手扶住救生艇。然后,布莱第知道他要怎么做了,其实他一直都知道的,只是不敢承认罢了。两个男人在汪洋大海中坐在一艘救生艇里,他们根本不可能敌得过暴风雨。他必须帮助他们——毫无选择。当他做手势下令要降落时,他感到海里的冷水溅到他身上——冰冷的。飞机降落到海面上时引起一阵颠簸。泰勒松开他的安全带爬到舱尾去。当一股浪扫过驾驶舱时,飞机又晃了几下。在舱里,通讯员和两个技师连脚都伸到水里了。他们试着要把机身外的洞封好,因为有一排螺丝松了。布莱第看到一条绳子被丢到救生艇上。另一个大浪又冲上机舱,引擎也开始不稳地摇晃。布莱第敲一敲节流器才让它稳下来。幸好舱尾一切正常,但水还是愈来愈多。往后看,布莱第看到泰勒把第二个男人也拉上机,然后关上舱门。泰勒爬进驾驶舱,他的衣服都紧紧贴在身上,他的手伸向节流器。
“人都上来了吗?”布莱第问。
“是的,长官!”
“我们走吧!”当泰勒将节流阀往前推时,布莱第发现他们还是在水面上,飞机只穿过一道浪。然后,另一股大浪打在机身旁边,救援机就动也不动了。现在有七个人漂在水面上而非两个人了。外面,水几乎高到布莱第前面的窗口了。布莱第往后看,所有人都盯着他,他看一看泰勒,发现他僵坐在位子上,脸色发白,双眼盯着灰色的浪打上机首。每有一个浪过来,机首就沉低一些。布莱第抓紧轮盘。
“快点,泰勒,节流阀。”
头两个浪很小,然后布莱第看到滚滚大浪正冲向他们,他感到一股恐怖的寒意。几乎是直觉反应,他滑动机身直到它跟大浪平行。大浪开始从机身下面散去,布莱第转动机身直到机首突出浪头,机身也脱离汹涌的大浪。当飞机开始有了速度,骑在浪上,局面才算被控制下来。机首又抬得更高一些。然后有一股相反方向的气流冲向大浪,飞机就被抛进空中。它重重地悬在水面上有好一会儿,直到布莱第把机身稳住,并开始缓慢地爬向安全地带。在三百英尺高的地方,布莱第把控制器交给泰勒。他往椅背上一靠,才意识到他的腿很痛,他的夹克都湿透了。他发着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脚下那冰冷的水,以及刚才他们差点被淹死的画面。他虚弱地走出驾驶舱。等他检查完生还者后,工作就算完成了——机尾,生还者中的一人正躺在铺位上,盖着一条毛毯。另一个人则拿起一杯咖啡凑到颤抖的嘴边。
“谢谢,军官,”他说,“很高兴你成功了!”
“对呀,我很高兴我们成功了!你的伙伴还好吧?”
“他正慢慢清醒过来。”“别担心,我们先前已经救了一个医护兵回基地,大约三个小时后,我们就会到达阿第拉了。”
“你说哪里?”
“怎么回事?当然是到我们的基地阿第拉。”
那个男人盯着布莱第。
“你没有收到从基地传来的消息吗?”
“消息?”
“最后一个小时他们一直在呼叫。一个海啸袭击了阿第拉——整个基地都淹没了。你的同僚几乎差点就没能及时离开那里。”
“我们的收音机坏了。”布莱第伸直身子然后看着那个男人。
“但是,你们怎么得到消息的呢?”
“我们在救生艇上的收发器中听到的。”
布莱第转身拖着腿回到驾驶舱。
“把地图给我。”他告诉泰勒。
“我们转向往约翰斯顿开。”布莱第坐进他的座位,然后看着地图标着阿第拉的黑点。如果他当初取消了搜救,那么现在安全坐在后面的人还在救生艇里漂泊,无助地等死。他和他的同伴则很可能飞回基地,绕着那曾经叫阿第拉的地方盘绕回旋——没有收音机的信息,一直盘绕在空中。不再有基地的存在——只有像现在一样灰色的大海在他们脚下。一小时之后,他们会用光所有燃料,无法再飞到其他地方去。他们会不停地找寻阿第拉,直到他们的燃料用完——然后坠入海中。布莱第想着,不禁发起抖来。现在,他们还有足够的汽油飞到约翰斯顿岛,只因为他们所救的人碰巧听到了消息。布莱第想到一些他曾经念过的东西。跟飞行无关,却跟人与人之间的互相需求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