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这姑娘卧室里的溺盆从床底下拿出来,他们在里边放了水和牛奶,再把她剩下在房间里的东西,找得出多少就掺和进多少:她刷子上的头发,粉扑上的粉,还有她的一小片一小片指甲,那是他们从她惯常坐着修手指甲和脚趾甲的地毯边上找出来的;她们又把沾了她的血的被单浸到水里去。从头到尾,厨子在上面念念有词,声音很低,我听不清楚,可是到了最后,她对老板娘说:吐一口唾沫下去。
老板娘吐了,厨子就说,她回来的时候,她就会变成您脚底下的烂泥。白朗沙太太滴答一声合上了香水瓶:“唔,后来呢?”后来在第七天晚上那位姑娘回来了,样子像害了大病似的,还是穿着原来的衣服,什么也没有改,可是很高兴住在那个地方了。
有一位客人说,欢迎你回来,妮纳蒂!她刚要开口和老板娘说话,老板娘就说,闭嘴,到楼上去,打扮一下。妮纳蒂就说,我一下子就下来。此后她就安安静静地在那里住下去了。
妈妈
〔美国〕戴维·奥丹
妈妈为我做三明治做到一半时死了。如果我知道那会要她的命,我就不会要求妈妈做了。以前她做三明治给我吃都没事,为什么这么突然?我爸爸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们不太谈这件事,我们根本很少谈这件事。有时候我们试着想谈,有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一道儿吃晚餐,一切都接近完美。但,只是有时候,大部分时间,气氛不一样了。经常我会做一些诸如忘了不用替她摆位子的事情,于是我们都不知道要怎么办。这时,我们根本不想说话。三个盘子、三个杯子。厨房闪闪发光。一间明亮发光的厨房,妈妈总是这样说。我们就这样坐在那里——我爸爸妈妈的位置、我。妈妈随时可能一阵风似的穿过那扇门,抓着揽着一捆捆一盒盒的东西,我的大冬季外套密密实实地包住她的肩和臂,她的脸笑眯眯的,有一条条的皱纹,像植物一样。我早该知道多一点,我早该知道这些事。妈,你说嘛,为我做一块三明治就会让你死掉吗?这件事真的会杀死你吗?记不记得此前你怎么跟我玩?记得吗?我偷偷走向她的座椅后面,拆下她的发卷,用手指梳理她的头发,直到她说好了,问我想干吗?然后她站起来,走向爸爸,打开她的浴衣,让他偷看一眼,看看以前的魅力还在不在。我想是不在了。
“什么?”他说。他从没看过这个。
“去做三明治,”他说。然后他让自己的身体像一滩布丁,溶进安乐椅中。就这样,那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妈妈把电视开大声,走进厨房,而我们所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她大叫救命。我爸爸和我一样,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穿过房间——他每一步都在地毯上摩擦出声,好吓她一跳——然后,就是那样。妈妈死了,躺在厨房的地板上,腰际的浴袍敞开着。我想到,完了,妈妈死了,接下来呢?没有人想到这个问题。没有人想到当你发现你妈妈直挺挺地死在厨房地板上以后的事。不过我告诉你,真正有趣的事就是从那以后开始。那是你得对她——老天,你的妈妈——做口对口人工呼吸的时候,而你心里明白,万一她醒过来,她会因此啐你一口。但无论如何还是得做,否则万一她不醒过来,一切都完了。那也是你必须打电话叫救护车,且等着他们来,在她脸上盖上白被单,将她从你身边带走的时候。那是你得坐在一边看着他们在她身上摸来弄去,心里明白他们绝不相信你会试图救过她的时候。那是邻居看见你家门口一闪一闪的红灯,怀疑你到底是个多么差劲的儿子,竟然救不了自己的母亲的时候。那也是你必须面对自己的一生,而这一生已成为一个接一个你无法救她的借口的时候。你怎么办?我们不知道怎么办,所以我爸爸把她抱到椅子上,然后我们就在那儿等着。我们一边等,一边看电视。
就这样。但就像我说过的,我们现在不怎么谈这件事了。我们怎么谈呢?妈妈总是那个开口说话的人。她过去老是这么说。她老是说:“男生们,没有我,你们怎么办?”而我们现在正是如此,没有她。就算你付钱要我们说话,我爸爸和我也不知道如何交谈,所以我们连试也不想试。不管怎样,谈的不多就是了。我该说些什么呢?你过得好吗?一个人睡觉是什么滋味?他不希望我那么说,他根本不希望我那么做。他希望我离开这间屋子,不过,他也并不真的希望如此,你知道的。那他怎么办呢?如果你注意点,六个房间可能显得太多。我有时在吃饭时这么告诉他。我告诉他,他有多需要我,多在乎我。但他不在乎。他在乎厨房,那件袍子,及我为了想救他的太太所做的事。我的手,她的身体。我的唇,她的嘴。
“告诉我,”他说,“那就是你想记得你妈妈的方法吗?”
绿色的秘密
〔美国〕玛丽·迪拉姆
自从收到那张情人卡之后,一切全都改观了。对她而言,以前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如此的作用。她的爸妈都曾绞尽自己的脑汁,一试再试。爸爸搬出他待人接物的那一套,苦口婆心地劝她:“女儿啊,你老爸的十六岁还没有列入历史呢!还不至于把自己的女儿看走眼吧!请你把头抬高,绑起那一头俏丽的红发,不管你有没有自信心,我保证你会替自己骄傲的。”
而她慈祥和蔼的母亲,则满怀希望地说服她搁下书本和一身孤傲的怪脾气:“蒲,下个周末邀一些同学到家里来玩嘛!让我做些拿手的好菜来招待他们,你只要把客厅的地毯卷起来,不就可以跳舞了吗?……就这么说定了!好吗?”然而在情人节以前,不管爸妈嚼烂了舌头,蒲丹丝说什么也不点一下头,按照双亲的指示去进行她的“社交生活”。不错,爸妈全是为了你好,可是他们怎么晓得现在年轻人“社交”的那一套呢?蒲丹丝快十六岁了,一个高中三年级的学生怎么会不了解时下的那些“社交条件”呢?你要么就得长得标致——像金发碧眼的苏珊,至少也要像小美人洁西;不然嘛就得像柏丝那样聪明伶俐。你一定得要有交男朋友的手腕——你知道那些女孩们是怎么做的;而蒲丹丝——每次一看到自己的雀斑脸和那一头又红又干的头发,不是面红耳赤便张口结舌,连男孩子普通的一声“嗨”她都不知要如何回应呢!她想,反正我天生就没人要了。终于,在2月12日那天早上,信箱里竟然出现了一张情人卡。
“给你的,蒲!”妈妈把那张情人卡递到她手里,信封上面有着绿色而干净的字迹。她瞪着信封上的地址,几乎不太情愿去拆穿里面的秘密。犹豫了一会儿,她终于拆了。好大一张情人卡!她曾经在学校附近文具店看到过的很贵的那种。上面印着一颗红心,一支银色的箭穿心而过,用纸做的彩带装饰着。可是卡片里面却没有签名,只写了一个问句,用信封上同样的绿色墨水写着:“身为联合中学的一分子,你不能给我们一些机会吗?蒲!”是谁寄的呢?杰克?那个曾经住在附近,也是和她相处得比较自在的男孩子?不可能!别傻了!杰克虽然向来对她友善,可是他怎么会想到男女之间的那种关系呢?而且人家在学校里人缘那么好,好多女孩子都把他当作心里的“白马王子”呢!在他眼中,蒲只不过是小时候一起玩“警察抓小偷”的那个小娃娃罢了!可是——说不定,也不能说绝对不是他喔!蒲开始陶醉在眼前的猜想之中,谁说不可能呢!只要是联合中学的男孩子,每个人都有可能。她突然对这封信感到无限的欢喜。
“是一张情人卡,”她对妈妈说,“匿名的。”
母亲对着她兴奋的小脸蛋微笑着说:“嗯,一定是很棒的!”然后很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下去。上学之前,蒲特地在穿衣镜前检查了一下。她好像是第一次不再讨厌镜子里面的那个人。她的头发,看起来似乎还不坏,真的。也许,把它削成现在流行的那种短发,会变得更迷人呢!转过身,她又读了一遍卡片上的字。是谁用过绿墨水呢?以前曾看过类似的笔迹吗?蒲始终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甚至到了学校以后也找不到答案。她几乎查遍了学校里所有的男孩子,却没有一个用绿墨水的。早上在礼堂开朝会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一直盯着坐在对面的杰克,注视着看他的手指有无绿色的墨渍,或者是报告、笔记上,有没有用过绿色的墨水。杰克发现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睛,便开始注视着她。这时,她不但不觉得害羞,反而绽开了表情,向他回了一笑。她突然忘掉了自己一向的腼腆,心里暗自打量着杰克。果真是他?!如果真的是他,他的眼神应该会流露出什么来。看到对方再一次投来惊鸿一瞥,她不禁又笑了。
“满面春风喔,蒲!”踏出教室的时候,杰克调侃着她。
“没有啦——嗯,也许有一点吧!”她让杰克替她抱着书,然后二人很自然地一起走过走廊。
“不管你葫芦里卖什么药,它一定是个好消息,”杰克说,“我看到你的绿眼睛里面有两只调皮的小精灵在跳舞呢!”绿眼睛?蒲回家以后特别费心地检查那双眸子。她以前老是认为自己的眼睛是灰的。绿眼睛——绿墨水——她又笑了,沉醉于一整天奇妙的喜悦里面。
“而你仍然还是溜冰池里的旋风腿吗?杰克。”她问道。
“嘿!”他停下脚步,以一种深获赏识的眼神注视着她,“你怎么知道的?”
“哦,学校里大家都这么说啊!”蒲轻声地回答。好像她对其他的消息也一样灵通似的。事实上,刚好是昨天不小心听来的新闻。她到橱柜去取书的时候,一堆女孩子恰好在谈论着杰克是如何如何在一个星期之内,赢得三次溜冰赛跑等等。蒲虽然也喜欢溜冰,自己却从来没有到过溜冰场。因为经常会有一大帮的同学在那儿,而且是成双成对的,她不想一个人落单。走到她的教室前面,杰克把书还给她,一副好像还不想走的样子。“你最近溜得怎么样?蒲。”
他问:“小时候,你一直很棒,可是现在我似乎从来没在溜冰场看到过你。”
“哦,我啊——马马虎虎,还算可以啦!”她说。上课的铃声响起了,杰克紧张地盯着手表。
“听好,”他说,“我快迟到了——但我可以请你放学以后一起去溜冰吗?然后再一起去吃热巧克力,你会来吗?蒲。”
“嗯——好,我会去!”我说话的声音是不是像第一次和男孩子约会呢?她担心着。他会不会看穿我的心事呢?
“太棒了!”杰克说,“我三点半到你家去接你,就这样说定了!”铃声停止了,他一溜烟地飞奔去上课。蒲回到家已经三点钟了。她的母亲刚好要唤她的时候,她已经一下子冲到楼上了。
“来啊!乖女儿,跟爸妈打声招呼。爸爸今天提早下班了。”
蒲又匆忙跑下楼,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客厅跟父母打声招呼:“嗨,我不能坐下来,因为——我要赶快,杰克快要来接我了——我们要一起去溜冰。”
“很好啊!亲爱的!”她的母亲高兴地说,“那我们就不耽搁你了!”拉开大衣橱,正在找着她的溜冰夹克的时候,蒲听到母亲对父亲说:“不知道我们女儿今天是怎么搞的,自从早上收到那张情人卡以后就眉飞色舞的,现在又要和杰克去约会!我在猜,那张卡片会不会是杰克寄的?”蒲偷偷笑了一下,她的溜冰夹克披在肩上,准备上楼去打扮。当然是杰克了,妈!她对自己说。不然他怎么会又接着约我去溜冰呢?一定是他了……客厅里,父亲正缓缓走近书桌,“也许是杰克吧!”他对太太说,“不过,就像我以前所说的,最重要的是女儿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信心,那正是她最需要的。”
此时,蒲的父亲正站在书桌前,把一瓶绿色的墨水偷偷地藏在最上面的抽屉里。
狗的日子
〔美国〕马克·斯特兰德
葛洛佛·巴列特和他的妻子翠西躺在他们那张特大号的床上,盖着填满绒毛的浅蓝色棉被。他们瞪着天鹅绒般溢着芳香的黑暗。后来,葛洛佛翻了个身,看着他的妻子。她金色的头发环绕在脸旁,使得脸孔看起来小了些,她的唇微微张开着。他想告诉她一些事情,但他想说的事是那么骇人,以致他有点犹豫。这件事藏在他心中很久了,现在他觉得必须说出来,不管冒什么险。
“亲爱的,”他说,“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
翠西忧郁地瞪大双眼:“葛洛佛,拜托,如果是会让我生气的事,我宁可不听……”
“我只想说,在我遇见你之前,我不是这个样子。”
“‘不是这个样子’是什么意思?”翠西注视着他,问道。
“我的意思是说,亲爱的,我以前是一只狗。”
“你骗我。”翠西说。
“不,我没有。”葛洛佛说。
翠西惊恐无比地看着她的丈夫。因寂寥而愈显凝重的沉默充塞了整个房间。表达亲密的时间到了。翠西的目光软化成关怀的注视:“一只狗?”
“是的,一只柯利狗,”葛洛佛肯定地说,“我的主人住在康涅狄格州的一幢大房子里,那儿有一片片草地,屋后还有一座树林。所有的邻居也都养狗,那是段快乐时光。”
翠西的眼睛不再瞪那么大。“你说‘一段快乐时光’是什么意思?那怎么可能是段‘快乐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