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八召集的紧急会议,就是在冈村宁次制订了合围芷江的计划之后不久。
不要以为将乡人的会议和冈村宁次的计划联系到一起,是我这个作者在牵强附会。因为围绕战争发生的许多事情,是连身经百战的上将也难以想到的。不管这上将是正方或者反方。一些关键时刻的坏事或成事,就是最基层的人所致。
在南宋的抗金史上,女将梁红玉擂鼓战金山,将金兀术围困在黄天荡,元帅韩世忠原以为金兀术已是瓮中之鳖,没想到却被逃脱,以至于仰天长叹,喟煮熟的鸭子又飞了。而金兀术之所以逃脱,就是当地一个烂秀才出的主意——连夜挖通了一条河。
元末,朱元璋打着抗元的旗号,其实根本没和元兵打什么仗,而是坐观其他义军和元兵厮杀,自己只扩张势力,等到元兵被消灭得差不多了,他再一个一个地将“义军兄弟”收拾干净,最后称帝。朱元璋之所以如此,就是采纳了一谋士献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策。这谋士名叫朱升,是元末举人,但这个举人在未成为朱元璋的谋士之前,仅仅当了一下池州路学正,后辞去“地区教育局长”之职,到歙县石门山讲学,朱元璋召见他垂问时务时,也就是个教书先生而已。
在雪峰山会战中,就是民众献的一条筑城之计,使武冈城的工事坚固无比,以至于日军四面合围武冈,十天都没有攻下。这条筑城之计,后面有叙。而一座小小的武冈县城的久攻未下,正是日军三路进兵,全线溃败的一大原因。
屈八他们的会议,进入了实质性的议题,那就是要和日本人干,人从哪里来?枪从哪里来?
说到人和枪,瑶民猎户杨六第一个发话了。
杨六说他可以集合起几十个猎户、几十杆鸟铳。
这瑶民猎户在山里打猎的本领和枪法,可谓名闻遐迩。因为他们在山里的生活,除了种几块旱土的苞谷棒棒以充作口粮外,靠的就是猎获飞禽走兽,再以飞禽走兽卖与山外人,或直接易物,换来油盐布匹等生活必需品。每到山外集镇逢六逢九赶场日,就总可见肩上或扛鸟铳,或扛猎叉,鸟铳或猎叉端头吊着、挂着各类野物、兽皮的汉子。这些汉子先是在集镇不无威风地走上一遭,让赶场的人们看看他们带来的珍奇货物,他们是绝不会开口叫卖的——他们带来的货物,是需要叫卖的么?除了他们外,谁能有这样的货物?在这种时候,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们那在山里因封闭,因被山外汉人多少有点瞧不起,而不无落寞的心,才算得意地、骄傲地畅快了起来。
果然,就有人围上来,喊,啊唷,这么漂亮的花豹皮啊?是花豹么?啊唷,这是锦雉罢,几多长的尾巴哟……被围着的汉子亦不作声,任凭围看的人欣赏一番,若有人要买,便说出一个价格,那价格,大抵是不容许讨价还价的,因为他们说出的价格,绝不会过高。倘若现场无成交,则对围看的人笑笑,走。走到似乎是属于他们专用以交易猎物的“地盘”,将货物放于“地盘”上,蹲下,卷根喇叭筒旱烟,抽。抽旱烟时,眼睛微眯,看那赶场的各色人等,特别是着装艳丽的女子。待到有人上前谈交易时,也不急于成交,而是先和顾客讲讲白话,探听一些时下的趣闻,好将探听到的趣闻,带回去讲与家人、邻舍听,以显示自己这趟下山不仅是卖了猎物,得了钱,买回家人叮嘱的东西,而且收获了山外的“时事”。他们在与人交易时,表现得让集镇人觉得这山里人就是山里人,不但做生意不会耍狡使滑,就是人这本身,也是老实厚道。只有当他们返回山里时,那种豪放,那种刚烈,才又重新回到身上。
当杨六说他能集合起几十个猎户、几十杆猎枪的话语一落,我叔爷笑了。
我叔爷的笑,是种嘲笑。
我叔爷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竭力睁开那只尚有余光的眼睛,对杨六说:
“你带了你那打野鸡的鸟铳来么?”
杨六没听出我叔爷话里的意思,立即应道:“带来了,带来了,我是铳不离人,人不离铳的。满爷,你要看我的鸟铳?”
我叔爷说,是要看看,看看。
杨六便将他那杆枪管依然发蓝、枪托被磨得溜滑铮亮的鸟铳递给我叔爷。
我叔爷接过鸟铳,以他那当过多次兵、玩过多种枪的老练手法,双手将鸟铳一托。
我叔爷本是要以端步枪射击的姿势玩那鸟铳的,可步枪的枪托能抵住肩膀,这鸟铳的枪托却是无法抵住肩膀也不用抵的。这种鸟铳,是将铁砂(弹)直接从枪口灌入,以“鹅弓”(鸟铳发火机关)发火引燃硝药将铁砂击射出去。那击射出去的铁砂可是以数十上百颗计,人若被击中,那就满身是弹,即算不死,也会痛得死去活来。若动手术抢救,那满身的铁砂,该动多少刀才能完全取出。故而在后来的雪峰山会战中,日本兵竟格外害怕这种鸟铳,以为是种什么“新式武器”,但又不知这种“新式武器”的名称,只见使用此种“新式武器”者,似乎是往鼻子上一嗅,立即枪响,便称其为“嗅枪”,将拥有此种“嗅枪”的队伍,称为“嗅枪队”。
那所谓的“往鼻子上一嗅”,其实是鸟铳射击者的一种瞄准方式,鼻子靠近鹅弓,扣动扳机,鹅弓往下一磕,打燃火药……
这种早已绝迹的老式鸟铳,自然有它的最大缺陷,即非但不能连发,而且装弹药费时,打完一铳,得重新往枪管里灌注铁砂硝药,还得用一根长铁钎从枪口捅进去,将铁砂硝药捅匀捅紧……想用这样的鸟铳来对付日本兵,跟随第十军和日本人打过衡阳血战的我叔爷,当然就要耻笑了。
我叔爷在端起鸟铳的那一瞬间,才想起这是鸟铳而非步枪,他便将托住鸟铳的左手垂下,只以右手将鸟铳顺势往上一举,说道:
“就凭这号鸟玩意儿,能和日本人交手?”
杨六却不服这话,回敬道:
“三百斤的野猪我都能打死,那日本人,难道比野猪还难打?”
我叔爷哈哈大笑起来,说:
“杨六啊杨六,你只怕也是三百斤的野猪,强在一张嘴。你见过日本兵的枪炮么?”
我叔爷讲起他在衡阳血战的亲身经历来,讲那日本兵的机枪、大炮、战车,特别是那些不断向前推进直接平射、如坦克般的火炮,因为就是那些推进到距他们阵地百米以内疯狂轰击的火炮,使他的那些弟兄们死伤殆尽,也就是为了炸那火炮,他只剩下了一只眼睛……
我叔爷讲这些时,除了屈八外(屈八是见识过血战惨烈场面的,只是与会的人都还不知),余皆尽管听得咋舌,却不大相信。一辈子生活在山区的人,讲究的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猎户杨六在听我叔爷讲时,也咋了舌头,但他的咋舌,是一种礼性的表示,表示在认真地听“你老人家”讲。当我叔爷的话略一停顿,他就忍不住插话了。
杨六说:
“日本鬼的钢枪我也见过,就是长长的,上着一把雪亮的刺刀。”
“你在哪里见过?”我叔爷立即追问。
“就是去年,日本鬼在我们这里追杀百姓,提着上了刺刀的枪……”
“你见着他们追杀百姓,为何不用你那鸟玩意射击?你说你能打野猪,就不会打野鬼啊?”
“那,那……”杨六被我叔爷的话问得一时语塞,喃喃答道,“那是没想到他们会杀人哪!”
“没想到?既然亲眼看见了,为什么不用你那鸟铳还击?”
“还、还击,没人叫我还击哪!”杨六说完,自觉得确实有点理亏,是啊,当时怎么不用鸟铳狠狠地给狗娘养的日本鬼几铳呢?可当时、当时……他又不愿承认自己当时也慌了神,而此刻,当着这么多人,他可不能让自己的颜面尽失,蓦地,他想起了一条反击的理由。
“那你呢,你群满爷呢?你群满爷当时在哪里?怎么也没见你群满爷杀一个日本鬼?”
杨六这话一出,我叔爷立即答道:
“我群满爷在哪里?我群满爷正在衡阳和日本鬼血战!我群满爷在衡阳打死的日本鬼,少说也有一个班……”
“你在衡阳和日本鬼血战,那日本鬼怎么又到了我们这里?”
两人争吵起来。和合先生林之吾忙说:“群满爷在衡阳和日本鬼血战,那是千真万确,日本鬼之所以来到我们这里,那是分兵进犯,未予还击,是一无准备,二无领头人,仓促之间,和我等一样,惶惑不知所以……”
和合先生这话,令我叔爷和杨六都觉得在理,皆收敛了火气。
我叔爷转而说道:
“你们知道日本鬼手里的钢枪叫什么枪?那叫三八式步枪,又喊三八大盖,你们知道它的射程有多远?打得一里把路远呢!‘嘎崩’,他妈的日本人,枪法还他妈的真准……”
我叔爷说到日本人的枪法,杨六又不服气了。
杨六说:
“这次要是让我再碰到日本人,也要他尝尝我的枪法。”
杨六这么一说,我叔爷又不屑地笑了。
“六阿哥,”我叔爷戏谑地喊起杨六的昵称来,“你的枪法也许不错,只是不待你举起那鸟铳,日本鬼的三八大盖,就已经将你射了个透心穿。”
我叔爷的确是不相信就凭着杨六们的鸟铳,能和日本人干。
“怎么?你不相信我的枪法?你敢和我比试比试?!”杨六的倔劲上来了。
一听杨六说要和我叔爷比试枪法,和合先生忙说:
“老六,老六,你的枪法我是知道的,那是敢打野猪的枪法!”
和合先生说的“敢打野猪的枪法”,指的就是极准的枪法。打野猪有一说,是要抬着板(棺材)去打的;那一铳若未能将野猪击中,被铳声激怒的野猪,就会发疯般直冲过来,放铳者十有八九躲不脱。
和合先生之所以不愿杨六和我叔爷比试,更是见我叔爷已经是个半边瞎。一个瞎子,即算当年再英勇,再有本事,能和打野猪的猎手比试?若我叔爷未成残疾,他正巴不得比试比试,好借此振奋“士气”。
和合先生是为我叔爷着想,免得真比试起来,损了我叔爷曾经有过的威名。
和合先生赞扬了杨六“敢打野猪的枪法”,也就是抚慰了杨六后,正要抚慰我叔爷,以免我叔爷赌气应试时,我叔爷却昂然说道:
“要比试,得弄杆真的钢枪来。用鸟铳这玩意,就如同瞎子撞婆娘,只要大致对准目标,‘砰通’一声,那么多铁砂打出去,总有一粒铁砂要撞中的,算什么本事?只要你杨六弄来真的钢枪,别看我现在已是瞎子,我照样给你来个‘百步穿杨’!我群满爷被日本炮弹炸瞎的是左眼,瞄准时正好不用闭这只眼。‘三点一线’,你们知道么?准确射击的要领。”
我叔爷做了个持枪上膛、瞄准射击的姿势,右手食指稳稳地一扣,嘴里一声“砰!”弯曲的食指猛地伸直,往教书先生郑南山的胸口一戳。
郑南山被吓了一大跳。
我叔爷高兴得呵呵笑。
我叔爷一边笑一边说,算了算了,就你们这样的人,还要和有钢枪大炮的日本人干,别去冤枉送死了;趁早散伙,回去回去,你们若不回去,我是要走了。
我叔爷做着要走的架势。其实他不想走,他回去又只能一个人呆在黑暗的杂屋里,他到哪里去找有这么多人听他讲话、还能逗乐子的场所?
“你要走?是怕跟我比试了吧?”根本就不服气的杨六说,“只要日本人一来,我就要从他们手里夺一杆枪给你看看,就按你说的办,比试钢枪。我就不信摆布不了那‘嘎崩’的玩意。”
“要夺枪,干脆就去夺一挺机关枪!”我叔爷说,“那机关枪打起来才过瘾,只要有了机关枪,咱守住一个山口,任凭小鬼子往上冲,‘哒哒哒’‘哒哒哒哒’看他有多少人冲,全用机枪给报销……”
他做出端着机关枪扫射的样式。
后来我叔爷说,他这是用的激将法。是为了激杨六这个猎户。他说当时他认为,真要和日本人干,只有杨六那些猎户们还能上场,若是不能激励杨六他们,光靠教书先生郑南山、读书小姐江碧波等人,岂不是送肉上砧板,白白去送死?而他的激将法一出,杨六果然就叫了起来,说他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夺下鬼子一挺机关枪!可没想到这誓愿是不能随便发的,更不能随口而出,如果是经过深思熟虑立下的誓愿,立下也就立下了,你那是有意立下的,不一定会灵验,随口而出的誓愿,却十有八九会成真,杨六的誓愿后来真的就得到印证了,杨六就是在夺鬼子的机关枪时被打死了。“唉,唉,”我叔爷说,“那杨六,还真是一条汉子!”
当时杨六说拼了命也要夺下鬼子一挺机关枪的话一出,屈八、和合先生林之吾、郑南山、江碧波和老舂等人都叫起好来。屈八、江碧波及郑南山还使劲鼓掌。
这一叫好,一鼓掌,杨六兴奋得脸都红了。
和合先生说,只要夺了鬼子的钢枪、机关枪,群满爷你就当我们的教官。屈八则说,当军事顾问,军事顾问。从现在开始,群满爷就是我们的军事顾问了。
我叔爷也高兴起来。他没想到来参加这么个会议,就能成了教官,成了军事顾问。但他认为当军事顾问还不如当教官,被人家喊“林顾问”不如喊“林教官”来劲。
我叔爷说:
“我要是当军事顾问,我们就得有个司令;那司令至少得管几千万把人马,我看要想成那么大的气候,是万万不能的,最多也就能成立个什么打鬼子的鸟铳队罢。屈八你是召集人,就当个队长;杨六会使鸟枪,又能喊来使鸟枪的人,那就至少都得是个副队长;和合先生有计谋,是个军师,可鸟铳队设个军师于名不正,就也当个副队长算了,专司出谋划策的副队长,相当于参谋长;我呢,还是当个鸟铳队的教官,我当了这个教官后,杨六能以鸟枪换来钢枪、机关枪,我就能换来小钢炮。”
我叔爷讲完这话,自认为讲得绝妙,不但将队伍的建制讲得清清楚楚、人员的职务安排得妥妥帖帖,而且表明了自己“上任”后的决心,弄一门小鬼子的钢炮来使使。他对钢炮的兴趣更大于机枪,他在衡阳血战时,本就是第十军炮兵营的,只因炮弹打完了,完全没有了用武之地,才由炮兵去充当步兵,最后去炸鬼子的大炮……他断定鬼子对我们新宁这山区的进犯,重型火炮是难以派上用场的,威力最大、最好发挥的是那小钢炮。小钢炮可随身背着跑,无论什么地形,将那玩意一架,就能开炮。
我叔爷讲完自认为绝妙的话后,和合先生等人皆拊掌赞同。他就不无得意地对屈八说:
“屈队长,再来根香烟抽抽。”
屈八掏出支香烟,客气地递给我叔爷,并替我叔爷点燃香烟,他自己就着那火,也点燃一支。
屈八虽然客气地递了根香烟给我叔爷,还亲手替他点燃,心里其实极不舒服。这该成立个什么队伍,谁该担任什么职务,本应该都归他屈八来讲,来任命的,这一下可好,队伍就叫做鸟铳队,他成了个鸟铳队长,他这鸟铳队长还是由你个瞎子群满爷“任命”的了,你个瞎子群满爷算什么呢?
屈八这次从外地回到老家,是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的。如果仅仅只是为了成立个鸟铳队,仅仅只是带领一支鸟铳队去支援抗击日军的国军,保卫家乡,他也就懒得从外地回来了。但要实现他的宏图大业,就必须高举起“保卫家乡”这面大旗,只有在“保卫家乡”的这面大旗下,他才能招来人马,才能建立武装,建立根据地,才能最后实现他的“回归”……
屈八,当年的许老巴,是个脱离了共产党的“共产党”。
许老巴在放火烧了他爷老子的村寨逃离老家后的第二年,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屈八。他改名倒不是怕放了火、烧了房子,官府会来追缉。他烧的是自己家的房子,关人家什么事呢?况且他又没烧死人,他是瞅着自己那个可恨的父亲和可怜的母亲都不在村寨里时才点燃的那把火。他那把火只是要狠狠地教训教训把钱看得比命重、宁肯花钱为女儿做道场、也不愿花钱救人的父亲。
“我把你的寨子烧掉、烧掉!我看你还去发、发!”
许老巴是咬牙切齿这么念叨着点燃那把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