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袭后的第二天,日军除了留下些守城的外,兵分两路,往武冈方向而去。这两路夹攻新宁城的日军指挥官也曾分别向坂西一郎报告,说夜里曾遭重庆军猛烈袭击,请求肃清城周之余敌,确保新宁稳固后再向西进。这个报告、请求实则是因官兵疲惫,士气不振,想在原地休整一两天。故而说“遭重庆军猛烈袭击”。但立即被坂西一郎一顿痛骂,喟其愚蠢至极,只有迅疾攻占武冈,才能将洞口、花园一线的重庆军歼灭。
进占新宁的日军主力开拔后,守城的日军也曾派出小股搜索部队,搜索到了金芝岭下,旋遭屈八队伍居高临下的一顿鸟铳、枪弹、弓弩射击。日军才知道是些蛮民骚扰,但蛮民有“嗅枪队”,那“嗅枪”委实可恶,被“嗅枪”打在身上的铁砂,连军医也束手无策,取不出那么多铁砂,痛得比挨子弹还难受;蛮民又有不少“狙击手”,枪法特准,只要探头往上,还来不及冲,就有可能被自己造的日式步枪击中,遂返城不睬。屈八自然不会,也不敢去攻,两下一时相安无事。
盘湾岔之仗和夜袭的连续两次大胜,使得杨六等人愈发兴奋,不但愈发论证了他们“四条腿的野猪都能打死,两条腿的还打他不死”的“理论”,而且上升到“两条腿的比四条腿的野猪更好打”。于是他们一心想着的是如何再打他娘的一次更来劲的就好。可仿佛一下有劲使不出了。于是有人提出干脆去援助武冈,再到武冈城外来他次夜袭。这个提议旋有人反对,说我们是新宁人,去管人家武冈的事干什么?武冈的事自有武冈人管。
在这暂时相安无事的日子里,屈八要找到地下党的想法愈发强烈。他想着这夜袭打死的日军更多,影响比盘湾岔更大,且自己就扎在离城不远的金芝岭,城里若有地下党的同志,还能不来金芝岭?连日军都来金芝岭试探过,地下党的同志能不知道?看来在这新宁是确实找不到地下党了。
屈八想到了武冈。
他又找来郑南山商议。
屈八对郑南山说,你在武冈就读的第六师范,前身是衡山乡村师范学校,你说衡山师范在新宁时都搞过抗日宣传,组织过抗日剧目演出,那么,乡村师范迁至武冈成为六师后,规模更大了,肯定有地下党。
郑南山认真地想了想,说,司令说得对,应当有。我觉得也有。我想起了一件事,我在六师读书时,所有的班级几乎都是集体加入三青团,就是既不要你写申请,也不找你谈话,就成了三青团员。但立即有人反对,坚决反对,要大家不要加入,集体加入的不算。这坚决反对的人……
“对啊,”屈八立即兴奋地接过话,“那坚决反对的人,肯定就是地下党!”
“我想也是。”郑南山说,“如果不是共产党,他反对三青团干什么?”
屈八突然想到一件敏感的事,问:
“你没有加入三青团吧?”
郑南山赶紧说,我怎么会加入呢,我是一天到晚只想着写诗,什么这个团、那个党的都不加入。
“可你刚才说是集体加入,不用写申请,不用谈话,你不会被集体加入进去了吧?”屈八继续问。
“哪能呢!”郑南山说,“就算被‘集体’成了三青团员,他总还得通知本人一下吧。”
屈八想想也对,说:
“你没接到过什么通知吧?”
“没有,连口头通知都没有。”郑南山说,“司令,我现在是一心要加入你所在的党,你是上面派来的……”
屈八算是放了心,说,郑南山同志,通过对你的考验,说明你已经符合我党的标准,你现在就是“在党”的人了!
郑南山自然高兴。
郑南山万万没想到的是,屈八说他“在党”的话,没有白纸黑字,也就是没有档案;而他真的被集体进了三青团,却有白纸黑字,也就是有档案。他第一次得知自己是三青团时,已经到了一九五六年,组织开始是启发他,要他主动交代,说主动交代出来没事。他对天发誓绝没有,他从没加入过三青团,他只加入过共产党,是“扶夷人民抗日救国军”司令屈八介绍他加入的。并且当即背起了“布告纲领”:“去岁湖南沦陷,日寇肆虐横行,本军奉命援湘,消灭万恶敌人,实行统一战线,团结一切好人,工农商学各界,军队地方士绅,不分阶级党派,皆愿相见以诚,一致联合对敌,展开民族斗争,取缔贪官污吏,扶持好人正绅,厉行减租减息,改善社会民生……”郑南山说他加入的如果不是共产党,怎么能知道当时党的纲领政策?组织说他太不老实,太狡猾,说他是个货真价实的三青团员,是个伪共产党员。因为组织掌握的武冈六师三青团的名单上,他的名字赫然在列。而他加入的共产党,那个党组织根本就不存在。郑南山为此叫屈连连,把冤屈叫到了我叔爷那里,我叔爷说这个事我也搞不清,我反正什么都不是,我只当过国民党的兵,那是顶壮丁,你只有找屈八。郑南山说,屈司令当年就被鬼子打死了啦。我叔爷说,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当下屈八放了心后,郑南山说:
“司令,我看要找到地下党,只有去武冈了。”
屈八说:
“对,去武冈!坚决去武冈!我们一路打到武冈去,既符合“一致联合对敌,展开民族斗争”的纲领,支援了武冈守军,又好去找到我们的同志。我就不相信,偌大一个武冈州,没有我们地下党!”
打探武冈方面情报的老舂回来了,老舂说他从武冈方面逃难的难民那里听到,武冈城打得那个凶险,啧啧,日军把武冈包围得铁桶一般,昼夜攻打,可打了这么多天,还是没有打下来,武冈的护城河里,全是鬼子的尸体,那血,把护城河都染红了。武冈城虽然只有几百中央军,可像我们这样的老百姓也参战哩……老舂说他就问那人,你怎么不参战呢?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那人说,也不是每个人都敢去打仗啦。老舂说他又问,你原来是不是武冈城里的?那人说是的,中央军一准备打仗时,就要老百姓疏散,好多人都不肯走,要帮着守城,那些人胆大,他说,他还是疏散出来了,开始躲在近边的山里,所以晓得情况,后来看那仗越打越凶了,躲在近边山里也怕不保险,就躲到这里来了。
武冈百姓帮着守城的情报,更坚定了屈八去武冈的决心。他想,如果找到帮着守城的百姓,说不定就能找到地下党。
屈八下了命令,向武冈进发!
命令一下,杨六等人反而愣了,旋拍手叫好,说屈司令这回痛快,根本就不用我们去催他。但那些说“武冈的事自有武冈人管”的却不愿意去,队伍已经出发了,他们还嘀咕着不动。和合先生赶忙轻声地对他们说,你们以为这是赶场看戏啊,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啊?这是队伍,队伍有队伍的军纪,快点去跟上,跟上,听我的没错。这几个人才跟着队伍走。只是还在半路上,这些人就开了溜。他们开溜是趁着晚上在山里歇宿时,半夜悄悄地爬起来,一溜,溜进了树林里,不见了。直到第二天清点人数,才发现。
溜走的都是在白沙听了保卫家园的宣传后加入的,都是直属队的人。他们也许就是觉得离开新宁去武冈,已和保卫自己的家园无关,他们要回自己的家园去了。
屈八当即发了大火,要派人去把逃跑的抓回来,就地枪毙。我叔爷知道抓是无法抓到的,这么大的山,山连山,岭连岭,別说派人去抓,就是来一个团、一个师,像撒网一样地去搜捕,只怕也捕不到。但他说了一句话,这句话竟然被他说准了。
我叔爷说:
“他们跑了就算了,反正也是些凑数的,做不了什么用,只是他们这样乱跑,可別在山里撞上鬼子呵!”
溜走的人真的撞上了鬼子。
其时,武冈之围已因援军的突然杀到,关根第五十八旅团遭内外夹击,大败而逃。溃逃的日军已不成建制,官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官。那情景,正与曾被他们打得溃逃的国军相似。只是现在轮到他们了。山区无甚大路可走,就算有,也不敢走,走到大路上正好成为中美飞机轰炸、扫射的活靶子。溃兵只能朝着大致的方向,在山林里乱窜,碰上同伙,便结成一股,首要目标便是找有老百姓的山村,冲进去,先杀人,后抢东西,将猪、牛、羊、鸡统统宰了,将壁板拆下、家具砸烂,当柴火……吃饱了,强奸妇女……要拉了,以水缸、坛子当便桶,临走时,一把火将木屋烧燃……
溜走的那几个人也是去找山村。一是肚子饿了,得找个人家讨碗饭吃,二是不知道往新宁该怎么走了,得问路。这几个土生土长的白沙老街附近的乡里人,以白沙老街为他们引以为荣的大地方,连上县城都是个新鲜事,这武冈州就更別提了,“上州,哎呀呀,那不是天远地远啊!”一心要溜走时没想到这些,溜进山里后,才觉晓这是武冈州的山,而非白沙老街后面的山,只能自认碰上“倒路鬼”,迷了。
这几个人在山里转啊转,终于看见有处山林的上空冒出了烟雾,有烟雾,那就是有人家,那人家正在烧火做饭呢!
烟雾处的确是有人在做饭,不过是刚将村庄洗劫一空、在炖牛羊的鬼子。
这几个人直奔烟雾处而去,果见一山村,几间杉皮木板屋,颓然立于山坡顶上,且似有人在走动,便兴奋地一边喊,老乡、老乡,一边往上爬,刚爬到村口坡坎上,一抬头,两个鬼子,两支钢枪,正对着他们。
随着“哈哈”一阵狂笑,两个鬼子开了枪……
“可怜我这几个开溜的白沙老乡。”我叔爷后来说,“又没当过兵,又没吃过粮,人生地不熟的,你跑什么吗?要跑也跟着我群满爷跑啦!冤里冤枉地死在鬼子枪下。”
“不值,不值。”我叔爷摇晃着脑袋说,“若是打仗打死的,还能落个好汉的名声。”
那几个开溜的其实逃脱了一个。逃脱的这一个不要命地在树丛里乱跑,跑来跑去,竟碰上了屈八的队伍。
“有,有,有鬼子!”他一见自己的队伍就喊。
屈八本是要枪毙他的,可和合先生竭力说情。和合先生说情的内容主要是两点,一则是乡里乡亲的,他没死在鬼子的枪下,算是命大,若毙了他,死在我们自己的枪下,对乡亲们不好交待,他那家里也遭孽,何必跟地方上的人结怨呢?再说,他逃走时没带走武器。二则,也是最主要的,他带来了有鬼子的“情报”……
不知是和合先生的话打动了屈八,还是屈八想到自己也曾逃跑,他饶了这个老乡。
饶了这个老乡后,屈八说出了几句大得人心的话。
屈八说:
“逃兵虽然可恨,但他们是被鬼子打死的;鬼子打死的虽然是逃兵,但他们原来是我们的人;我们的人即算当了逃兵,但被鬼子打死,我们也得为他们报仇!”
这话,不但使得被饶恕的老乡当即要向屈八下跪,而且使得队伍里爆发出一片喊声:
“司令说得好,也得为他们报仇!”
“只要日本人杀了我们中国人,我们就得报仇!”
“报仇,报仇,干掉这股鬼子!”
“那跑了的陈老三,其实是个好人,人蛮和善的。可惜、可惜……”
“老伍也是个好人啦,他家还借给我几升谷……”
“屈司令你快下命令,你指到哪我们打到哪!”
“对!我们保证听你的!”
……
屈八那几句话的效果,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为逃兵报仇”,竟然成了凝聚这支由山民、猎户、昔日的土匪等组成的武装队伍的最强粘合剂。山民、猎户许是想着屈八这话够“人情”;“土匪”许是认为屈八这人够“义气”,因为他们往常也是有点爱“开溜”的;那些本也有点不太愿意来武冈的则变得坚决跟屈八走了。就连我叔爷,也为屈八的话感动,只是他的受感动和“土匪”的心思有点类似,他替人顶壮丁当兵吃粮时,也是经常“开溜”当逃兵的,逃兵被打死,无论在哪种部队里,都似乎是活该!而只有屈八,喊出了为逃兵报仇。
屈八决定,趁着鬼子在做饭,将他们一锅端掉。
“他妈的,”屈八骂了一声,“还要吃我们的牛,吃我们的羊,现在要他们吃子弹!”
屈八正要命令队伍直赴那山村,我叔爷说,尽管知道了鬼子的所在,但怕情况有变,还是得派两个人在前面先行,等于是尖兵,队伍跟在后面。尖兵一发现情况,队伍好随机应变。因为鬼子在山里,我们也在山里,这山路,弯弯拐拐太多,怕的是突然遭遇。
那被饶恕的老乡立即说他走前面,当尖兵,他要立功赎罪。
杨六说:
“老乡,你刚受了惊吓,还是別抢先了,这尖兵,只能是我去。”
那老乡说他已经走了一遭,路熟。
杨六笑着说:
“老乡,別怪我讲直话啊,你是慌里慌张乱走的,只怕连方向都记不清了。我呢,你是知道的,我常年赶山打猎,你以为我只在新宁啊,这武冈州,我是经常越境而来的。为甚?人家不敢越境,那猎物就多啦。在这山里,哪条路能走,哪里可能有路,我心里清清楚楚。再说,我穿的是鬼子衣服,就算迎头碰上,那鬼子还会以为我是他的伙计呢!”
“伙计、伙计,快快的过来。”杨六模仿鬼子的口气说。引得大家都笑了。
“他娘的,老子过去,‘砰’地就给他一枪。”
杨六便这样自告奋勇当了尖兵。我叔爷说一个人不行,一个人太单,得再去个人。杨六说,再去个人干甚?他没有鬼子衣服,反而会误事。
于是,穿着日军军装的杨六,手里端着三八式步枪,当尖兵走在了最前面。
盘湾岔之仗,杨六率领鸟铳队打出了威风;夜袭日军营寨,杨六已经堪称英雄。可他一心想着的是还没有夺到鬼子一挺机枪,因为他和我叔爷在争论鸟铳和钢枪的厉害时,曾发誓拼命也要夺挺机关枪。就是这一心想着夺机枪,使得杨六丧失先机而死于鬼子枪下,又被鬼子的机枪疯狂戮尸。
杨六是在黑石界和两个日军突然相遇。这两个日军不是打死“逃兵”的那两个日军。杨六碰上的是另一股日军,这两个日军大概也是当尖兵探路的。
和日军突然相遇的杨六,原本略占先机,两个日军见他穿的也是日军军装,迟疑了一下,而杨六的枪已经对准了一个日军,他如果立即开枪,先打到这一个,而后往旁边一跃或一滚,还能对付另一个。因为他枪口对准的这一个,端的是步枪,另一个是将机枪扛在肩上。可杨六一眼看到了那挺机枪。
那挺机枪,使得杨六不由自主地移动了手中的枪,当他对着那机枪手正要扣动扳机时,日军发现他的帽子上没有帽徽,端步枪的马上对他开了枪。
杨六应声倒下。
片刻后,“哒哒哒哒”,扛机枪的日军端起机枪,把几十发子弹全打在倒地的杨六身上。
当三八大盖的枪声在树林里爆响时,我叔爷还以为是杨六开枪报警。“有敌情!”他要队伍赶快隐蔽。可接着响起的“哒哒哒哒”的机枪声,可就令他喊声不好,杨六危险了。他立即将一颗美国手榴弹攥在手里,要老舂等人跟他去救杨六,白曼带人随后接应。
我叔爷他们赶到黑石界时,已不见日军,只有躺在血泊中的杨六,和掉在旁边的那支日式步枪。
杨六,浑身全是被机枪子弹洞穿的窟窿。而他身上那身日军衣服,没了。
我叔爷抓起那支步枪一看,子弹没有出膛。他顿时明白了,那声步枪响声,是鬼子击中了杨六;机枪声之所以过了一会才响,是鬼子在剥杨六身上的日军衣服;将衣服剥了后,再用机枪对准杨六的尸体,疯狂扫射。那支步枪没被拿走,是鬼子不愿增加负担。
随着屈八、白曼赶到的江碧波,一见杨六那被打得像筛子样的尸体,掩面嚎哭起来。
“哭什么哭!”屈八喝道,“不准哭!”
屈八的声音都变了。他虽然是严厉呵斥不准哭,其实是自己看着杨六被打成的那副惨相,已经难以自我控制。在战场上,你打死我,我打死你,不足为奇,屈八见过战场上无数的死人,但像这样死了后还被机枪疯狂扫射的,没有。这是戮尸。
“别哭,别哭。”我叔爷对江碧波说,“鬼子肯定还没走多远,他们跑不了。”
江碧波不能不哭,因为她毕竟还是个女学生;但江碧波马上就不哭了,而是对我叔爷说,那,你把那支枪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