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八是想等郑南山回来,若是地下党来了人,那就好决定队伍的战略行动;若是没来人,只要带了地下党的意见(指示)来也行。
“还要修整,又不是修塘坝整田墈。”杨六嘟囔着找到我叔爷。
杨六说,群满爷你不是讲过鬼子攻城时,我们正好从后面去打他的屁股吗?怎么还不去打?
我叔爷听着那远远地传来的枪声、炮声,判定鬼子的兵力多得惊人,他甚至从那枪声、炮声中,听出了攻城的的确就是他和第十军弟兄们的死对头、打衡阳的六十八师团。那发起冲锋前密集的炮声,炮声停止后的短暂平静,猛然响起的剧烈枪声,和衡阳战场几乎一样。只是那炮声中,似乎没有远程重炮。
“唔,唔。”我叔爷从专注谛听的枪炮声中回过神来,说,“要打,要打,可命令得由屈八下啦。”
“屈司令说还得修整修整,准备准备。”
“这屈八,打了一仗后倒也有了些指挥经验。是得再修整修整,准备准备,别急。”
我叔爷以为屈八是在以逸待劳,等到鬼子攻城攻得损失惨重时,再从背后袭击。尽管盘湾岔打了个漂亮的胜仗,我叔爷依然认为,若是现在去,这么几十条枪、几十支鸟铳,对于攻城的日军来说,等于是挠痒痒。此外,他还认为七十四军的新宁保卫战,是和国军一贯的战法一样,守城的先死守,以吸引、消耗日军的兵力,外围的援军再来个反包围,内外夹攻。故而他想等到援军来将围城的日军包围后,再趁势去“呐喊助威”、参与胜利。他想着那守城的是七十四军,来援的也是七十四军,真正的自家人救自己人,是绝不会不来的。不像他在守衡阳时,守城的是第十军,盼着的援军是其他部队。
我叔爷的这个判断失误。他不知道七十四军守这个新宁城,只是以其拖延日军向武冈的进攻而已,实在守不住了时,会主动撤离。这也就是雪峰山会战中国军队总指挥何应钦制定的“层层阻击,固守要地,灵活出击,分割围歼”战术中的一着。
我叔爷后来说他错了错了,当时若听杨六的话,立即去支援新宁守军,哪怕是只躲在暗处打几枪,放几铳,扔几颗手榴弹,骚扰骚扰,也不会后悔。因为等到他这支队伍往县城赶时,新宁城已经被日军攻占。给他美国手榴弹,给他美国罐头的连长,在守城之战中阵亡了。
他说他对不起那位连长,也对不起那位岳兄士兵。他曾对岳兄士兵说过,对连长说过,若有难时,他群满爷会来的。
当时杨六想要我叔爷去催屈八立即进军,可这个教官也说别急,再等等。杨六觉得纳闷,怎么刚打了个胜仗,这司令和教官都不急着再打了。
去找地下党的郑南山在第三天回来了,屈八赶忙问他找到没有,联系上没有?郑南山说他的那些同学、同事,一个都没找到,都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郑南山回来的这一天,从全州抵达新宁的日军第三十四师团一部,已会合六十八师团对新宁县城合围猛攻,在两路夹攻下,守军因自身伤亡过大,撤离阵地。新宁城被攻陷。
新宁城遭两路夹攻时,我叔爷听着那骤然猛烈的枪声、炮声,感到这枪炮声不对头,怎么全是日军的?这说明解围的援军未到,攻城的援军反而到了。他情知守军形势不妙,急忙喊上杨六,一道去见屈八。
屈八正在和郑南山议论那“找人”之事。
屈八说,你真的没找到一个?
郑南山说,鬼影子都没见着一个。
屈八说,你那些同学、同事可能呆的地方,你都去了?
郑南山说,去了,就连他们的亲戚朋友家,我都去了,家家都是空无一人,有的是“铁将军把门”,有的是连门都没关,都“走日本”走(躲)得不见了。
“他们是不是被困在城里了?”
“不可能!日本人要打新宁的风声一起,学校都停了课,我是和他们一起离开城里的。要不,司令你在白沙也见不到我。”
“你的同学,都是教书的老师?”
“都是教书先生。师范出来的不教书干什么呢?”
屈八不由地说,这和地下党的同志没有联系上,我们下一步究竟该如何办呢?
郑南山脱口而出:
“司令,我看我那些同学、同事,不像是在党的人,即算有在党的,但既然找不到,司令你是上面派来的,那王震布告纲领上的开头两句便是“去岁湖南沦陷,日寇肆虐横行;本军奉命援湘,消灭万恶敌人”,现在日寇正在肆虐横行,正在攻打县城,我们就照纲领上说的,立刻去援助守军,把那万恶的鬼子消灭干净!”
郑南山又激昂起来。
郑南山激昂而言的最后一句,正好被来见屈八的杨六和我叔爷听见。
杨六立即嚷道:
“郑先生科长,我在司令面前怎么就讲不出你那么好的话来呢,你讲得好啊,立刻去,立刻去,把鬼子干他个干干净净!”
杨六在嚷时,屈八心里又为郑南山的话一震,是啊,我是“上面派来的”!“我已经为自己确立了党组织身份”,我按照纲领上的话去做就行了,盘湾岔已经取得了大捷,为什么不接着狠狠地打呢?他当即下了决心。
“怎么,杨队长你又请战来了!林教官你也请战来了!”屈八说,“好啊,众志成城。明天清晨就向县城进发,从鬼子后面狠狠地去打!”
“白天去不行。”我叔爷说,“我们毕竟只有这么些兵力,白天去帮不了什么大忙,起不了什么大的作用。反而把自己暴露在鬼子的火力下。我们只能采取夜袭!”
“夜袭?!对啊!”郑南山第一个叫起好来,“古时作战,就常有这种打法,那《三国演义》里的东吴大将甘宁,不就是百骑夜袭魏营,大破曹兵吗?”
“是摸黑去打吧?!好计、好计!”杨六一拍大腿巴子,“群满爷教官你硬是要得,盘湾岔是伏击,这次是夜袭。”
我叔爷说,这夜袭也是鬼子常用的,打衡阳时,他们攻不下山包时,往往就用这一招,但这一招他们在衡阳使用不灵,我那第十军的弟兄,都会反夜袭。这次我们要鬼子尝尝遭夜袭的厉害。我们熟悉地形,悄悄地摸到他们营地前,集中手榴弹,把所有的手榴弹一下全摔出去,炸他们一个晕头转向,然后所有的鸟铳、钢枪一齐开火,鸟铳打完第一铳,不要再去装火药,每人身上要背一把砍刀,冲进去一顿砍杀,夺武器,特别是要夺取机关枪,夺了武器就撤退,往金芝岭跑,撤退时,钢枪先掩护,对着追来的鬼子,以排枪齐发,再以夺到手的武器掩护拿钢枪的撤退,边打边撤。天黑风高,谅鬼子也不敢穷追,就算追来,我们也已经上了金芝岭……
“好,好!林教官的计策好!”这回是屈八大声叫好,“传我的命令,准备夜袭!这夜袭的具体指挥,就交给你了。”
然而,当屈八的队伍作好夜袭准备,于傍晚抄近路往县城进发,刚到金芝岭下,眼尖的杨六在夜幕渐渐收拢的间隙,看到新宁城上,插着的却已是日军太阳旗。
我叔爷懊恼至极,他又想起了衡阳,他在衡阳就是因为没有援军,他的弟兄们没了,这新宁城又是因为没有援军,城破人亡。他记起了自己曾对那位连长说的话,他群满爷会来的。此时他来了,那城却已经破了,他断定连长和岳兄士兵都已经遇难。城破后他才赶来,还有什么用呢?这不和他在守衡阳时,那些援军到了城外却偷偷溜走的结果是一样吗?他在衡阳曾破口大骂混账的援军,此时该骂的,就是他自己了。
如果在这之前就来夜袭,即使帮不了大忙,但只要狠狠地打了鬼子一下,也就尽到自己的心,尽到自己的力了啊,也就不会后悔了啊!
我叔爷正坐在地上懊恼,杨六到了他身边。
杨六说:
“群满爷、林教官,你发现没有,那城虽然被鬼子占了,可城外依然有鬼子扎了营寨,我们照样可以那个什么夜袭,去偷袭他的营寨。”
“照样去夜袭?!”我叔爷霍地站起。但他只振奋了一下,又颓丧地一屁股坐下。
“城已经没了,守城的官兵也没了,再去偷袭,没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了。”他喃喃而语。
“怎么没有意思?”杨六说,“正是我们的城被鬼子占了,正是守城的官兵被日本人杀了,我们去偷袭鬼子,就是为他们报仇啦!就是告诉鬼子,你杀了他们,还有我们,你占了城,可不得安生。这意思大得很呢!”
我叔爷没想到杨六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对啊,连长、岳兄士兵他们虽然阵亡,但还有我群满爷啊,城池虽然被你们攻破,但我要你们日夜不得安生啊!
“好!六阿哥说得好!照样夜袭,打鬼子的营寨!”
夜袭鬼子营寨的行动,在原有的安排上做了些调整。
我叔爷要杨六从鸟铳队里挑选二十个不但枪使得好,而且会些拳脚功夫的人;要白曼从箭字队里挑选十个同样的汉子,组成夜袭队,由他带领。其余的人由白曼指挥,作为接应部队,阻击追来的鬼子。如果万一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况,金芝岭庵堂是会合集结地点。
我叔爷布置完后,杨六说:
“群满爷,你安排得好,但有一点不妥。”
我叔爷问:
“哪点不妥?”
杨六说:
“那夜袭队,只能由我带领。”
“为什么?”
“群满爷,別怪我把话讲直了啊。你一个半边瞎子,这乌漆巴黑的,你走路都看不清,还怎么去袭呢?”
杨六此话一出,和合先生急了,这大战在即,怎么能讲些这样没有礼性、专挑人家缺陷的话?就连屈八,也觉得杨六这话过分。可我叔爷却毫不介意,他嘿嘿一笑,说:
“正是乌漆巴黑,大家都看不清,我这半边瞎也就不瞎了啦。那夜袭,还得我亲自去,六阿哥你没有经验。”
我叔爷是想着只有他亲自去,才对得起阵亡的连长、岳兄士兵。
杨六立即说,夜袭队由他带队,如果打得不好,也像群满爷上城搞武器一样,甘愿受军法。而且绝不要人说情。
郑南山、和合先生等都认为杨六带队最合适,群满爷留下来指挥接应。最后由屈八决定,还是杨六带队。
我叔爷要老舂把他在盘湾岔收缴的鬼子手榴弹全部给夜袭队,他只留着连长给他、还剩下的两颗美国手榴弹。
“六阿哥,你知道手榴弹该怎么扔了吧,你给他们再讲解几遍。”我叔爷不喊杨六,也不喊杨队长,只喊六阿哥了。他是把杨六看成了在衡阳共生死的弟兄。
“知道,知道,群满哥,你放心,这次要鬼子知道我瑶佬杨六的厉害!”杨六也不喊群满爷,而喊群满哥了。
我叔爷还是不放心,说:
“这次夜袭的成功,全靠摸近鬼子营寨时手榴弹爆炸的威力,只有手榴弹同时在鬼子脑袋上开花,才能冲进去砍杀,才能夺得武器,才能顺利返回,而鬼子肯定有站岗放哨的……”
杨六说:
“群满哥,你没看见我穿的这身鬼子衣服啊,我先去把站岗的鬼子悄悄干掉不就完了,就算他先发现我,一下也搞不清。”
杨六那身硬不肯脱下的鬼子衣服,到这时派上了用场。可一能够派上用场时,大家都觉得吃了亏,当时若把在盘湾岔打死的鬼子的衣服都带上,此时不就能变出十三个假鬼子来么?十三个假鬼子打头阵,那要省掉多少事?!唉,唉,正好比“书到用时方恨少,糠到荒年才知贵”。他们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书到用时方恨少”是知晓的,也常挂在嘴上对那读书人说的;“糠到荒年才知贵”则是隔三差五就要实践一次的。
惋叹一阵后,有人还要直统统地说出来,说若是有十三套鬼子衣服,就算有十三个站岗的哨兵也能一下干掉,再将手榴弹齐齐地一扔,接下来一顿乱砍乱杀,黑夜里他分得个鬼的真假出。
“算了算了,世上哪有后悔药吃。”旋有人说,“一套鬼子衣服也足够了,六阿哥去干掉一个,余下的一个交给我,看我用弩箭射杀他,见血封喉。”
说完,又似自问自答:
“鬼子哨兵总只有两个吧?!”
……
子夜过后,日军城外的营寨除了几堆燃烧的篝火,一片死寂。
连日的攻城,日军死伤累累,没死的已经疲惫不堪。上面的命令又已下达,训斥他们攻打新宁县城延误了时日,不准休整,第二天就得往武冈进发。
命令一下,日军官兵除了暗暗埋怨上级不了解战斗实况外,就是赶快抓紧这就要开拔前的一点时间,睡觉。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被一些当地百姓偷袭,会被从天而降的他们自己的手榴弹炸得不知所措,许多人在梦里做了他乡之鬼。
杨六的袭击比预计的还简单、顺利。他带着夜袭队,利用夜色和田垄的掩护,沿着常进城卖猎物走过不知多少次的小道,很快就到了日军的一座营帐外面,站岗的哨兵站着打瞌睡,杨六不费劲,如割吊着的麂子那样就把他给割了。然后一招手,夜袭队员蹑手蹑脚地走了拢来。杨六见有两座营帐相隔不远,示意要将这两座营帐一齐炸,夜袭队员分成了两拨。杨六像抬野猪起肩那样低沉地喊声“烟-衣-布”(瑶语:一、二、三),两群手榴弹,每群十多枚,飞向两座营帐,落入了营帐里的鬼子群中。二十多枚手榴弹几乎同时爆响……
其他营帐里的日军被二十多枚手榴弹的剧烈爆响炸醒后,懵里懵懂地以为是遭了空袭的炸弹,纷纷往外跑,四散躲避空袭。等到他们清醒过来时,杨六的夜袭队已经撤离“现场”。
日军只象征性地追了一阵,胡乱地开了一阵枪。夜黑风高,他们确实不敢追,他们摸不清底细,以为是遭遇了七十四军外围部队的袭击,他们得赶紧固守营地。这一晚,不惟是城外营地的日军再也不敢睡觉,城内的日军也被惊醒,统统“枕戈待旦”。
杨六的夜袭队到底打死了多少鬼子,他们说不清,反正两个营帐里的鬼子全部报销,没被炸死的也被砍死。但缴获完整的战利品不多,因为鬼子的枪多被炸坏,鬼子身上的东西则来不及去搜。只是杨六身上不但多了一支好枪,而且多了一把有点变形的指挥刀;那支好枪,是日军哨兵的,那把指挥刀,可能是个日军小队长的。
杨六缴获的那把指挥刀,至今还保存在瑶民杨氏家里。不过说“保存”其实谈不上,因为开始几年还算保存在那里,后来就觉得这刀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就变成了砍柴的“柴刀”;当“柴刀”使用时,开始还觉得锋利,后来就不锋利了,砍柴也砍不断了,就随手丢在个放废物的楼上角落里,忘了。大炼钢铁时有人说杨氏家有把日本刀,要杨氏交出来炼钢铁,杨氏懒得去翻寻(也确实不记得放在哪里了),就没被丢进土炉,也没被炼成钢铁。一直到改革开放后到处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有人又想起了他家那把日本刀,说那把刀有很重要的历史意义和教育意义,杨氏后人就去翻啊翻、寻啊寻,寻出来了,只是早已锈迹斑斑,得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一下断了、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