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爷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杨六那支步枪给了她。不过叮嘱了一句,要她和老舂一样,跟着他。
我叔爷要江碧波跟着他,当然是认为自己这个老兵能保护她,也就是江碧波只有跟在他身边才“保险”,他不愿这个年轻的女学生再遭遇不测。其实论年龄,他比江碧波也只大几岁。而江碧波本是受屈八之命,要跟在白曼身边,随时报告白曼支队情况的,但到了这个时候,看着杨六那浑身被鬼子机枪洞穿的身子,不仅是江碧波把她的“使命”给立马丢了,就连屈八,也把一心要找地下党同志的使命给暂时忘了。此时,只有为杨六复仇的怒火,在燃烧。
我叔爷判定鬼子还会回来,判定这股日军还有指挥官,如果没有指挥官,如果全是由溃逃而汇集到一起的散兵,不会派出探路的前哨;那两个打死杨六的鬼子,一定是返转报告去了,一报告,那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指挥官听说前面有武装,决定另择道而行;一种是虽然听说前面有武装,但不是重庆军,只是些山民而已,大日本皇军难道连小小的中国山民也怕吗?那个中国山民竟然还敢穿着大日本皇军的军装,那不是对皇军的亵渎和侮辱吗?胆敢亵渎、侮辱皇军的山民武装,得统统地消灭干净。这两种可能,第一种绝不可能。我叔爷知道日军即算打了败仗,那狂妄至极的指挥官还多的是。况且在这崇山峻岭间,鬼子要想找出第二条路来,难。
屈八虽然同意我叔爷的提议,就在黑石界埋伏,等鬼子再来。但他旋即一只手朝一棵树皮爆开如一块一块瓦片的参天古树抓去,手掌顺着那树干使劲往下捋。瓦片般又粗又硬的树皮,划破了他的手,血,从他的手指缝里流了出来。
他对我叔爷吼道:
“群满爷,如果打死杨六的鬼子没来,我就要你单独去把那个鬼子抓来!老子也要先刮掉他的衣服,再用鸟铳活活打他满身窟窿!”
屈八连林教官都不喊了,他连自己制定的正规称呼都顾不上了。杨六的死状,使得复仇的怒火将当年许老巴的血性又烧得沸沸腾腾!当年的许老巴,连自己父亲的寨子都能一把火烧了,在路上遇见红军,一抬腿就加入进去,在红三军那么严峻的肃反环境下都敢逃跑……此时,他还会去顾及別的什么吗?他是要和鬼子拼命了。从此刻开始,他要亲自指挥,亲自冲杀,亲手将鬼子打出满身窟窿。
打死杨六的那股鬼子果然来了。人数不少,长长的一队,走在最前面的日军,长枪的刺刀上依然挂着太阳旗。太阳旗后面不远,走着一个腰挂指挥刀的军官。日军似乎保持着一定的警惕,枪都端在手上,不时往路两边睃视。
日军越来越近了。那个腰挂指挥刀的军官满脸的大胡子都看得清了。屈八一声喊打,鸟铳、步枪一齐开火。我叔爷将攥在手里的那颗美国手榴弹朝满脸大胡子的军官扔了过去,手榴弹响后,他怕不保险,又将最后一颗扔了出去……
接连两声轰响后,满脸大胡子的军官被炸得见天皇去了。他身前身后的士兵也或被炸死,或被鸟铳、步枪击倒。日军指挥官一死,后面的日军有的仍往前冲,有的掉头便跑。我叔爷朝伏在他左边的老舂伸出手,要老舂快给他日本手榴弹;老舂大声说,没啦!在盘湾岔得到的都给杨六夜袭用光啦!我叔爷喊道,那你就快下去捡啊!
这时屈八在大声喊,打中了拿机枪的鬼子没有?给我先打拿机枪的鬼子!那个端机枪的鬼子,因为跟在军官身旁,其实已经被炸死了。
老舂去捡手榴弹时,我叔爷对伏在他右边的江碧波说,你就在这里不要动。我叔爷说完也朝被打死的鬼子跑去。江碧波迟疑了一下,端起枪跟在他后面。
仍然往前冲的鬼子被白曼箭字队的火力又打死几个,也就掉头往后跑了。
老舂和我叔爷在被打死的鬼子身上搜捡手榴弹时,屈八只是说,仔细看看,仔细看看,有打死杨六的畜生没有?其实谁又知道杨六究竟是被哪个鬼子打死的呢?
江碧波突然“啊”地发出一声尖叫。一个被鸟铳击伤的鬼子爬了起来,摸出了身上的手榴弹,并已举起。
老舂他们被江碧波的尖叫惊得回头,一看,几乎呆了。
此时,老舂为搜检手榴弹,步枪放在地上;我叔爷手里没有枪;屈八的短枪已插进腰间的枪套。
老舂慌得忙去拿地上的枪,屈八忙掏腰间的短枪,我叔爷知道来不及了,只是本能地大喊一声“卧倒”!
就在那个鬼子的手榴弹要出手的瞬间,“砰”地一声,鬼子栽倒在地;紧接着“啪”地一响,江碧波手里的步枪掉在地上。
没能扔出的手榴弹在哧哧地冒着青烟。
卧倒在地的我叔爷忽地一跃,将仍然怔怔地站着的江碧波双脚一拖,拖倒在地。这一跃一拖,是他在衡阳血战时老兵们常用的救人方式,若是扑上去将对方按到,不但耽搁时间,自己更有可能被炸死炸伤。
手榴弹响了,但是在鬼子身边爆响,鬼子自己被炸得血肉模糊;因在地上爆炸的手榴弹的弹片往上飞,卧倒的、被拖倒在地的,离鬼子又还有一定距离,都无事。
我叔爷将江碧波拉起,江碧波却嘤嘤地哭了。
“我打死人了,我打死人了……”她边哭边叨。
我叔爷说:
“你看看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就是被日本人打瞎的,你再去看看杨六,你就不怕了,你就下得狠心了。”
……
突然,又有人叫起来:
“快来看,快来看!”
屈八走拢去,喝道:
“乱叫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仔细翻找,把打死杨六的给我找出来!”
屈八应该也知道无人见过打死杨六的鬼子,但他似乎不找到绝不甘心。
那人说:
“司令,这个鬼子身上还兜了一身衣服,奇怪,会不会是杨六的?”
一个鸟铳队的队员赶忙走过来,把那件军衣一翻看,叫了起来,这是杨六穿的,是杨六穿的。屈八问他怎么能断定?鸟铳队员说,杨六衣服上请人缝了他的名字,你看,这上面有两个字。屈八一看,果然是杨六二字。
杨六在缴获的鬼子军衣内里缝上他的名字,也许是怕被人偷去,因为鬼子衣服的布料实在是太好了,他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的衣服。那个日军为什么要把从杨六身上剥下来的军衣带在身上,那就不得而知了,也许他是为了纪念自己的同伴,他的同伴,死在了杨六手上;也许,大日本皇军绝不容许他们的军衣穿在中国人身上。总之,战争中发生的许多事,是未经历过战争的人无法想象也无法理喻的。
一见那衣服果然是杨六穿的,屈八喊,把鸟铳给我!他抓过一支鸟铳,“砰通”,把一枪管铁砂全打在那鬼子身上,又抓过一支鸟铳,“砰通”,又是一铳……
我叔爷则在翻弄那个满脸大胡子的军官,想找出点什么来判断他究竟是个什么官?可没找出什么来,这个军官也许早就做好了准备,除了随身挎的那把指挥刀外,別的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都毁了。他不愿意在为天皇殉难后,让他的敌人得知他的官衔,以免坏了他一世英名。后来有人说这个大胡子军官就是在攻打武冈时,宣称几个小时攻进城,到城里再刮胡子的大队长永里堰彦。但有关文史资料上没有记载他在溃败时到底被打死没有。
虽然不能确定这个大胡子军官就是大队长永里堰彦,但从日军尸体的符号上,得知这些鬼子是日军第六十八师团步兵第五十八旅团的。我叔爷立即大叫起来,说他为战死在衡阳的弟兄们报仇了,他亲手炸死了衡阳血战的死对头——六十八师团的军官!
我叔爷尽管仍未缴获鬼子的小钢炮,但他认为那是因为鬼子没带小钢炮,溃败的鬼子进了这大山,要翻山越岭,难得扛那小钢炮,溃逃时要跑得快、逃命,把肩上的小钢炮扔了。因而他使劲大叫,他炸死了日军军官,他为战死在衡阳的弟兄们报仇了。
为战死在衡阳的弟兄们报了仇,杨六的仇也算是报了(后来,杨六依然是穿着山里猎户的衣裳,被运回了家乡,埋在了山里。那衣裳,是鸟铳队员给他穿上的)。可屈八接着要立即去把打死他手下那几个逃兵的日军干掉。屈八说,我现在宣布,我那几个白沙老乡不是逃兵,他们只是舍不得离开白沙老家,他们走时,没带走我们的任何武器,他们没拿武器,那就还是老百姓,不是逃兵……
我叔爷后来说,当时他听了屈八的话,感到有点奇怪,屈八怎么突然说出这么一些话,好像要为溜走的人洗清名声,等于说打仗时开溜的人只要不带走武器,就不是逃兵。那以后这队伍还怎么带?我叔爷又说,照他的这个讲法,那我在当兵贩子时经常开溜,也不算逃兵啰。
“屈八的话有点不正常,不正常。是一个不祥的预兆。”我叔爷说,“这人的命啊,是有预兆的呢!”
当下屈八命令,趁着那股日军还在山村里吃牛吃羊,来个突袭,打他娘的一个措手不及。
屈八问,那个村子叫什么村?那个逃得一条命回来的说,这里是黑石界,那个村子应该就是黑石村。
“黑石村就黑石村。”屈八说,“他妈的,还要吃我们老百姓的牛,吃我们老百姓的羊,现在要他们吃子弹!”
他又重复了在杨六要去当尖兵之前说过的话。
我叔爷想着队伍刚打了一仗,暂时“宜静不宜动”,敌我双方都在大山里,日军也是分散的小股部队,极容易突然遭遇,若是在去的路上遭遇一股仍然凶猛顽强的敌人,吃亏的会是自己这方,便说那股日军可能已经走了,不在那里了,因为又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
和合先生也劝,说自己的队伍应该就地扎营休息,这黑石界地势好,只要派些人在周围警戒,发现鬼子往这里来,照样打他的伏击。这叫“以逸待劳”。
屈八说,什么可能转移了,鬼子有牛有羊吃,他们还会就舍得走?不把抢来的东西全吃光,是不会走的!什么“以逸待劳”,作战就是要一鼓作气,乘胜前进!
“出发!看我屈八亲手去宰了村里那些日军!”
屈八亲自走在前面,带领队伍直奔那个山村。
套用古典小说的一句话,就是“元帅不听劝阻,非要亲自带兵,即刻出征,孰料此一去……”
此一去,屈八阵亡,白曼负伤,箭字队几乎全军覆没。
按理说,当时我叔爷劝阻的话,屈八不听,可以理解,他讲那日军可能走了,不在那里了,纯属猜测,甚至可说是乱讲,不足为信。但和合先生说的“以逸待劳”,实在是上策,且和合先生每次在关键时刻讲的话,屈八都是听从的。这一次,他却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因而连和合先生也没了办法,只得赶紧叮嘱白曼,保护好司令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