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六,就是穿着那身从鬼子身上剥下来的军衣,在和溃逃的一股日军突然相遇时,遭遇不幸的。
盘湾岔之仗对于屈八这支队伍来说,无疑是个大捷。既然取得大捷,在白渡桥伏击又没等来鬼子,队伍就有了安全修整的时间和地点,既然修整,就得好好总结总结。
当屈八召集司令部的人和各支队长,说要好好地总结总结时,杨六问,总结是干什么,又是开会要每个人你讲几句我讲几句吧?我叔爷说,总结你也不知道啊,就是看在这次战斗中谁的功劳最大,打得最好,谁怕死,违抗军令……我叔爷这么一说,杨六就笑了,说,就是论功行赏、按律责罚呵,那我先说、先说。
杨六说:
“若论功劳,当然就是屈司令啦!如果没有屈司令组织起我们这支人马,那不就只有挨日本鬼的枪杀,哪里还能让他们尝我们的鸟铳、子弹。”
杨六之所以先讲屈八的功劳最大,是怕自己霸蛮穿上的这身日本军服会被“总结”得不让再穿,他想着只要多说屈八几句好话,屈八就不会计较要他脱下、扔掉这身衣服的军令了。
杨六这么一说,屈八心里当然高兴,但他立即说:
“我是司令,司令不在评功之例。说说你们自己,这一仗,谁打得最好,为什么打得好?谁不听指挥,或指挥还有些什么失误。好好总结总结,以利于下战。”
与会的人员便去想谁打得最好,谁不听指挥,可觉得大家都打得好,也没有什么人不听指挥。
见无人开口,屈八就要和合先生先讲。和合先生说还是由司令讲,司令讲,我还没总结好哩。
屈八说你是参谋长都没总结好啊,那就由宣传科长郑南山先讲,宣传科应该抓住这次大捷,大做宣传工作,大造宣传舆论,使我们扶夷人民抗日救国军妇孺皆知……
郑南山本是善于做出总结的,可想着自己在盘湾岔实在表现得不怎么样,抱着脑袋趴在地上不敢动……而自己的这一切,林满群一清二楚,便推脱说,还是请司令先讲,不过我觉得这次胜利,除了司令全盘指挥得当,就是林教官临阵指挥得好,若没有林教官的临阵指挥,那……
郑南山把我叔爷夸赞一番,是为了堵我叔爷的嘴。其实,我叔爷对新兵第一次上战场的害怕,认为是理所当然,根本就不会说他吓得要死的事,就连那个吓得尿裤子的人,他也不会提及。
“你们还是像当百姓一样时那样讲‘客气’啊?!”屈八笑着说,“那我就先讲一讲啰。”
因为首战大捷,屈八兴奋异常。没有批评这些抗日“干部”依然如同乡人那样,要论个什么事时推来推去地讲“客气”,而是说了句有点幽默的话。
屈八说:
“我认为这次盘湾岔之仗,杨六队长打得最好,他真正发挥了鸟铳队的威力……”
屈八还没说完,杨六就打断了他的话。杨六说:
“司令、司令,要说我打得最好,我可不敢得这个头功,我不是还违抗了你的命令吗?”
“你违抗了我什么命令?”屈八一边问,一边在心里想,这个杨六,真有点不识好歹。
“司令你不准我穿这身鬼子衣服啊,可我还是穿在了身上。”杨六说,“司令,我就将功抵过,那功劳,我不要了,这衣服,你也別叫我脱掉就行。这鬼子穿的家伙,到底比我那套烂衣服强远了,有好远强好远。”
杨六这么一说,听的人都笑起来。还有人说,司令,司令,你刚才也说了鸟铳队,没说是第一支队。你也忘了不要说鸟铳队而要说第一支队的“命令”。
大家又开心地笑。
屈八也不由地跟着笑了,说:
“这是我的口误、口误。但杨六队长的功劳是功劳,衣服是衣服,两回事。这样吧,既然你当着大家的面承认了错误,又居功不傲,而且有实际情况,你原来那身衣服的确太烂,就将功抵过,准许你別脱了。”
此话一出,杨六高兴得直喊,司令、司令,下一仗该怎么打,你快下命令。
……
总结会上,杨六通过“计谋”,保住了穿在身上的那身鬼子衣服,却没想到,自己就死在这身鬼子衣服上。
总结会上还出现了争执,我叔爷说白曼的箭字队应该是功劳第一。因为箭字队最先和日军遭遇,这打仗最怕的是突然遭遇,可白曼在遭遇战中仍然打了鬼子一个措手不及,那就是连他群满爷都要佩服的人。屈八说白曼不按规定行军,擅自抢到最前面,是不听指挥,这不听指挥的人,不处分她就算好了,还能是功劳第一?我叔爷说幸亏是白曼抢在了最前面,若是鸟铳队仍然走在最前面,那就麻烦了,不光鸟铳队可能损折,后面的伏击也可能根本就打不成。屈八说军纪就是军纪,要是以后各支队都自行其是,那仗还怎么打?两人的争执最后还是由和合先生“和合”,白曼照比杨六,功过两抵。
屈八和我叔爷的争执使得屈八的威信得到提高,与会的认为这个司令不偏袒自己的妹妹,公正公道。
总结会后,屈八找郑南山单独谈了一次话。
屈八对郑南山说:
“郑科长,你是大诗人艾青的学生,对吗?”
郑南山点点头。
“艾青的《火把》,你仍然背得吧?”
郑南山又点点头。
屈八说:
“我想要你把那《火把》再背一遍给我听听。”
郑南山不明白屈八这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说起这些来。他想着自己在盘湾岔曾被枪声吓得失态,作为司令部的宣传科长,确实丢了司令的脸,但屈八并没有在会上点他的名,他认为是司令顾他的面子。这一下,司令单独找他谈话,突然说起他曾慷慨激昂朗诵过的《火把》来,他觉得司令是要以这《火把》来启发教育他。他是为人师表的老师,是专门启发教育别人的,这让他不能不有点难堪。但他还是背了几句:
把火把举起来
把火把举起来
把火把举起来
让我们每个人火把的烈焰
把黑夜摇坍下来
每个人都举起火把来
“好啊,这《火把》好啊!”屈八说,“郑科长,不知我的理解对不对啊?《火把》应该是一首激情燃烧的革命诗歌吧?那大诗人艾青,应该也是一个大革命者吧?那么,你作为艾青的学生,应该接触了不少革命者吧,那么,就应该有个组织吧,当然、当然,你那时还是个学生……不过,你当年所在的那个学校,应该……”
郑南山立即明白了屈八的意思。
“屈司令,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了,你只管问。凡是我所知道的,我一定告诉你。”
屈八要问的,就是他曾加入其中、却又逃离、逃离后又日思夜想的中共组织。对于他自己的“加入、逃离、日思夜想”这“三部曲”,他不知回顾、反思、憧憬过多少次,“加入”,是他人生最辉煌的第一个时期,虽然短暂,但精彩;“逃离”,是他最不愿回顾而又不得不回顾的噩梦,可当时不逃离又怎么办呢?不逃离,那就早成了自己人的刀下冤鬼……自从看到王震湖南人民抗日救国军的布告,他就如同重新被燃烧起来了的火把,他盼着湖南人民抗日救国军的到来,可他的盼望,落了空;回到家乡拉起队伍,他盼着的就是能和组织接上头,只要组织来了人,凭着自己的这支队伍,日后那一切的一切……然而,他的盼望到今日仍然落空。他已要江碧波带着人到处宣传盘湾岔大捷,这由百姓组成的抗日队伍打了胜仗,他所盼望的地下党的同志能不闻讯赶来?他不相信自己的家乡会没有他所盼望的人,只要有,他相信就一定会来找他的。这种盼望几乎成了对他的煎熬,他再也受不住了,他得主动去找组织,去找组织得有最可靠的人,他首先想到的是杨六,杨六是党最可信赖的“阶级”,可杨六只是一个山冲冲里的猎人,显然无法完成这么重大的使命……
他突然想到了郑南山朗诵《火把》,郑南山朗诵时的那种激情,和他当年在红三军宣传队时的一个宣传队员何等相像!有“火把”就有“火种”,郑南山说不定就是个火种。当然,屈八知道他绝不是组织里的人,但屈八决定,如果实在找不到组织,他就来发展组织,这发展组织,郑南山可算第一批的一个,杨六可算一个,有了三个人,就成立支部,尽管他这个支部书记肯定“底气不足”,发展的党员也不知到时候算不算数,可“发展”总是个好事啊,是为党在做工作啊,再说,自己那“逃离”的事,这么多年了,也许无人知道了……
郑南山等着屈八发问,屈八却没接着问,而是轻声地对郑南山说,你知道我对你们宣传时说的世界形势、中国形势,是从哪里得来的吗?是王震率领的湖南人民抗日救国军的布告!我把原文背几句给你听,“德寇正在瓦解,日寇亦将土崩,苏联英美中法,保障战后和平,世界进步很快中国岂能后人,愿我三湘子弟,一致义愤填膺,起来保乡卫国,充当抗日英雄”。
“王震是谁?”郑南山问。
“王震是当年红军首长,共产党的高级将领。”
“呵,我知道了。”郑南山若有所悟地说。
“你知道什么?”
“你是王震派来的。”
郑南山这句话,蓦地令屈八心里一震,对啊,我就说我是王震湖南人民抗日救国军派来的啊,我就是上级党组织派回家乡来发展抗日队伍的啊!我怎么就一直没想到这一点呢?我是派回来的,我是派回来的,对,对!……
屈八顿时兴奋不已,苦苦纠缠在他脑子里难以解开的麻纱,这一下,找到了麻纱的结头。如果联系上了新宁地下党的同志,就以这个“王震湖南人民抗日救国军派来的”身份接头,如果硬是找不到新宁地下党的同志,我屈八就是新宁领导抗日武装的地下党组织!
“这是秘密啊,南山同志,你得严格保密。”兴奋不已的屈八,对郑南山的话既不点头,也不说对,而是越发压低声音。
“知道知道,我在武冈六师读书时,学校也有人开展秘密活动。”
“你参加过他们的秘密活动吗?”
“没有。”郑南山说,“我只喜爱诗歌,特别是艾青《火把》那样的诗歌。”
“那么,艾青会不会是共产党?”
“这就不清楚了。”郑南山说,“也许是对我保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在新宁当艾青的学生时,没见他组织我们学生开过秘密会议。他就是写诗、画画,在野外、江边到处走。倒是他教书、我读书的乡村师范学校,组织我们演过抗日剧目。”
一说到抗日剧目,郑南山激动起来:
司令,我到现在还记得演出的一个小剧,这个剧叫做《向抗日伤兵慰问》:
(白)今天是旧历新年,各位家里一定都在盼望着各位回到家乡去看看年老的爹娘,年轻的妻子,去抱抱可爱的小弟弟,小姑娘。他们哪里晓得——
“(唱)你们正在为着我们老百姓/为着千百万妇女、儿童/受了极荣誉的伤/躺在这病院的床上/那是日本帝国主义为达到侵略的欲望/他们是这样地疯狂/自从占领了我们的北方/又进攻到我们的长江……/他们要把中国当成一个屠场/任他们杀/任他们抢/(白)听啊!(唱)飞机还在不断地丢炸弹/大炮还在隆隆地响/我们拼着最后的一滴血/守住我们的家乡。”
“这个戏,是让人同仇敌忾。”屈八说。
“当时看了这个戏,恨不得立时上战场。”郑南山说,“只是真的上了战场,才知道,第一次打仗,真的有点害怕。不过,司令,我在这里向你保证,从今以后的战斗,我郑南山如果不像熊熊燃烧的火把一样,奋不顾身,勇往直前,我就再也无脸见你!”
“你表现得很好。”屈八说,“盘湾岔之仗我们取得的胜利,是从未有过的大胜利。这胜利里就有你的一份功劳。我知道。”
一听屈八这么说,郑南山想到了自己的“功劳”,是啊,那个群满爷林教官用手榴弹炸毁的机枪,不就是我给他指明的吗?自己怎么就忘了呢?怎么老是只记得趴在地上吓得哆嗦呢?还是司令了解得全面。他又认为这肯定是林教官向屈司令汇了报,所以屈司令知道。(后来他跟我叔爷提起这事,感谢我叔爷。我叔爷说,什么汇报?老子从来就不打小报告。)
其实,郑南山在盘湾岔吓得该死也好,群满爷要他帮着找鬼子机枪的具体位置也好,屈八都不知道。屈八是急着要从郑南山那里打听到他盼望的事,随口表扬。表扬完后便问:
“那组织演抗日戏剧的,是不是共产党地下组织?”
郑南山说:
“这个,我确实也不清楚,反正是公开演的。”
“你难道不知道一个共产党人?”屈八又问。
“司令,你这么相信我,我不敢对你说假话。真的不知道。乡村师范迁到武冈去后,这新宁,就没有演出抗日戏剧,搞抗日宣传的了。”
“你从武冈毕业后回来当老师,对吧?学校应该是地下党活动的主要地带,你就没看出什么活动情况?”
“我这个人,当了老师后学艾青老师,写诗,到野外、江边走,找灵感……”郑南山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所以,所以没有注意。可我,现在不是碰到你了吗?”
郑南山又激动起来。
郑南山最后那句话,又提醒了屈八,是啊,自己现在就是代表地下党啊!可不能让郑南山看出了破绽。于是他跟郑南山讲了两桩秘密大事,一是他要发展党员,郑南山是第一批发展对象,既然成了发展对象,就得知道党的纲领,党在目前的纲领是什么呢?就是王震湖南人民抗日救国军的布告。他把《布告》从头到尾又背了一遍,要郑南山也背熟,他说只要照着这布告纲领去做,就等于是在党的人了;二是他得和新宁地下党取得联系,这个联系的任务,就交给郑南山,要郑南山去找他的同学、同事老师……屈八相信,郑南山的同学、同事当中,应该会有地下党同志,即算没有,通过他们,也能够找到。
郑南山去执行屈八的秘密任务。新宁县城保卫战已经进入白热化。
远远地传来的密集的枪声、炮声,使得杨六再也呆不住了,对屈八说,司令,我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人家打得热火朝天,我们在这歇凉啊?歇凉还太早了点,天又不热。
杨六是因为首战告捷,自己得了钢枪,又得了日本军服,鸟铳队的鸟铳也换了好几支三八大盖,所以只想快点再打一仗;那些猎人拿着三八大盖一试,“嘎崩、嘎崩”,震得那个响,打得那个远,嘿,这屌玩意是不一样!也纷纷要求快点去打,再打他娘的一个大胜仗,弄几个日本罐头尝尝。“我们早就说过,日本人有什么了不得呢?四条腿的野猪都能打死,这两条腿的还打他不死?”用我叔爷的话说是,这人一打了胜仗,就越发想打,不打心里就有点痒痒。可打了胜仗,就容易轻敌,所以世上难得有常胜将军。
对于杨六的请求,屈八没有答应。屈八只是说,着什么急,着什么急,再好好修整修整、准备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