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湾岔之战,使得想抄近路进袭县城的这支日军不敢再走山间小路,怕再遭伏击,因而整整多走了一天半,才到达新宁城外。这支日军的判断是正确的:打了胜仗、得了战利品的鸟铳队和箭字队从一条只有猎人才知道的小径赶到白渡桥,又设了一次伏。他们把木桥桥柱砍断,使桥面架空,想让日本人走上桥时垮塌;他们挖了陷阱,埋下夹野兽的铁夹……然后躲在山上,以鸟铳、步枪、缴获的三八大盖、手榴弹,以及长弓弩箭,等着日本人来。他们这次显得很镇定,因为有了经验,因为断定日本人要想赶到这里,没有几个时辰不行。但等来等去,几个时辰过去了,一晚上过去了,未见日本人的踪影。他们这才知道一计不可二用,反叹息把那桥给毁了。
四月十二日,从东安分路出击的日军聚集新宁城外,对小小的新宁县城开始猛攻。
为了迅速突破国军第四方面军雪峰山主阵地,冈村宁次任命的芷江攻略战总指挥——日军第二十军团司令官坂西一郎将司令部迁至邵阳,这位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的高才生、又曾留学德国的日军知名骁将亲自坐镇邵阳,督阵指挥攻打芷江的主力——中央突击队。
亲自督阵的坂西一郎中将指挥作战的风格不但与冈村宁次一边钓鱼一边指挥的儒雅截然不同,就和他那日本陆大高才生、在德国留过学的学历、经历也难以挂靠,他是一边喝酒一边指挥,似乎酒越喝得多,那胜仗就越有把握。颇有点类似中国的猛张飞。在这之前,这位“猛张飞”的确打过不少胜仗,因为常打胜仗,那本为军中所忌的战将喝酒反为军方称道,不说他喝酒会误事,而是说他的指挥才能就在他的海量和豪饮之中。
然而,作为芷江攻略战总指挥的坂西一郎,那酒,却让他成天醉醺醺的了,暴躁不已,动辄怒骂部下。
坂西一郎坐镇邵阳,以集结于邵阳、永丰地区的第一一六师团、第四十七师团为中央突击队,是要利用湘黔公路运输之便,配属坦克、炮兵部队,在左右两翼攻击部队的掩护下,以优势兵力先夺安江,再取芷江。然而,传到他耳里的战况是由四路同时出击的中央突击队四路受阻:
由邵阳沿湘黔公路向西进攻的第一路日军于四月十三日出发,在岩口铺、桃花坪等小镇即遭顽强阻击,直至二十六日才抵达洞口第七十四军雪峰山主阵地前,虽一再增兵猛攻,却遭受重创,未能前进一步。
第二路日军于四月十一日由邵阳公路北侧向西进攻,十七日便因伤亡惨重,无力发起攻击,转取守势以待增援。
向西北进攻的第三路日军则被阻于邵阳与新化之间,无法前进。
第四路向北进攻的日军攻抵新化城下,但除了伤亡惨重外,別无所获。
中央突击队的坦克,仅在湘黔公路上,就被摧毁三十多辆;冈村宁次从东北调过来助战的飞机,根本就不是陈纳德的对手,许多还没起飞就被炸毁;起飞的一到空中,就遭遇数倍的中美飞机拦截,没被击毁的仓皇逃窜,龟缩不出。
不惟是他的中央突击队,左右两翼更是进展迟缓。
以左翼攻击队而言,六十八师团一部数千日军猛攻一个小小的新宁县城,竟然连攻三天,城池未破。
对于中央突击队遭到中国部队大纵深地带的节节阻击,以致每前进一步都付出重大代价,每争夺一个要点都经过反复拼搏,前进迟缓的状况,坂西一郎尚可容忍,因为他不容忍也不行,这是他亲自督阵指挥的;对于左右两翼的战况,他就绝不能容忍了。他认为就是左右两翼攻击部队的迟缓,攻击不力,才导致了中央突击队的被动。故而当新宁县城守军一个营居然抵挡了六十八师团一部数千主力的三日强攻时,他就不能不醉醺醺地破口大骂了。
坂西一郎不仅是破口大骂左翼攻击部队,更多的是把酒疯发在身边的参谋身上,以至于参谋们个个心惊胆颤。
“他妈的伴雄健(第三十四师团师团长)到了哪里,到了哪里?”
“他妈的再不拿下新宁,叫他提头来见!”
“砰”的一声,他将酒瓶子砸在地上。
第三十四师团一部正在向新宁增援。
诚如我叔爷向守城那位连长所说的那样,日军会夹攻合围。
四月十五日,增援日军到达新宁城下。
守城之营又和两路夹攻的日军激战近两天,因伤亡过大,于四月十六日下午撤出新宁。
接到战报的坂西一郎不但未感到高兴,反而又将左翼攻击队大骂了一番,因为攻陷一个小小新宁县城的代价,是伤亡累累。
“立即进攻武冈,给我拿下武冈!”
十七日晚,攻陷新宁的日军沿新武大道向武冈进犯。
从新宁到武冈这九十里路,日军却整整花了十天时间才进达,平均每天前进仅为九里,几乎处处遭到第七十四军所部的坚强阻击,及民众武装的骚扰抵抗。
二十六日黄昏,日军一部二千余人终于攻抵武冈附近,旋发动猛攻,七十四军一七四团一个连据险击敌,苦战三日,全连壮烈牺牲。
二十七日,另路数千日军从三面包围了武冈县城。武冈守军,依然只有一个营。这个营,是七十四军五十八师一七二团一营,营长葛道遂。
九十里路,十天时间,坂西一郎气得摔桌打椅,将身边的人一顿乱骂后,给围攻武冈的六十八师团五十八旅团下达了死令,立即拿下武冈,否则军法从事!
下完死令,他咕噜咕噜灌完一瓶酒,瘫倒在椅子上。
坂西一郎本来就对芷江攻略战信心不足,认为冈村宁次低估了中国军队的力量,是冒险而进。当他被任命为攻打芷江的总指挥时,他只有莫可奈何地接受任命,只能用上那句军人以服从为天职的话。他对大日本帝国的命运,似乎比别的将军更看得透彻……此时的战况,已经在应验着他的担心。他不能不将此战的命运和他自己的命运联系到了一起。然而,有什么办法呢?他除了“打肿脸充胖子”,继续炫耀日军的武力外,只能以暴饮来慰藉自己。
然而,他身边的人却不理解他,暗地里说他只会酗酒骂人,毫不了解真实战况,老是认为从新宁到武冈有新武大道可走,六十八师团拥有坦克、战车、重炮,直抵武冈应该是长驱直入。殊不知大道两边,尽是山岭,阻击日军的第七十四军所部火力、战斗力之强,早已超过了他的六十八师团,士气之旺,更是日军所不及。而山民对中国军队的支持、援助,零散的伏击,使得日军草木皆兵。加之已完全掌握制空权的中美空军,协同地面部队,随叫随到,展开地毯似的轰炸,许多日军阵地刚一构筑完毕,就被飞机炸得稀烂,阵地上的日军,成建制被炸弹埋葬。
进犯武冈的日军只能采取迂回、钻隙前进……
终于合围武冈县城的日军亦有骄横不可一世之人,关根旅团长在接到坂西一郎下达的死命令后,就认为凭他的坦克、重炮,一天就可以攻下武冈。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一一七大队队长永里堰彦更是狂妄地宣称“几个小时就可攻下武冈,到时候在武冈城里刮脸”。
这些骄横之将认为在抵达武冈时的进展迟缓,是因为天上有飞机轰炸,导致新武大道无法顺利通行,迂回钻隙耽误了时间,此刻到了武冈城外,飞机帮助不了城内守军,是他们攻城施展身手的时机了。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武冈城和守城防线的坚固。
武冈早在西汉文景年间便正式置县,县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近代曾置州,管辖三县,新宁即属武冈州所辖,故新宁老人多喊武冈州,去武冈叫做上州。其东与邵阳,西与绥宁,南与新宁、城步,北与洞口毗邻,素为湘西南军事重镇,城墙以近千斤一块的方形青石垒筑,且有内壁外壁青石两层,中间夯填沙石,砌有碟垛,又分内城外城,并经历代加修整固,长达六公里多,高七米,仅城墙顶部厚度便达三米,兼之护城河宽阔,故而太平天国石达开部曾两次攻城,第一次攻了七天七夜,未能攻下;第二次又攻七天七夜,照样未能攻下;桂系军阀曾以七千众攻城三天三夜,也未能攻下;右江起义组建的红七军从广西进达新宁后,欲取武冈,亦攻城三天三夜,依然未能攻下……可谓尚无人能攻下之城。七十四军葛道遂营奉命守卫武冈后,即紧急加固工事,又修建了三道城外防线。
这城外三道防线最后一道防线的坚固,是日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的,它是武冈百姓的军事构筑杰作。
守军一开始构筑防线,即有百姓献计,说将糯米煮熟,捶烂,配以卵石、三合土粘筑,可坚固无比。且举出实例,这实例就是当年修筑武冈城墙,就用了此法;且武冈所辖的新宁县有一条接龙岭,那接龙岭就是用糯米饭粘合瓷片所构筑。构筑后的那个结实,用锄头去挖,锄头立即卷刃,用四齿耙头去挖,耙齿弯曲……之所以叫接龙岭,乃是乾隆皇帝游江南,见新宁已现龙脉,恐取代帝王之位,下旨将龙脉挖断。当地百姓为接龙脉,想出了这个办法,那山脉因此也叫做了接龙岭。挖龙脉之事不知确否,接龙岭却是实实在在,那糯米饭粘合瓷片所接的一条“龙脉”,迄今尚在。
守军采用了百姓所献之计。又以此计将城墙加固。
糯米饭粘合卵石、三合土构筑的防线,加固的城墙,在武冈保卫战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日军的大炮都无法将它轰塌。只是在采用这条计时,守军担心从哪里去搞那么多糯米?武冈百姓一听打日本鬼建工事要糯米,纷纷将留在家里准备过年打糍粑、酿甜酒的糯米拿了出来,踊跃参与构筑防线、加固城墙……
四月二十七日,日军在坦克和近百门火炮的配合下,从城北、城西、城东南三面向武冈城发起强攻。
七十四军五十八师一七二团一营营长葛道遂指挥全营,凭借城外防线和坚固的城墙,与面对十倍于己的日军展开了激战。
一天过去了,武冈城岿然未动。关根旅团长宣称一天之内攻下武冈的话化为泡影。
两天过去了,武冈城依然未动。关根气得哇哇大叫。
三天过去了,日军除了突破城外的两道防线、丢弃下大量士兵尸体外,关根只能望城兴叹。他不明白,中国军队在城外那最后一道防线是用什么构筑起来的,为什么皇军的大炮直接命中都炸它不垮?那武冈城墙为何又如此坚固?他唯一看出来的是,守城的不仅是支那官兵,还有百姓。
关根不敢如实向上面报告战况。可坂西一郎的命令来了:
“两天之内再不攻下武冈,从旅团长开始,所有军官全部军法从事!”
在这命令下达之前,参谋们就已经向坂西一郎报告了武冈之所以还未攻下的一些原因,如进抵武冈迟缓,除了天上遭飞机轰炸,地上遭顽强阻击外,还有山民处处骚扰;那武冈城虽然只有一个营的兵力,但城内有百姓助战,外面仍有山民武装捣乱……
“山民、山民,他妈的湖南山里蛮子可恨!……”
未待参谋说完,坂西一郎又狠狠地砸碎了手里的酒瓶。他大骂了一通山里蛮子后,又大骂关根旅团长无能之极,十倍于敌的兵力、近百门火炮,还有坦克,居然攻不下一座山区小城。
坂西一郎其实清楚得很,他亲自督阵的中央突击队,刚开战不到七天,坦克、装甲车就被阻击的中国军击毁惨重。那么关根的坦克、火炮呢?
坂西一郎不愿意去知道,关根旅团的十余辆坦克已被守军派出的敢死队用汽油弹报销,那近百门火炮,也被摧毁得差不多了。昔日曾和日军多次进行过死战的七十四军,装备火力已胜过日军,更何况,还有山区百姓的大力支持。
关根是知道坂西一郎之凶狠的,知道他这命令绝不是喝酒喝醉了乱下的。那命令中已经直接将他这个旅团长列入了军法处置之首。若不能在两天内攻下武冈,等待他的,真的是只能掉脑袋了。
然而,在坦克、火炮尚齐全时都未能攻下这个武冈城,此时又如何去攻呢?关根思来想去,也只有组织敢死队这一招了,让敢死队员身上捆绑几十斤重的炸药包,冲到城墙边拉响炸药,将城墙炸开。
武冈之仗,中日双方各派出了敢死队,中国军的敢死队是以汽油弹炸日军的坦克,日军的敢死队则是捆绑炸药以自杀方式去炸城墙。只是日军的敢死队称“特攻队”而已。
然而,又是一个然而,素以武士道著称的皇军,在关根旅团长亲自号召士兵志愿加入敢死队时,响应者却寥寥无几。这一是因为日军兵力早已捉襟见肘,参加雪峰山会战的日军士兵,有很多是从日本国内征集来的青少年,武士道精神不足;二是面对猛攻不下之城,死亡惨重,士气已经低落。
关根在无奈之际,采用了抽签的办法,凡抽中者若不去,格杀勿论。
五月一日,关根将三面围攻改为一点,集中兵力火力,直扑武冈城西门。顿时,只见数百敢死队员身上捆着大炸药包,头缠涂了太阳徽号的白头巾,手上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在炮火、轻重机枪的掩护下,哇哇地吼叫着直往城墙而冲。
一个又一个、一片又一片的敢死队员被城上火力击毙。但前面的倒下,后面的继续冲个不停,因为掩护他们的火力,不但是对准城上,也时刻准备对付他们。关根早已有令,凡畏缩不前、后退者,一律射杀。
终于有十几个敢死队员冲到了城墙边,他们拉响了捆绑在自己身上的大炸药包。
随着“轰隆”“轰隆”的巨响,敢死队员被炸得尸骨全无,城墙也被炸出了十几个洞口。
日军阵地上,发出一片欢呼声。但还未等到他们发起冲锋,那些被炸开的洞口,已为沙袋堵死。
守城的士兵和自发参战的百姓早已准备好了数百个大沙袋,防着关根的这一招。
抽签抽中的敢死队员,等于白白送了死。
气急败坏的关根看着那依然完整无缺的城墙,只得以人海战术强攻。
一拨一拨的日军如潮水般往西门城墙涌去。后面的日军踩着前面日军的尸体,冲到了城墙下。
有士兵攀附着绳梯,爬上了城墙。用望远镜看得清清楚楚的关根,忍不住叫起好来。只是他的叫好声尚未停,从望远镜中看到的,是城上守军以美式喷火枪射出了猛烈的火焰。
绳梯,被火焰烧断;绳梯上的士兵,惨叫着掉下;未烧死的,在地上翻滚起一团一团的火球。
……
五月五日,武冈城仍然未能攻破。但守军葛道遂营也伤亡过半。
葛道遂发出了紧急求援的电报。
第四方面军司令官王耀武要第三方面军第四十四师立即增援。
五月六日,四十四师之一部从距武冈较近的梅口疾驰武冈,援军突然杀到,日军大乱,武冈守军从城内杀出,内外夹攻。关根虽严令抵抗,但下级军官已带头逃跑,全军大溃。关根也只得往东北方向而逃。四十四师和葛道遂营则穷追猛打。日军败逃途中又时遭民众武装袭击,直逃到靠近绥宁一线方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