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着杨六这个队长喊打,集中的猎户们都对准“野兽”开了枪,二十多支鸟铳放出的第一枪,弹无虚发,统统命中,那枪管里喷射出去的铁砂弹,散开后又不知撞中多少鬼子,虽然不是每枪都能致人死命,但只要中了铁砂弹的,就不能不痛得呜哩哇啦。
日本兵倒下了一片。呜哩哇啦的叫痛声在鸟铳声消失后,响个不绝。
这是什么武器?日军可还从来没遇上过这种武器!“砰通、砰通”,响声怪异,满是烟雾,打在身上的又不是子弹,但分明就有人脑袋开了花,没死的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被打中了什么地方,只觉得身上到处中弹……
日军开始还击,朝山坡冲来。
鸟铳得重新上铁砂火药,这二十多个猎人拖着空枪迅疾往两边撤离,把空档让出给埋伏好的箭字队。
日本兵往山坡上冲时,分散躲藏的猎人可就从他们的侧背开火了。于是这里几铳,那里几铳,又响起一片一片的呜哩哇啦叫痛声。
日军终于发现了这种“新式武器”,见那开铳的人将鼻子往枪管上一嗅,“砰-通”,枪就响了。
“嗅枪,嗅枪!”日军乱喊乱叫起来,认为碰上的是支嗅枪队。
日军在忙于应付这些零散的嗅枪时,白曼的箭字队开火了。
白曼的箭字队一开火,杨六他们的鸟铳重新上好了铁砂火药,于是中正式步枪和短枪的响声、“嗅枪”的“砰通”声,令日军不知道碰上了一支什么部队。
“哒哒哒”“哒哒哒哒”,日军的机枪扫射起来。茅草、树叶被打得四处乱飞。
我叔爷躲在一棵几人合抱的古树后面,手里攥着美国手榴弹,喊,老舂、老舂,你看见鬼子的小钢炮么?
鬼子若是发射钢炮,我叔爷当然是一听那炮声就知道,他就是想缴获小钢炮。至于这机关枪的扫射,就是对着他藏身的古树打,也伤不着他半根毫毛。
我叔爷在喊着老舂时,没听见老舂回答,却听到身边有人在哭。
这人是被那枪声吓得捂住耳朵在哭。这人一哭,我叔爷吼道,哭你妈的×呵,我一个瞎子都不怕,你怕什么?你再哭,鬼子专朝哭的人开枪。那人就不哭了。那人虽然不哭了,但长档吊脚裤湿了一大截。
“老舂,老舂,他妈的你怕死啊,躲到哪里去了?”我叔爷又喊,他是想着非得要老舂这个帮手在他身边,他才好夺钢炮,因为他那一只残存的眼睛看不远,看不清楚。他不信这股鬼子没有小钢炮。
“林教官,老舂,他、他好像绕到那边去了。”
一个伏在草丛里的人抬起头,伸手指了一下,又赶紧把头埋进草里。
“郑南山,郑科长,你用不着伏到草里边呢!有这么大的树挡着,你怕个鸟啊?”
我叔爷一把抓起郑南山,见他抖抖索索个不停,笑了。
“教书先生,怪不得,头一次。”
原来那吓得捂着耳朵哭、尿湿了裤子的人,是直属支队的。他和郑南山一起赶到。当屈八听到枪声后,命令司令部和直属支队跑步前进,赶了上来。用我叔爷后来的话说,他带领的这些人赶不赶来都无所谓,因为除了屈八有一支由白曼送给他的短枪外,其他人手里拿的是些长矛、马叶子刀。这些人一听到枪响,都有点恐慌,故而一进入阵地,多跟着我叔爷跑,认为跟着打过多次仗的群满爷教官最保险。
“你抖什么?”我叔爷又对着郑南山说,“你念‘火把’啊,把火把举起来烧他娘的日本鬼啊!”
“林、林教官,这个时候了,你,你別开玩笑。”
“好,不开玩笑,不开玩笑,这是壮你的胆呢!你给我看看,小鬼子的钢炮在什么地方?”
郑南山虽然不敢去看,可那身子,不抖了。
鬼子的机枪,突然响得更厉害了。
我叔爷从鬼子机枪的点射到连射,断定鬼子是找准了箭字队的伏击地。不把这机枪干掉,箭字队就是撤都撤不了。
“他娘的,这伙鬼子可能没有钢炮,老子只有炸他的机枪了。”我叔爷一边嘟囔一边对郑南山说,“教书先生,你像我这样,看鬼子的机枪在什么地方?”
我叔爷伏到古树根旁,那古树露在地面呈虬龙状的老根,又粗又大,简直就是天然的掩蔽工事。
郑南山学着我叔爷的姿势伏下,按照我叔爷手指的方向,发现了鬼子的机枪。
“看到了,看到了。”他叫起来。
“別叫,大概有多远?”
……
我叔爷连着扔出了两枚美式手榴弹。
“炸中了!炸中了!”郑南山又大叫。
两枚美式手榴弹一炸响,日军往后撤了。他们许是认定山上还埋伏有正规军。他们不能在此恋战,他们的任务是奔袭新宁县城,他们得转道而往。
盘湾岔一战,究竟有多少鬼子中了鸟铳的铁砂弹,只能是估计;究竟有多少鬼子被击伤,也只能是估计,没个准数;留下的尸体则是十三具,另有八支三八式步枪、被炸毁的机枪一挺。
屈八的队伍,完整无缺,仅有几人受了点轻伤。
这支日军一退走,白曼、月菊和箭字队的人立即冲去收捡战利品。我叔爷对杨六喊道,六阿哥,六阿哥,你们也快去捡啊!接着又对白曼喊道,白队长,你得派人去警戒,防止鬼子杀回马枪。只这两句话,不但提醒了杨六迅疾去捡战利品加强武装,而且使得杨六自此视我叔爷为靠得住的弟兄。他认为这胜仗是我叔爷安排(指挥)得好,这话又是明显地帮着他。
白曼则回了我叔爷一句:
“林教官,警戒该派你们司令部的人去。”
月菊立即跟着说:
“对啊,该派你们司令部的人去。”
我叔爷笑呵呵地说:
“派司令部的人我派不动,没那个权,得由屈司令派。”
白曼和我叔爷的话都是因为大获全胜而高兴说的,屈八则听了很不高兴,认为白曼和我叔爷都是无视军纪,一个带队去抢战利品,一个要别人快去捡战利品,一个说警戒得派司令部的人去,自己不愿去,一个说什么派司令部的人派不动……他当即喊道:
“都不许去捡战利品,战利品由直属支队统一收捡!箭字队去负责警戒!”
他这话并没起多大作用,除了白曼不太情愿地硬喊了几个人去警戒外,箭字队的人和鸟铳队的人已经在兴高采烈地分享战利品。他派去的直属支队的人,只是仍然有点紧张地在高兴地看着。
杨六不但“抢”得了一支三八式,而且剥下了一个日军尸体上的衣服。他把自己身上那身破烂的衣服一脱,一丢,穿上日军的衣服,将日军帽子上的帽徽撕掉,戴到自己头上,端着三八式,仰天哈哈大笑。
我叔爷则只要手榴弹。他说,手榴弹给我,给我,你们不会使,放到你们身上爆炸了不得了。他把要来的手榴弹用日军衣服像捆包袱一样包好,正要找人来帮他提时,老舂到了他身边。
“你知道这些鬼子是哪个部队的吗?”他问老舂。
“从东安过来的啊!”老舂说。
“我是问他们是哪个部队?”
“那就不知道了。”老舂摇头说。
“就是我和衡阳那帮弟兄们的死对头、第六十八师团的啦!我算是为那些弟兄们报了下仇,但没缴获小钢炮,也没打死他们的军官,不算不算。”
我叔爷一说完,便问老舂到哪里去了?说一打起仗来不见了你的踪影,仗打完了打赢了你就来了。老舂说他到箭字队的伏击阵地过瘾去了,箭字队有人负伤,他就拿了那人的钢枪一顿猛打。
“不知打中了几个鬼子?”老舂说,“也来不及去细看。”
“你还敢去细看啊?你若是抬头去细看,只怕脑袋就被鬼子的钢枪爆开了花。”
老舂说,所以我还是有点战斗经验的嘛。我叔爷说,你有个鸟的战斗经验,你是害怕,埋着头只管胡乱开枪。老舂就笑了,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埋着头开枪?我叔爷说,我是什么人?我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老兵还能不知道你们新兵的这些玩意?老舂立即说,你第一次打仗时肯定也是这样,要不你怎么晓得?我叔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突然用手指着老舂:
“你违抗军令!”
老舂说:
“我违抗了什么军令?”
“我说过要你紧跟在我身边的,可你没有我的命令擅自离开,那就是违抗军令,等于临阵脱逃!”
“对,我的罪名是‘临阵脱逃’去打鬼子!请林教官群满爷惩罚。”
“当然得惩罚啦,这手榴弹,你老老实实地给我提着。”
“是!接受教官的惩罚,我保证老老实实地帮你提着。但我得清个数,免得到时像提红薯坨坨一样少了一个,你怀疑是我偷吃了。”
本来不善言笑的老舂因为打了胜仗,也高兴得来了幽默的话。
我叔爷说你提着手榴弹要时刻跟着我,再不准开溜,下次看我夺鬼子的小钢炮。老舂说夺了钢炮得记上他的一份功劳。我叔爷说行行行,有你的功劳但也只能是小功劳。老舂就争。两人正争得高兴,有人对着我叔爷喊:
“群满爷,群满爷,你讲鬼子身上有日本罐头,怎么没找到一个?”
“没有日本罐头?不可能吧,日本人怎么没有日本罐头呢?你再好好搜搜。”
那人便又真的仔细去搜,完了还是说没有,说群满爷是不是骗他们。
“我怎么会骗你们呢,我在衡阳血战,就是专从死了的鬼子身上搜罐头打牙祭。”我叔爷胡诌起来,“如果硬是没有,那就是鬼子将罐头统一保管了起来,我们没打着他的后勤供应部队。下一次啰,下一次我带你专打鬼子的后勤部队,那好吃的东西,就会多得不得了!”
一听说好吃的东西多得不得了,那人就喊,去打后勤鬼子,去打后勤鬼子。
这时屈八司令走了过来。那人一见司令过来,说,司令,下次该带我们去打有好吃的鬼子了吧。屈八似乎没听见,只是对杨六喝道:
“杨队长,把鬼子的皮脱下来,扔掉,看你像个什么样!”
屈八要杨六脱下那身鬼子衣服,杨六不高兴了,说:
“我没得衣服穿呢,有这现成的好衣服还不穿一穿。”
“什么好衣服?穿上鬼子的军装不吓坏老百姓啊?!脱下,扔掉!这是命令。”
我叔爷忙走过去,说:
“扔不得,扔不得,留着鬼子的衣服有用。”
我叔爷把那衣服的用处说出来,说到时候可以迷惑鬼子。屈八说什么迷惑鬼子,迷惑老百姓还差不多,老百姓一见,以为是鬼子进村了!再则,我们又用不着化装混进鬼子队伍里去,你混进去干吗啊?一句日本话也不会说,一开口就露了馅……我叔爷就说,屈司令你说的那“干吗啊”“露馅啊”,是地道的外地话,司令你毕竟是在外面混了那么久的人,外地话说得好。
我叔爷是觉得屈八那话说得也还在理,但又不愿收回自己的话,便故意插科打诨。可杨六将那鬼子的衣服一穿到身上就不肯脱了,只是说,司令、司令,我保证鸟铳队的其他人都不穿鬼子衣服,我已经穿上的这一身,你就別逼着我脱了……
鸟铳队的其他人其实根本就用不着杨六“保证”,谁都不愿去扒那血糊糊的鬼子尸体上的衣服。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身衣服,后来送了杨六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