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八司令正亲自带着教书先生宣传科长郑南山在做宣传工作。两天来,他尽情地发挥了自己在红三军当过宣传队员的特长,他在宣传形式上把当年宣传队所搞过的一切全搬了出来,在宣传内容上则以湖南人民抗日救国军布告上的话为宗旨,化为说书一样的语言,还编成快板由郑南山边敲竹板边唱,郑南山还即兴朗诵诗歌;他面对着较多的“听众”亲自宣讲,面对着一两个“听众”也亲自宣讲。他想着那时的红军宣传队多厉害,嘴巴子胜过枪弹,每到一个地方,一宣传,一鼓动,“扩红”就成功。他的身体力行让郑南山感动不已,他的宣讲口才令郑南山佩服不已。然而,头一天收效不大。听的人听得蛮有味,但听完也就完了,走了,散了。不过“听众”蛮讲客气,一见他们站着讲,就有人要他们坐着讲,说太难站。就有人拿来凳子,请他们坐,还有人端来茶水,要他们喝,说吃碗茶、吃碗茶,讲得口干哩。在有个地方还没讲完时,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但有一个老太太始终守在旁边,不走。即使只有一个听的,屈八也坚持宣讲,直到全部讲完。全部讲完后问老太太,为何你老人家能一直听完?老太太说,你老人家,我还要把凳子收回家去哩。
第二天,郑南山不打快板,也不朗诵诗歌了,改说去年鬼子在白沙,在新宁的暴行。这一改,听的人不用他讲了,全是自个儿抢着讲了,这个没讲完,那个已讲开,先是大都边哭边讲,讲他(她)家被鬼子杀了多少个人,是怎么被杀的,被烧了几间房,被抢了多少东西……
“实在是没撩他没惹他啊!这么狠毒啊没良心,要遭天打雷轰啊!”
待听说鬼子马上又要来时,起了一阵慌乱,“那怎么办?怎么办?又只有逃难了,可往哪里逃呢?”
这个时候屈八站到凳子上把手一挥,说我们已经成立了扶夷人民抗日救国军,我们已经有百把个人,几十条枪,我们誓死保卫家乡,绝不让日本鬼再来我们白沙烧杀抢掠!为了保卫家乡……
屈八还没说完,人群中已经有人喊:
“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武器的拿武器,帮着打鬼子,参加打鬼子,报仇!”
“是啊,是啊,一命要用一命偿!报仇!报仇!”
……
当即有二十多个男人要求加入抗日军,但要求加入的人中也有人说,救国军还是太大了点啰,要我到外地方去救国我还是不去,我也没那个能力,我只在自己这地方和鬼子拼。
紧接着有女人也要参加。说自己的男人已经死在日本鬼手里了,只有为男人报仇了。留在家里也不妥,逃难被日本鬼追着打,还不如去打日本鬼。便有人说你们女人参加能干什么呢?立即回一句,当火头军还不行啊,烧火做饭、送饭,打仗不要吃饭啊?还有,你们的衣服破了不要人缝啊?打仗也要穿得齐整精神些哪!
……
屈八司令和宣传科长郑南山这次的抗日宣传工作在我老家可谓自“走日本”以来的宣传第一,取得的成果也是第一。就连县城里的学校,在八年抗战期间,也只有从衡山迁来的衡山乡村师范学校,也就是郑南山读过书、艾青教过书的那个学校,曾经组织过学生成立宣传队,张贴标语、展出图片、发表演讲、宣传抗日,还组织过剧团演戏。
我叔爷找着屈八问派出去的探子回来没有时,屈八正在心里总结宣传工作的经验,也正在宣传工作成效显著的兴头上,听我叔爷那么一问,说道:
“什么探子?侦察人员就是侦察人员,你怎么老是改不了那些不正规的喊法。”
屈八本要说那些旧的习惯喊法。但觉得“不正规”几个字对曾在正规部队搞过的群满爷更有教育说服力。
果然,我叔爷就忙说:
“对,对,是侦察人员、侦察员。侦察员回来没有?按理说,日本兵也该快到了。”
屈八说:
“侦察员老舂是你从城里回来那天中午出发的……”
我叔爷说:
“我没问他哪天走的,我是问他回来没有?”
屈八本是要从侦察员老舂出发的时间说起,分析老舂当天应该到了哪里,次日到了哪里,此时应该到了哪里,可还没开始分析就被他的这位属下教官打断,况且这位教官经常如此,毫无领导与被领导、首长与下级的观念,这若是在平时老乡之间也就罢了,可这是在战时,是在正式的队伍,他能不予以严厉训斥?当然,目前依然还是只能批评教育。“群满爷林教官林满群同志,我是你的上级,你能这么对上级首长讲话吗?能这么随意打断领导的话吗?你在中央军正规部队干过,那中央军是这么把你教出来的?你在那里敢对你的长官如此说话?不过,我们这是人民抗日军,没有必要像中央军那么样搞得等级森严,但部队就是部队,部队不能没有规矩,这你是完全知道的。既然知道,作为老兵,你更得以身作则,起模范带头作用。如果……”
“司令司令,你训斥得对。”我叔爷又打断了他的话,“我保证带头、带头。侦察员老舂到底回来没有?”
屈八算是暂时拿着我叔爷这老兵油子没辙了,人家一开口就承认了错误,又作了保证,还能拿他怎么样呢?这队伍……目前……也只能这么先维持了,待到把骨干人员培养出来后,再大力整顿。屈八心里有数,暂时还少不了这个“从反动军队里出来的人物”。
从我叔爷个人角度来说,倘若屈八这支人民抗日救国军真成了气候,我叔爷绝对是第一个被整顿的对象。那“被整顿”,百分之九十九是会被一枪给崩了,因为他除了出身是一无所有、比贫雇农还贫雇农的“无产阶级”外,兵贩子、国民党兵痞、投机革命队伍、以反动军队的旧习俗腐蚀革命队伍、目无组织领导、拿美国手榴弹威吓革命同志、准备引爆……等等,哪一条都可以崩了他。但真要崩掉他,又是百分之九十九的不可能。我叔爷是何等精明狡黠,却又无所求之人,第一,他进了这屈八的队伍后,主要是为了报在衡阳被日军火炮炸瞎一只眼睛之仇,他一心要夺小钢炮,就是要以炮报仇,才算报了仇;而在他得知进犯日军就是围攻衡阳的日军后,雪峰山会战(尽管他不知道),他是打到底了,而屈八不可能在与日军作战时“整顿”他,屈八亲历了红三军“火线肃反”造成的败局。从这点来说,屈八比夏曦要聪明。当然,是从夏曦那里得来的经验。第二,不待屈八的人民抗日军成了气候,他就会溜之走也,因为他这人从无什么想当官、谋个职务之求。他绝不会因自己抗日打鬼子、为这支队伍立下了汗马功劳,队伍壮大了,正是可以功劳而得提拔、升迁,便怎么都得留下来享受功劳之所应得。若有了这个想法,当然就跑不脱。而他一辈子图的仅仅是个有口饭吃、不受管束便行。他是无所求便无所谓(畏)。别说“留”他不住,不待你“留”,他早就不见了踪影。故而屈八不可能“整顿”住他。解放后,历次运动也没整着他,就连“文化大革命”都没揪他斗他,因为谁也没去顾及他,只是有乡民偶尔提到他时,说群满爷是个遭孽的可怜人。他最终只是饿死了而已。
屈八当下没好气地回答:
“没回来。”
“就只去了老舂一个侦察员?”
“当然只去了他一个。还能把人都派出去?家里这么多重要事!”
我叔爷一听,急了,说他上城之前,就特意讲了要多派出探子,专门打探东安日军的情况,全州那个方向,则不要管他。
“你什么时候讲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叔爷说就是在你宣布散会,大家往外走的时候,我特意讲的啦!
“搞的什么名堂?在会上不讲,散会的时候讲,我是没听见!你也没有向我报告。”屈八真的火了。
我叔爷预感可能会出漏子,因为只去了老舂一个人侦探,万一他没打探清楚,万一他不能及时回来,那……但他又要证明自己确实说了要多派探子的话,便说:
“和合先生肯定听见了的,他没向你报告?”
“他和江碧波筹粮去了。是我派去的,他有他的任务。”
刚说到和合先生和江碧波,这二人来了。
江碧波喜孜孜地对屈八说,她首先做通了她父亲的工作,她父亲不但愿意出钱出粮,而且要去说服别的大户出钱出粮。
“粮食问题是不成问题了。”江碧波以老成的口气说,且不无娇嗔地补上一句,“司令,这下你就可以放心了。”
“你是怎么动员你父亲拿钱拿粮出来的?”屈八很感兴趣。
江碧波就说她是如何为了粮食问题去见她父亲的,见了父亲后怎么开场,开场后又怎么说,哪几句话起了最关键的作用。说得详详细细,最后说主要还是用司令你跟我们讲的那些抗日救国保家的道理。
屈八听得心里高兴,呵呵地笑起来,说:
“不错,不错。可我并没有要你直接去找你父亲啊!”
江碧波说:
“司令你跟我们讲了的,‘实行统一战线,团结一切好人,工农商学各界,军队地方士绅,不分阶级党派,皆愿相见以诚,一致联合对敌,展开民族斗争,取缔贪官污吏,扶持好人正绅’,这顺口溜,我都背得了。我就想要我父亲做个‘好人正绅’,得到‘扶持’。再则,我父亲带了头,其他的大户就好做工作了。”
屈八说:
“那不是顺口溜,那是……”
他见我叔爷、和合先生都在场,觉得还不适宜将那“布告”讲出来,转而笑呵呵地说:
“我什么时候这样念过啊?小江干事。我可只是阐述了内容而已。当然,没错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我听见你背过这‘顺口溜’呢!”江碧波闪动着大大的眼睛,斜睨着屈八,“这‘顺口溜’,可真的编得好,编得有水平,让所有的人都信服,也好发动所有的人……”
江碧波认为这“顺口溜”就是屈八编出来的,只是屈八谦虚,不愿说是他编的。她对屈八更加敬慕不已。这敬慕里,其实已有着她那少女的爱恋,只是她不敢做过多的表示,她虽然是上洋学堂的学生,早已为自由恋爱鼓动起双翼,但她却有点怕这个屈八,她只能在独自一人时,展开那浪漫的相思,而在具体表现上,就是尽心尽力完成屈八交给的任务,要她干什么就干什么,无论干什么都要干好,以得到屈八的表扬,以让屈八格外注意她……
屈八见江碧波还在说那是“顺口溜”,真想告诉她,这是威名赫赫的王震、王首道将军发布的湖南抗日人民救国军布告,这是共产党的政策,是指导抗战的纲领。但他又觉得现在还不是告诉她的时候。他想,这个女学生,既单纯又热情,应该是个组织发展的对象,可恨自己还没有和组织接上头……他又想,自己虽然还没有和组织接上头,但为组织发展党员,又有什么不对呢?!……至于这个江碧波对他的意思,他也不是完全不知,但他是大丈夫,“大丈夫处世,当以建功立业为重”!大功告成之时,什么会没有呢?
屈八在和江碧波继续谈着“顺口溜”的内涵和外延时,我叔爷在为老舂的还没有回来,又只有老舂一个人去当探子,敌情不一定探得准确、日军可能会突然出现而急得不行。他想问和合先生,怎么没有派出更多的探子出去?可他又怕和合先生也说没听清他讲要多派几个探子的话,那么,他在屈八面前就等于说了假话,就更没有面子了。
我叔爷尽管怕丢了自己的面子,终究还是忍不住打断了屈八和江碧波的谈话。
“屈司令,眼下要紧的事,还是先对付可能突然出现的敌情,还是请你赶快下命令,立即向盘湾岔进发为好。”
“怎么,我早就说过要到盘湾岔去,你说不能去,现在侦察员还没回来,你又催着要到盘湾岔去,你这是什么意思嘛?等侦察员老舂回来再说!”
我叔爷忙解释。他解释的意思是彼一时,此一时也,彼时尚有时日,敌人还离得远,此时已经过了几天,敌人很可能会突然出现,此地非拒敌之处,呆在这里危险,去盘湾岔则安全,即算不能打上伏击,也可保队伍不受损失……但他毕竟不是军事参谋人才,表述得不清楚,讲不透彻,反而是越讲越让屈八恼火,觉得他是如同算命先生一样在胡诌,什么那时不去盘湾岔稳妥,什么现时不去盘湾岔危险……全是在找理由为他自己辩护。偏这时和合先生又未及时帮他讲话,而是说出了一件筹粮的让屈八不知该如何才好的事。
和合先生说许家寨的“寨主”这次也答应出粮。
和合先生许是见屈八和我叔爷为“彼时去盘湾岔、此时去盘湾岔”拗上了,要“和合”一下,故而先不发表对“盘湾岔”的看法,而是讲筹粮的又一成果。但他又没有直接说出答应出粮的是屈八那吝啬至极的父亲,他只说许家寨的“寨主”讲要请人挑粮,也会送粮食来。
一听说许家寨的寨主也会送粮来,听的人几乎都惊讶了。
“你说的是谁?谁?是许家寨的……”
“许家寨,那,那不就是司令的爷老子么?!”
……
“许老巴——屈八的父亲,他连自己的亲生女儿——许伶俐——白曼都舍不得出钱去救,这次又怎么舍得送粮来呢?”说这话的人对着和合先生的耳朵,轻轻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