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爷回到白沙,先将进城的事大肆渲染一番,说送去的情报得到营长(他把连长升了一级)大力赞赏,专门派了个连长接待他,连长陪着他寸步不离,光警卫员就前后左右站了四个。为什么站四个呢?主要是为了保护他。说营长要他转告各位,感谢民众对七十四军的支持。说他还专门讲到了老舂,讲情报是老舂上全州、下东安打探到的。陪着他的连长就说等打了胜仗,要给老舂颁奖。
我叔爷特意编了段讲老舂的话,他是要让老舂成为自己的得力帮手。他一心想着的是夺鬼子的小钢炮,可不是光去夺几条枪。老舂不但身高力大,而且胆量过人,夺钢炮非他相帮不可。再说,夺了钢炮后,也好让老舂扛着……
说了一番自己在城里得意的事,我叔爷又夸起七十四军的装备来,说七十四军那枪、那炮,全是美国的,那军装,哔叽呢的,笔挺,想要它打折都打不起。“小鬼子碰上咱中国有这样的装备,这样的火力的军队,这回算是倒霉喽!咱们起事也正起得是时候,七十四军吸引得鬼子猴急火急地往县城赶,咱们正好打伏击,打了他的伏击,他又不敢分兵过多来打咱们。正是该着咱们趁势长威风喽!”
这话,说得众人越发斗志激昂,都说要快点打就好了。
在我叔爷讲得正得劲的时候,屈八插了一句。屈八说,林教官群满爷同志,你上城去送情报,当然,为了共同打败日本侵略者,友军自会热情接待,可你说还有四个警卫员跟着,是不是牛皮吹得太大了点?
屈八这样说,一是因他讲的话中全没有提到他这个司令,只提了个老舂,心里有点不舒服;二是他把七十四军夸得那么神,心里更是不舒服,国民党的军队,有什么了不得呢?怎么能那么夸呢?想当年,红三军就常把他们打得一败涂地,若不是来了个夏曦,肃反肃得连段德昌都杀了,也不会被国民党军追得到处跑……一想到在红三军后来的日子,他又觉得肃反还是不能乱肃。可夏曦及保卫局人员的权威,又令他羡慕,一肃反,权威就树立得无人敢去触动,那真是说一不二,指东就是东,指西就是西,没有谁敢偏离一丁点儿,就连贺老总也不能不让他三分……他既羡慕权威,想让自己的权威也尽快树立,又感到不能过急,得慢慢来,就好比肃反,不肃是不行的,肃就要瞅准了,像群满爷这种人,国民党军队里出来的,本性难改,竟在自己面前大吹国民党军队……他若是知道自己当年是红三军的,他还敢这么吹么?只是,在未遇到真正的共产党人之前,自己的过去,不能让人知道;遇到了真正的共产党人后,自己那逃跑的事,也不能让他知道,只能说是队伍打散了,失去了联系……但不管自己是当了逃兵也好,脱党也好,谁在他面前夸国民党的军队,他难以容忍。只是,他若立即斥责群满爷夸国民党军队,这守卫县城的,就是国民党军队,没有别的军队;这即将和日本鬼激战的,也只有国民党军队,别无其他军队。自己组织起的这支救国军,到时候自然要属于共产党的军队,可他也知道,真要放在整个大战中,微不足道,游击队而已。他就是不愿被称做游击队,才取名抗日救国军,才不断训斥那喊鸟铳队、箭字队的人,才严令喊第一支队、第二支队,但乡民毕竟是乡民,随口说出的还是鸟铳队、箭字队……
屈八不能让这个群满爷再夸国民党军队了,便说他在吹上城的事,而且他也确实听出了“吹”,一个连长,不管他是哪个军队的连长,会有四个警卫员跟着?胡扯!
屈八一说我叔爷吹牛,我叔爷蓦地亮出了一个罐头。
“我吹牛?你们看看,这是什么?美国罐头!连长说我劳苦功高,亲自送了我两个,我不肯要,连长说一定得拿着,不拿他就要生气了。这两个罐头本都是给我吃的,可我想着弟兄们,不能一个人全吃了啊,我就吃了一个,留了一个,留给大家尝尝。哎哟,这美国罐头的滋味哟,啧啧。”
我叔爷把四个罐头变成了两个。他自己吃了三个,这剩下的一个本也是极想吃了的,但想着若全吃了,就没有可炫耀的了,只得拼命忍着、忍着。
他撬开罐头,往这个鼻子面前伸一下,往那个鼻子面前伸一下,要他们先闻一闻那香气。最后把罐头交给屈八,说,司令,还是由你来分配,看怎么让弟兄们每人都尝一尝。
一个罐头,这么多人,还要“让每个人都尝一尝”,这不明摆着是他群满爷讨好众人,却让屈八为难吗!可我叔爷接着又说:
“这个罐头是人家给的,算不了什么,要想吃罐头,多打日本鬼,小鬼子有的是日本罐头。”
这话,又激起一片嗬呵声。
“打日本鬼,吃日本罐头!”
“打日本鬼,吃日本罐头!”
他妈的,这家伙用这个来激励士气。屈八虽然对这种激励士气的方法不满,但这部下的情绪硬是被像点火一样点起来了。
屈八猛然想起一件事,这件事可就要让这个林满群跪地求饶了。他记起了这个林满群在会议上说过的话,没弄来钢枪,甘愿军法从事!他那钢枪在哪里呢?肯定是什么武器都没搞到。当然,杀他的头还是杀不得的,但至少可令他再不敢乱说乱讲。
屈八正要说出我叔爷立下的“军令状”,我叔爷却把手一挥:
“你们再看这个!”
他蓦地亮出了手榴弹。
“这是什么?这是美式手榴弹!”
手榴弹一亮出,其轰动可就更超过美国罐头了。齐围拢,要仔细看,还伸手,想摸。
“散开散开!”我叔爷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一爆炸,了得!”
“没见过吧,”他又说,“那长把木柄手榴弹,你们都可能没见过,更何况这种新式的美国手榴弹了。告诉你们,这也是那连长送的。连长是送给我专门去夺鬼子的小钢炮的。连长听我说要去夺鬼子的枪,说那枪,你反正是夺得到的,这种手榴弹,日本鬼子都没有,夺都没地方夺。就给了我四个。有了这种手榴弹,见着架起小钢炮准备发射的鬼子,我群满爷扔他娘的一个,‘轰!’就把那鬼子连同钢炮全给炸飞了……”
这时杨六插话了。杨六说:
“群满爷,这手榴弹,你说那连长是给你专门去夺鬼子钢炮的,你将小钢炮炸了,还夺什么?”
我叔爷情知说漏了嘴,赶快补一句:
“鬼子的钢炮要开炮了,我还不炸他娘的啊,还等着挨炮啊?!六阿哥,打仗要看情势灵活应变啦!”
说完,他拿着手榴弹,走到屈八面前,说:
“司令,我不是吹牛皮吧。我说了要从七十四军那里搞武器回来,就搞了武器回来。我群满爷说的话,哪一句不兑现?怎么样,表扬表扬!”
见我叔爷拿出了手榴弹,屈八心想,这家伙还真的搞来了武器,用“军法”镇他看来又镇不住了,但还得将他一军。便冷冷地说道:
“兑现?你还记得你立下的军令状吧,你那军令状说的可是钢枪!钢枪和手榴弹,两回事。”
“哎呀司令,钢枪是武器,手榴弹也是武器,都是武器啦。这美国手榴弹不比那老式钢枪厉害啊?有了鸡和肉我还去吃那青菜啊?他给我老式钢枪我不要,我只专要这美国手榴弹!”
“你刚才不是讲七十四军全是美式装备吗?怎么又变成了老式钢枪?”
“司令哎,人家那美式装备舍不得给啦,要给只给老式钢枪啦!”我叔爷忙对其他人说,“你们给评评理,看这美国手榴弹是不是比老掉牙的枪强?”
旋有人说,群满爷你既然讲了要弄来钢枪那就得是钢枪,用手榴弹替换总不在理上。
“对啊,对啊,钢枪是钢枪,手榴弹是手榴弹。”有人附和。
“我只要你们说,这手榴弹的威力怎么样?我现在就扔一个给你们看看。”
我叔爷说着就做出要扔手榴弹的样,吓得众人忙往两边躲。
“扔不得,扔不得!”和合先生喊道,“群满爷你怎么能这样?”
我叔爷说,他们不相信这美国手榴弹的威力呢!我弄来了手榴弹,司令不但不表扬,还要搬出军法来呢!
和合先生就对屈八说,群满爷虽然没有弄来钢枪,但这美国手榴弹也确实不错,总之是弄来了武器,可暂且免罚、免罚。
“看在参谋长讲情的份上,就暂且免了你这一次!”屈八喝道,“还不快将那手榴弹收起!”
我叔爷哈哈笑着说,开个玩笑,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手榴弹不拉弦,扔出去等于是个石头。
屈八尽管知道那手榴弹没拉弦,但怕继续“斗”下去,这个兵痞真的拉爆手榴弹,后果就不堪设想。“这是个危险人物!得格外防着点!”
“你开玩笑,我可不跟你开玩笑。”屈八说,“你得将功补过,看你立个什么功来。”
一说到立功,杨六喊开了:
“屈司令,快下命令,往盘湾岔出发,到那里埋伏去,早点打他狗娘养的日本鬼!”
杨六因为刚才也被我叔爷没拉弦的手榴弹吓了一下,觉得丢了山里汉子的面子,“他娘的,这个林满群,尽在耍弄我们哩,欺负我们没有真正打过仗哩!”
杨六这么一喊,立即引来一片喊声,要立即出发。还喊的喊夺日本手榴弹,夺日本罐头去。
……
屈八正要下命令准备出发,我叔爷却说:
“不行不行,现在还不能去,去早了容易暴露目标,谁知道那附近有不有汉奸,谁知道鬼子会不会派便衣去那里侦探?如果暴露了目标,让鬼子知道了,前功尽弃。”
我叔爷这话,的确是从全局出发。尽管他差一点似乎就要被处以“军法”,但他照样把屈八那话看作是玩笑话。“不说不笑,阎王不要”。但玩笑归玩笑,真正打仗的事,他不马虎。
和合先生同意我叔爷的意见,说去早了是怕走漏风声。
杨六则喊:
“现在还不去,天天呆在这里干鸟?”
我叔爷说:
“练兵啊,练枪法啊,我告诉你们怎么打钢枪,怎么打得准,怎么扔手榴弹……还有,我这次上城,不但送了情报,换回美国罐头手榴弹,还打探回了可靠情报,那从东安出发的鬼子,是日军第六十八师团,从全州来的鬼子,是三十四师团,他妈的,都是老子在衡阳血战时的死对头,都是那个横山老狗的部下。一开战,尽管那六十八师团的最高头头就被我第十军炸死了,尽管鬼子损兵折将,但横山老狗的部队,都是日军的精锐部队,打起仗来,他妈的凶猛得很,所以我们千万不能轻敌,得作好充分准备……”
有人喊,那横山老狗是个什么样的凶煞恶鬼?群满爷你见过吗?
杨六则说:
“管他什么六十八师团、三十四师团,不就是些鬼子嘛!群满爷,你只管布置好如何伏击就行,枪法不用你教……”
我叔爷回答说:
六阿哥,鸟铳和那钢枪不一样呢!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当然希望你们的鸟铳比鬼子的钢枪厉害啦!我群满爷正是要报衡阳之仇啦……
杨六自和我叔爷争论鸟铳厉害还是三八大盖厉害,要和我叔爷比试枪法以来,就一直对我叔爷不服。他这不服是仅仅限于我叔爷看不起鸟铳,对于我叔爷提出的布阵、战法等等,并无异议。用他的话说是该服的服,不该服的就是不服。
杨六鸟铳队的三十多个瑶民,大都是枪法准、手法高的猎人。长年累月和野猪、豹子等猛兽斗来斗去,不仅练出了一手好枪法,而且练出了一身胆,不怕死,加之一年四季翻山越岭,手脚麻利动作快自不必说,若是手脚不麻利动作不快,也就对付不了猛兽,且山熟、路熟、情况熟,哪儿有道弯,哪儿有条溪,皆了如指掌。故而,他们对我叔爷明显地有点轻视当然不服。
“日本鬼不就是两条腿的野兽么,咱们像打野兽那么打他,不就得了?”
“咱们打过四条腿的野兽有多少?数都数不清。还怕他两条腿的野兽?”
“把守在‘呛口上’,待它近了,猛地开火,不打死它才有鬼!”
这“呛口”,就是野兽必经的路径。
“挖陷阱啦,布铁夹啦,埋竹签啦……那两条腿的野兽不一样夹得它喊哇哇,戳得它叫天。”
……
“拳不离手,谱不离口,又有几天没打野兽了,枪法还是得练。”杨六说,“到时候好更显我们的威风。”
于是鸟铳队的便拿着鸟铳打树干,打叉芭,必以铁砂集中在目标上的才算打准,零散铁砂打在目标上的算失准。
正打着,我叔爷从白曼那里要了一支步枪,提着走过来,说,来来来,我告诉你们如何使用钢枪。
杨六说:
“我们有鸟铳,先让我告诉你如何放铳。”
我叔爷说:
“六阿哥哎,别跟我犟了,我知道这鸟铳你用起来百发百中,可鸟铳打不了多远啦,装火药又费时啦,你看这钢枪,‘咔嚓’,子弹上了膛,瞄准,‘砰’,远远地撂倒一个,‘咔嚓’,子弹又上了膛……”
他做了两次上膛、射击的动作,又说:
“等到缴获了钢枪,这鸟铳就得换,你难道还不愿意换啊?现在先学会了,到时候省掉好多麻烦,你一铳打出去,打倒了鬼子,他的钢枪扔在一边,你去抓起他的枪,就能射击,不比你装火药快得多啊?若缴获得几挺机关枪,了得,‘哒哒哒哒’,几十发、几百发子弹扫射出去……这些,都得先学一学。现在虽然没有机关枪,我先做个样子,把些要紧的告诉你们,等到你们以鸟铳夺得机关枪,第一功劳就是你们的啦。”
这么一说,杨六才松了口。
“要得啰,那你就先教啰。不过我看管他什么枪,都和鸟铳差不多,还不是把子弹装进去,一扣扳机,关键还是瞄得准……”
我叔爷笑起来,说:
“不错,不错,道理都是一样的,所以我先给你们讲,你们一点就通。”
这“一点就通”,等于夸奖了杨六他们,杨六憋着的那股气立时消了。便认真地听我叔爷讲起各种不同武器的部件、使用要领来。
我叔爷这个老兵油子,是绝不会和任何人拗到底,也不会自己闷气的。他一是只要达到目的,譬如搓餐饭吃,尝一尝那美国罐头,要连长给武器,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反正是油着脸皮缠,自尊不自尊的对他无所谓。二是想了他能想到的办法,而目的依然没达到,事情没办成,他也绝不会懊恼、生气,转背他又是乐呵呵地。这要杨六练钢枪,学会使用别的武器,他也一样,总之只要讲得你照他的去办就行了。若硬是不照他的去办,他甩手拍拍屁股,毫不介意地走开。仿佛这事,原本就与他无干。
我叔爷以步枪示范,讲了注意事项,射击要领,又把步枪假设为机关枪,讲了又讲,再讲如何投掷手榴弹,还讲了战场上的哪种响声最可怕,譬如“啾-啾”,那子弹是贴着地面来的,该如何躲……此外应如何冲锋,如何撤退……
我叔爷根据他自己的实战经验,把战场上可能遇到的问题都考虑了进去。这鸟铳队的猎人本就艺高胆大,再加上这么一训练,打第一伏击大概不会出现什么意外情况了。
山里的瑶民,和汉人山民、乡民、街上人一样,家家户户都设有神龛,只是汉人家里设的神龛,供奉的是祖先牌位、菩萨;瑶民供奉的是木雕的法师神像和梅山九郎神像。汉人信的当属佛教,瑶民信的是道教。瑶民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给法师神像和梅山九郎烧香、供茶、化纸。那梅山九郎更是猎户人家必拜之神,每次上山打猎,均要在梅山九郎神像前跪拜、磕头,请动梅山九郎暗中相助。打回猎物,先要敬了梅山九郎才能剥皮开剖。吃前还得先供奉了梅山九郎。
这初次参战的瑶民猎户,既然把打鬼子看作是打野兽,也就在战前同样要拜梅山九郎,请动梅山九郎暗中相助。这要拜梅山九郎在出发前便拜也不打紧,偏在进入伏击阵地后,鬼子大队人马出现时,有人才想起没拜梅山九郎……
我叔爷在认真地当了两天教官后,去问屈八,派出的探子回来没有,东安的日军到底出动没有,到了哪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