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爷说,我得去通风报信啦,告诉他们日本人会东西夹击,要他们快做准备,增派援兵啦!就那么几百人,岂不会被日本人包了丸子。
关于我叔爷要去报信救七十四军的事,有不同意见。以司令屈八为首的一种意见说人家是正股八经的中央军,到处派有侦探情报的,还用得着你去报信?以我叔爷为首的则说这信是应该要送的,不管人家的侦察兵怎么样,我们得到了情报就要快点送去。人家是为了我们新宁呢,我们不是要保卫家园吗,有了情报都不送,那就等于见死不救。
屈八说自己这边的事还没布置好,就忙着去干那些没用的事。他搬出了纪律,说必须服从司令,不去。我叔爷见他搬出了纪律,就换了一种说法,讲他此一去,不光为了报信,更主要的是问七十四军要几支好枪。我叔爷说他是第十军的老兵,只要他一去,保险背几支好枪回来。再说去城里就那么二十里路,他半天工夫就能回来,误不了自己这边的事。这叫报信为虚,要枪为实。
屈八听得能搞几支好枪来,就同意我叔爷去报信,但要再跟一个人去。屈八说的是怕那几支枪我叔爷背不动,跟个人去好帮着背枪。其实是对我叔爷不放心。
屈八一说怕我叔爷背不动枪,我叔爷就来了火,说:
“屈司令你是看我这副样子像个老人了吧,我群满爷比你还小几岁呢!你快三十了,我才二十几,我就一个人去,没背回钢枪来,军法从事!”
“好,大家都听清楚了,林教官群满爷同志没背回钢枪来,军法从事!”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群满爷怕死就不立军令状!”
我叔爷说得激昂,心里却好笑。鸟军法,老子没搞到枪的话,不晓得开溜啊?!还送个脑壳把你砍!你许老巴算老几?
屈八说:
“行,这事就这么定了,下面研究我们如何跟来犯的日本鬼打好第一仗。群满爷等这事定了后再走。”
屈八要参谋长和合先生先讲。屈八说参谋长你开始问完情况后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已经定好妙计了。快把你那妙计拿出来。
和合先生赶紧说,别喊我参谋长,别喊参谋长,不习惯、不习惯。还是请军事教官先讲,这里只有林教官真正和日本鬼打过硬仗。他最熟悉日本人的那些名堂。
我叔爷没有说喊他军事教官不习惯,他以非他莫属的得意口吻讲了起来。他说既然城里有七十四军的队伍,我们这些人马要想真正学会打仗,只有去参与守城。这第一,你去帮他守城,他还能不发给你好枪,他一发给你好枪,这鸟铳队不就立马变成钢枪队了。这第二,只要跟着七十四军的队伍打那么一仗,等于练兵偷学,射击啊、投弹啊、防守啊、进攻啊,全学到手了,咱这队伍,不就是兵强马壮了……
我叔爷说要去参与守城,是想起了他在衡阳的守城之仗。那衡阳守城之仗,就是因为没有援兵,最后城破人亡。这新宁守城之仗,若无援兵,境况又可想而知……他是再也见不得孤军守城之事。他讲出的那两点,是为了以“自身利益”说服众人前去守城。
果然就有人说,群满爷讲得有理、有理。
我叔爷正准备讲第三点,屈八已站了起来,说不行,去参与守城绝对不行。
屈八知道若去参与守城,定是恶战,那一仗下来,自己这支队伍也许就完了。他可不愿意将自己的人马去帮国民党立下守城之功,他得保存实力。但他接着说出来的一句话,则立使群情激奋,几乎齐声赞同。
屈八说我们的队伍是在白沙成立的,这第一仗就得为保卫白沙而战!否则对不起白沙的父老乡亲。
屈八这话不仅激昂,更符合“乡情乡理”,顿时有人喊:
“屈司令讲得对,这第一仗要打就在白沙打!”
“先在我们白沙打出了威风,再打到城里去,打到武冈去!”
……
我叔爷却笑了起来。他本要讲的第三点是,你去参与守城,人家那中央正规军,其实是不会要你真刀真枪在前线干的,充其量就是帮着运送弹药啊,抬伤兵啊,那城真要守不住时,人家会要你最先撤退。就算没要你最先撤,你不晓得先溜啊?你虽然打了个什么什么军的旗号,在人家眼里,根本就不是什么军队,你先开溜,也不犯什么军纪。我叔爷早把退路想好了,他是最善于保护“自己”的。你帮着运送弹药啊,抬伤兵啊,人家那钢枪钢炮也许不会发给你,认为你不会使不会用,但只要战斗一打响,有的是枪炮任你捡,再趁着黑夜去摸日本人丢下的枪支弹药,那可全是日式装备。我叔爷和他的弟兄们在衡阳守城时,后来靠的就是用鬼子的枪炮打鬼子。不过此时,他尚不知道国军第七十四军的装备,已经超过了日军,几乎全是美式。我叔爷想到的是,去参与守城,一是可称为援兵,那城守住了,援兵的功劳该多大;二是捞到了钢枪钢炮,把这鸟铳土枪一换,那就是真正的队伍了;三是这伙人见识见识枪林弹雨,胆量就壮了,也知道什么叫打仗了;四是尽管有风险,参战哪能不伤亡人呢,但风险不是特别大,就算城破了,带着武器往近旁的金芝岭一跑,钻进深山老林中,日本人奈何得个鸟……
可没等他说出这只有赚而不会蚀本的道道来,要在白沙和日本人“决战”的趋势已定。于是他懒得再去“拗”,只是觉得好笑。他笑着说,真的要在白沙打我倒也没意见,不过就凭着我们这个鸟铳队、箭字军(他又说出了这个屈八忌讳的名字),要和日本人面对面地干,那是因为你们没和日本人打过仗。
我叔爷收敛了笑容,说:“你们知道日本人的火力吗?知道他们的战斗力吗?知道他们的重炮山炮小钢炮吗?知道他们枪法的准确吗?……我们这些人呢,立正、稍息、左转右转,站个队都站不齐,我把话说到前头啰,枪声炮声一响,要是没有吓得尿裤子的,将我群满爷军法从事啰。”
我叔爷这话不但又惹怒了副司令兼鸟铳队副队长杨六,还惹怒了白曼。杨六说他鸟铳队若有一个胆小的,他甘愿受军法。白曼说她手下若有临阵退缩的,她先废了他。两人都说保证和日本人拼个你死我活。
我叔爷则说杨六你要保证也最多能保证你那些猎户,还有编入你们队的啦,你别枉自被军法砍了脑壳哩。至于箭字军嘛,那就全靠白支队长了。但要真的像你们讲的拼个你死我活,那这一仗打完,也就没什么会开了。
我叔爷没有说出那个“全军覆灭”的话来,那太不吉利,是临战前的大忌。说没什么会开了他认为无所谓。
“既然屈司令不同意去参与守城,我服从司令。不过我再讲个最实在的,绝不会蚀本的打法。”我叔爷说,“我们只能搞些浑水摸鱼的勾当。待中央军和日本人打响,等打得差不多了,日本人必定伤亡惨重,我们再从后面去偷袭,这是打法之一,但施行此种打法时,守城的部队也必定伤亡惨重,以我们的力量,想解县城之围,是不可能的,但总归是援助了他们,对得起良心;还有一种打法,那就是守城之仗一打响,我们就从外面东打一下,西打一下,日本人一来对付我们,我们就往山里跑,日本人一回头,我们又去打一下,这叫骚扰,也是支援了守军。总之,不援守军,日后良心难安;若在白沙和日本人对干,得量力而行。作为军事教官,本人得为弟兄们负责……”
我叔爷所讲的绝不离支援守军,是他在第十军守卫衡阳之战中饱尝了无援军的恶果,若是有援军,他也不会在弹尽之际去夺日本人的炮而被炸瞎那只眼睛了。
我叔爷说的偷袭、骚扰、为弟兄们负责,和屈八想的保存实力却不谋而合了。屈八当即说,林教官讲的这番话,倒是值得格外重视。他不好收回保卫白沙的话。
这时候和合先生说话了。
和合先生的话首先仍是“和合”,他说杨六、白曼及诸位的话显示了我们新宁人的血性,这血性就是天地之正气。“天地有正气,浩然在人间”,他背了两句文天祥的《正气歌》。这文天祥的《正气歌》在我老家是认为可以避邪驱秽的,凡识字人家,多藏有石印本或手抄本;不识字的文盲,亦能诵得几句。他背完两句《正气歌》,迅疾把话转向我叔爷,说群满爷不愧是从衡阳血战出来的勇士,然诸多勇士有勇无谋,群满爷则是有勇有谋。
和合先生之迅疾转话,是怕讲了他人的血性,惹恼了我叔爷的脾性,虽然他那话中有“及诸位”,那“及诸位”当然就应该包括了我叔爷,但明显是为了给杨六、白曼的激情加油,以免熄火,士气只能鼓而不能衰。他和合先生尽管不是熟读兵书,那正史野籍却不知读过多少,倘若连这一点都不知晓,也就枉为了智谋之士。
和合先生说群满爷讲出了许多精妙战法,正是讲出的这许多精妙战法,使得他有了一个既能支援守城将士,又能在白沙打响第一仗,显我保卫本土之威风,且定赢不输的办法。
和合先生如同说书,暂按下不表了。等人催促。
屈八第一个说:
“快讲快讲,参谋长快讲。”
“快讲快讲,你老人家快把锦囊妙计讲出来!”
“你老人家是口干了么?喝茶喝茶。”
我叔爷因为和合先生夸赞他有勇有谋,又讲妙计是从他那精妙战法中得出的,心里高兴,便也只等着“参谋长”快讲。
和合先生端起递过来的一碗茶,略略喝了一口,放下,不紧不慢地说:
“日本人从东安进犯,目的是犯我县城,然欲犯县城,必先犯我白沙,欲犯我白沙,必从一险要之地经过,你们知道那个险要之地么?”
老舂脱口而出:
“盘湾岔。”
“对,就是盘湾岔。”和合先生仍是不紧不慢地说,“那盘湾岔,不光地势险要,岩陡林深,利于藏兵,且岔路纵横,便于疏散……”
“在盘湾岔打他娘的伏击!”我叔爷顿时兴奋起来,“集中兵力,埋伏于险要之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猛地打他个措手不及,待他组织强攻时,迅速转向岔路,隐没于丛林之中,他若收兵前行,我从侧面袭击……”
和合先生呵呵而笑,说这虽谈不上是围魏救赵,却也是拖延了日军攻城时日,令其锐气大折,这既是支援了守军,却比之直接援城更为有效,况且可视战况,尾追日军至城外骚扰。总之可灵活运用,令其不得安生。至于具体如何布置,还得由群满爷指点,由屈司令决定。
我叔爷来了劲火,正要谈他的具体布置,和合先生却又迸出一句:
“盘湾岔之仗只要打好,还能保我白沙不受兵燹之苦。”
他又暂时按下不表了。
自然是又纷纷催促。
和合先生伸出右手中指,沾碗中茶水,在积满灰尘的破桌上画了起来,众人齐探脑而视。
和合先生画了个盘湾岔简易地图,地图伸出几条弯弯曲曲的路线。他端起茶碗,移放于一条线路之端。说:
“这茶碗,就是我们白沙老街。”
老舂已经看出端倪,正要说,被我叔爷抢了先。
“只要在盘湾岔此处一堵,日本人必将改道前往县城。”他用右手中指,猛地在一条灰线上画了个横杠。
“好计好计!我们就在盘湾岔狠狠地打,打他娘的伏击!”
一见盘湾岔之战还可让自己的根基之地——白沙不要“走日本”,群情更是激奋。
“到底是和合先生参谋长,到底是群满爷林教官,服了服了,不服不行。”
……
这场面,把个司令屈八给晾起来了,他再不把和合先生及我叔爷的说法变成自己的主见,果断决定,下达命令,那还行么?可他正示意安静,他要说话了时,我叔爷又毫不知趣地抢先说了起来。
“各位,各位,”他因为正在兴头上,说话打起了正规军长官的官腔,“本人认为,盘湾岔之战必胜的原因还有以下几点,第一,山林作战,日军的火力施展不开,那攻城用的最凶猛的远程重炮、火炮无用武之地;第二,日军善于攻城,但不善于山战,我军正是全都善于山战之士,来得快,跑得快;第三,这是以我之长,攻敌之短,所以,盘湾岔之仗必胜。”
我叔爷毕竟只是吃过多次粮,当过多次兵的老兵,像长官那样讲话还是不行,分几点这么一讲,觉得还是费力,便索性不要“点”了:
“所以,我们根本不必害怕(他还是担心枪炮一响,日本人哇哇地叫着那么一冲,这些人就会吓得不知所措),本来,新兵一上战场,怕的是大炮,可鬼子的大炮已经派不上用场,你们就不必怕了。最要防着的一点,倒是鬼子的小钢炮,那玩意,在山地上也能随时架起,随时开炮,落点又准,所以,我们一是先要集中火力,打完后便立即分散,换个地方再集中火力,打完后又立即分散,让鬼子的小钢炮找不到目标;二是要准备几个神射手,趁鬼子的小钢炮正在架时,干掉炮手;三是得寻机去夺那小钢炮,只要夺得几门小钢炮,他娘的,就要炸得鬼子人仰马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