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舂带回了打探到的消息。
老舂说,新宁城里,有好几百中央军,正在加固城墙,修筑工事。武冈城里,也是好几百中央军,和新宁城里的差不多,只是那工事,修到了城外十里之处。东安的日本兵,正准备向新宁进发;全州的日本兵,好像也要开拔……
老舂这个负责打探消息的联络官,自然不可能知道详尽的军事部署。但他说的这几点,大体准确。
新宁和武冈的守军的确分别只有几百人,皆为一个营,都是第四方面军司令官王耀武属下第七十四军五十八师一七二团的;七十四军军长是施中诚,副军长张灵甫;五十八师师长是蔡仁杰,湖南常德人;一七二团团长为明灿,湖北浠水人。
七十四军有“抗日铁军”之称。从淞沪会战开始即成为日军的主要对手之一,两次被最高统帅部授予飞虎旗。常德保卫战死守常德的就是该军第五十七师,师长余程万率全师八千将士面对日军第十一军数万凶悍兵力,死守常德十六天,击毙日军一万余人,最后仅剩下师长及两个团长、官兵八十余人。七十四军在抗战全面爆发后,和日军打的几乎全是以硬对硬的阵地战。张灵甫和老搭档蔡仁杰、老部下明灿等在淞沪会战中取得罗店大捷,死守望亭;在万家岭大捷中奇袭张古山继而死守张古山,令史迪威都赞叹不已;在被誉为抗战以来“最精彩之作”的上高会战中死守云头山……上高会战后,原本由杂牌军组成的七十四军为蒋介石钦点为华中四大战区的主力攻击军……以后由鄂西会战等直打到雪峰山会战。
守新宁县城和武冈城的兵力之所以仅各为该军的一个营,一则这是国军在抗战中形成的主要战法,即以守城兵力牵制住日军,配合外围部队进行围歼;二则顾虑到日军的火炮厉害,诸如新宁、武冈这样的小城布置过多的兵力恐成为日军火炮的靶子。守城的少量兵力只要拖延住攻城日军,对会战来说就是一个胜利。七十四军其他部队皆在雪峰山东麓占据有利地形,构成决战主阵地。
从全局来说,中国军根据地、空侦察,已判明日军分三路进攻,其中路主攻隆回、洞口,左路进攻新宁、武冈、绥宁,右路进攻新化、溆浦,其意图:一是左右包抄我第四方面军,二是穿越湘黔公路,突进安江,攻占芷江。中国军已作出部署,依托雪峰山天险,第四方面军王耀武以七十四军和一百军各配属一个炮兵团,分别于洞口以南的武冈、绥宁和洞口以北的龙谭、溆浦一线正面阻击,在我南北两翼的靖县和新化,分别配置第七十三军、胡琏第十八军和第三方面军汤恩伯的第二十六军、九十四军,一旦日军进至雪峰山腹地,即以十八军和第三方面军分别杀出两翼,南北对进,合围日军。
新宁守军的主要任务,就是拖延日军对武冈的进攻。
对于国军第七十四军的威名,作为老百姓的老舂他们不知道。我叔爷则略知一二。他是在衡阳听第十军的弟兄们说的,因为驰援常德最先抵达常德德山,救出余程万师长等八十余人的就是第十军。
当时老舂把打探到的消息一说,我叔爷、和合先生异口同声叫了声“啊呀”。
“啊呀,日本人是要合围我们新宁!”
“啊呀,日本人是要两路夹攻。”
我叔爷、和合先生之所以如此断定且断定得准确,因为东安在新宁之东,全州在新宁之西,两地皆毗邻新宁,亦是新宁人出外的两条通径,叫做上东安、下全州。我叔爷有一定的军事常识,且他打过的衡阳之战,日军正是四面合围。和合先生则属于乡里那种知天文、晓地理,古书、古文读得多的智谋之士。
“日本人从东安来犯,我们白沙,正是当衢必经之地。”和合先生又补充一句。
“日本人肯定是一路先侵犯我们白沙旋攻新宁,一路从崀山而来合攻新宁,转而攻打武冈。”我叔爷也补充一句。
听着和合先生和我叔爷这么说的人,尽管是从白曼带来的几十号人,及杨六带来的三十多个瑶民猎户中挑选出来,即将担任各种不同职务的“准领导”,还是立即有人惊恐紧张起来。
“哎呀,那我们怎么办?”
“是啊,我们白沙既然是必经之地,岂不是又要最先遭难!”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现在我们还怕什么?”昂首阔步走进“会议室”的屈八听到这些惊恐紧张的话,立即大声说道,并将手一挥。他说话尽管有时还略微有点结巴,但大致已经听不出。
“对!我们现在要枪有枪,要人有人,还怕个鸟?”杨六把胸脯一拍。
“杨副司令说得对!”
屈八一喊杨副司令,杨六忙嘿嘿地说,屈司令,别这样喊我,不习惯,不习惯,还是喊杨六。喊我杨六好答话,喊什么杨副司令反而不知道喊谁了。
众人都笑起来。
这一笑,气氛又轻松了。
已有了将近百把号人、几十条枪、几十杆鸟铳,心里高兴不已的屈八却严肃地说:
“大家不要笑,我们现在召开的就是如何保卫家园的军事扩大会议。我们现在是抗日的部队了,部队就得有部队的纪律、部队的样子,不能再像老百姓那样。”
“说得也是,说得也是。我们是部队了,是开军事大会。大家不要笑。”立即有人附和屈八的话。
这人一附和,多人便跟着说:
“不要笑,不要笑,我们是开军事大会,不是扯淡、讲白话。”
“这开……开会是得有个开会的样子。开会,那是不能笑的。”
如此说的人大抵是觉得这开会有味,因为从没参加过什么会,也不知道什么叫开会。十年后,我老家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工作组的同志要大家做好准备,明天发言。还有人以为是发盐,带了盐罐来到会场,急急地问,在哪里发盐?
主持会议的和合先生干咳了一声,示意静场,说:
“现在正式开会,请屈司令讲话。”
屈八扫视了一下与会人员,说:
“首先,我宣布我们扶夷人民抗日救国军的编制、有关任命和纪律。第一,我们救国军设立司令部,司令部由屈八任司令,杨六任副司令,林之吾任参谋长。”
屈八刚讲到这里,就有人插话:
“编制是什么?林之吾又是哪一个呢?”
“编制就是谁当什么,谁管什么。就是司令、副司令、参谋长他们。”有人抢着回答。
“林之吾就是和合先生啦!”
“就是和合先生呵!屈司令你还是喊和合先生好些,我们都知道。喊林之什么吾拗口,也确实不知道。”
又有人要笑,但拼命忍住。
屈八对随意插话的实在不满,但也没有办法。
他继续宣布:
“林满群任军事教官。”
“林满群是不是群满爷啊?”
“对,就是群满爷!”屈八简直要无可奈何了。
“那还是喊群满爷好些。群满爷当教官,那当然,人家是吃过好多次粮的,我晓得。”
“屈司令编织(制)得当。”有人奉承起来。
“司令部下面设有宣传科,由郑南山任科长。郑南山你站起来,让大家认识。”
郑南山就站起,对大家点头。
“嗬,是教书先生呵,认得,认得。也‘编织’得当。只是,我们要宣什么传什么呢?”有人要请屈司令讲个道道出来,好让他知晓。
屈八只得说:
“这个宣传问题,是个很重要的问题,郑南山科长知道,以后由他跟你们讲。现在时间急迫,先不谈这个。”
“对,对,现在还是先讲如何对付就要来到我们白沙的日本人。再也不能像去年那样受他们的害了。”
“讲得好,你这就是宣传嘛,就是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不能再像去年那样光由日本人杀我们,我们也要给他们点厉害看看,把来犯的日本人从我们的家乡赶出去!”
“这就是宣传呵!那我们晓得去宣,晓得去传。去年我们白沙人、四乡的人,哪个家里没被日本人害惨啊!”这人说完,又兀自嘀咕一句,“其实就是个‘传’,把话语传开,日本人又要来了……”
这被日本人害惨的事一经提出,可就炸开了锅,纷纷争着说。
“去年那神仙岩,惨啊!一洞的人,全被用烟熏死啊!”
“是啊是啊,我幸亏没进去,要是进去,也就完了。”
“我们老街的铺子,全被烧光,好不容易重新修起……”
……
“军事扩大会议”眼看着又要走题,屈八赶紧说:
“你们控诉得好,你们也要对自己分管的部下这样讲,对所有的老百姓讲,就能激励士气,就能让老百姓都支持我们,这就是宣传的重要性。等有了时间,我还会亲自去讲。现在,我们有了自己的武装,绝不能让日本人再在这里逞凶。至于如何对付即将来到我们白沙的日本人,等下还要由有关人员专门研究。先听我把话讲完。”
“先听屈司令讲,别打岔,别打岔。”
屈八说司令部下面还设有作战科,作战科的科长由参谋长和合先生兼任,作战科的人员有教官群满爷、联络员老舂等。作战科拟定好作战计划后,交由他司令批准。司令没批准的作战计划,不准实行。
屈八干脆还是喊和合先生、群满爷、老舂,免得又有搞不清他们真姓大名的人问是谁。
屈八把作战科放在宣传科后面,是因为他当过红军宣传队员。这一是他对宣传工作有种偏爱,二是对那作战,实在不太里手。他虽然还在军部当过工作人员,其实就是打杂。
屈八又将部队分为两个支队,第一支队以杨六的鸟铳队为主要力量,由他自己亲自兼任支队长,副司令杨六兼任副支队长;第二支队以白曼的人马为主力,支队长就由白曼担任,女学生江碧波任支队文书。每个支队下设三个分队,各任命了分队长。他本来还想设立支队政委,可没有一个共产党员,尽管他自己认为自己还是个共产党员,但也知道早就是不被承认了的。“以后再说吧,”他心里想,“只要碰上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先恢复自己的党籍,再发展党员,设立政委。”他不相信偌大一个新宁县,在抗日期间就没有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等和日本人打响了,自己部队的名声出去了,只要本地有真正的共产党人,肯定会找上门来。”
屈八对这两个支队的设立是想了又想的,鸟铳队是真正的基本力量,清一色的猎户,阶级可靠,并且是可以迅速转化并依赖的革命力量,得由自己亲自掌握;让白曼的人马单独做一个支队,一则是因为若是将他们分散安插,肯定不行,那些人目前只听白曼的,任何人都休想指挥得动,而白曼是自己的妹妹,无疑会听自己的,也就等于亲自掌握一样;二则可让那些人放心,下山抗日不是要吃掉他们;三则,也是最主要的,对他们必须保持警惕,因为土匪毕竟是土匪,谁也不敢保证那匪性会不会复发,万一匪性复发,可以叛变惩处。将江碧波安排去当文书,一个年轻女子,不会引起他们注意,其实是安插一个监督、情报人员,可以随时掌握有关情况。对自己的妹妹,他不是不放心,但万一出了问题,他担心妹妹也不一定能控制得住,毕竟是个女人嘛。至于若是真的发生了反水的事,该如何去平定,能否平定,他还没去顾及。不过他已经想好了一招,那就是要让这第二支队多跟日本人干仗,多“考验考验”,至于这一“考验”是否会使白曼首先被“考验”掉,那就管不得那么多了,与日本人战死,他这土匪妹妹就成了英雄……他就是女英雄的哥哥,而不再是女土匪的哥哥……
屈八接着宣布部队的纪律。那就是必须服从命令听指挥,所有的人都必须听从司令部的指挥命令。司令部当然就得听他司令的。
对于他宣布的这个核心纪律,大家都表示应该是这样,既然是要打仗嘛,还能不听指挥命令?!那三国演义,诸葛丞相一声令下,谁敢不听?不听,军法从事。那魏延有反骨,孔明先生临死之前定下妙计,死后都斩了他。
屈八宣布完纪律后,就要司令部的人、宣传科、作战科的科长、教官、各支队长留下来商讨这第一仗该如何打。其他的人去做战斗准备,随时听从命令。
杨六问了一句,我这个鸟铳队的副队长参不参加?屈八说,你是副司令啦,还能不参加!杨六说忘了忘了,总是只记得我那个鸟铳队。大家便笑。屈八说,不要老记得个鸟铳队,是第一支队。这时白曼也说了一句,白曼说我也老是只记得个箭字军。
白曼这话让屈八很不高兴。屈八本想说,还什么箭字军、箭字军,你那箭字军是土匪!可他忍住了。偏我叔爷跟着说,我们这队伍若是叫箭字军还威风些呢!屈八就火了,厉声斥责我叔爷胡说,损了抗日救国军的名声。我叔爷则嘿嘿笑,低声说,救国军的牌子还是大了些,护乡队还差不多。
我叔爷是个兵油子,屈八的斥责于他无所谓。白曼可就受不住了,讲箭字军是损了抗日的名声,不就是讲她还是土匪?她本来是蛮高兴的,见这些人议事有说有笑有风趣,更没人对她讲过或问过半句她在山上的事。我老家人是从不在人面前揭人疮疤的,背后叨咕那又是一回事。她的亲哥哥却当面说出了这样的话,若是按她在山上的脾气,她会拍案而起;若是另一个人这样讲,她会拔刀相向。但在这里,她还是按捺住了,把心里那口气憋了下去。
商讨如何对付日本人的会议正式开始。会议由屈八主持。屈八讲了些这是我们和日本人打的第一仗,必须打好的话后,要作战科的先说。
和合先生说,作战要知己知彼,打探了消息的老舂怕要请来才行。屈八说那就要他来,列席。就把老舂又喊了进来。
和合先生问老舂,你说东安的日本兵就要向我们新宁进发,这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老舂说他是从东安逃难过来的难民那里听到的。和合先生又问他在哪个地方碰到的难民,难民有多少,往哪个方向去了,问了多少个难民,难民说的话都是一致吗?和合先生问得特仔细,最后问得老舂跺起脚来,说日本鬼若不往我们这里开来,将他的脑壳砍了,甘愿受那个什么军法。
和合先生便微微一笑,说他问完了,还有人要问么?
老舂说:
“你们这是审问我啊?轮流来。”
屈八说:
“情况是要问得越清楚越好,情报是得准确再准确。”
我叔爷便问:
“老舂,你讲新宁城里只有几百中央军,可确实?”
老舂说:
“我亲自进了城呢,亲眼看见了呢,我有个远房亲戚在城里,又问了他。”
“晓得是哪支部队么?”
老舂摇头,说不知道,反正是中央军,不占民房,不侵商铺,只要人帮他们加固城墙。
“你看见他们戴了胸章或挂了臂章么?就是左胸前缝了一块布,上面写有字;左手臂吊了一个牌牌样的东西,上面也写了字。”
我叔爷这么一说,老舂一拍大腿巴子,说,晓得是哪支中央军了。老舂说他看见那些老总们都戴了那东西,但没看清上面写的什么,因为他是远远地看的,看不清楚。为什么没有走拢去看呢?老舂说怕走拢去后,人家要他去修工事。这帮忙修工事本是应该的,可他身负使命啊,还要赶快到别的地方打探消息啊,若被拉去修工事,推辞嘛,那是不助抗日,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去嘛,误了我们自己的大事,所以就没有拢去……
我叔爷听他讲了这么多,还是没讲出是哪支部队,不得不打断他的话:
“老舂,你既然没看清,怎么又说晓得了?快讲你晓得的。”
主持会议的屈八说:
“讲简单些,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
老舂说:
“群满爷那么一提醒我,我当然就晓得了啦。我虽然没看清,可有小把戏在玩打仗的游戏,胸前贴了张纸条,唱,我是七十四军,你是日本鬼子……”
“那就是七十四军了!”我叔爷兴奋起来,“我的个乖乖。”他讲了句学来的外地话。
我叔爷说他在衡阳的第十军,就是救过七十四军的,那七十四军守常德,打日本鬼打得那个勇猛,和他第十军守衡阳差不多。可守常德的最终还是来了救兵,他守衡阳硬是没来一个救兵。他第十军救过七十四军一次,这一回,他又要救他们去。
听的人不解,问,你怎么去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