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爷在衡阳第十军里当的就是炮兵，炮弹打完了才去干步兵，他爱使的就是炮。这次，他决心要夺鬼子的钢炮，以报在衡阳为夺炮而被炸瞎一只眼睛之仇。
我叔爷对盘湾岔之仗的兵力部署是这样的：将杨六鸟铳队的三个分队合为两个，埋伏在第一线，第一分队的鸟铳一齐发射完后，第二分队再发射，因为那鸟铳打完一铳，便要重新装填弹药。白曼的箭字军埋伏于第二线，当被打懵的鬼子清醒过来向鸟铳队进攻时，鸟铳队立即撤退到第二线的后面，由箭字军向追来的鬼子打第二次伏击……他认为白曼的土匪战斗力要比杨六的鸟铳队强，强的要放到后面，相当于预备队。那些没有枪的，拿马刀、梭镖、弩弓的人，听他的指挥，伺机去捡鬼子的枪，夺鬼子的炮……
我叔爷说：
“战况预计是这样的，第一线的伏击一打，毫无准备的鬼子肯定伤亡不小，但那死伤的鬼子仍在他们的队伍中，枪支难以捡到。鬼子向第一线发起进攻后，那就是有准备有指挥的了，但绝不会想到我们还有第二线的伏击。第二线伏击一打，那就有钢枪可捡可夺了。估计鬼子向山上进攻的兵力不会很多，因为那鸟铳一打后，他们晓得不是正规军，用不着花大兵力，这又是轻敌，轻敌之兵一进入我们的第二道伏击线，箭字军的真枪一打，炸弹一扔，鬼子会以为中了正规军的伏击，必然大乱，那就是捡枪夺枪的大好时机。枪一到手，我带的这些人就从后面截断这伙鬼子，前后夹攻，收拾完他们，火速转移，再抄山路，赶到鬼子前面埋伏去……”
我叔爷说他讲完了，最后请总指挥屈八司令定夺。
我叔爷在兴奋地讲着战术时，和合先生曾附耳委婉地提示他，要他注意别抢屈司令的话头。他低声回应说，什么司令啰，叫个地方自卫队的队长好不得，硬要编排个司令出来。而其他人也老是喊那个“扶夷人民抗日救国军”喊不习惯，事后还是说鸟铳队、箭字军，有的干脆说土匪也跟着我们打。这也就是“扶夷人民抗日救国军”在我老家的资料上几乎不见提及，而只有一些口头回忆、经人记述的文章里有以瑶民为主的鸟铳队、土匪打日军的原因。
屈八还未开口，听我叔爷讲得兴奋不已的人却嚷了起来。
“布置得好，就按群满爷说的这么打！这一仗，就由你群满爷来指挥。”
“不一定要等夺得枪后再抄鬼子后路，我的大刀保险刀刀见红！”
“群满爷，我和你去夺那鬼子的小钢炮，我的弩箭百发百中，我射死扛炮的鬼子，夺过来由你开炮。”
……
和合先生要大家别嚷，听屈司令安排。嚷的人便说：
“对对对，听屈司令安排。”
“请屈司令下命令，下命令。”
屈八先是被我叔爷抢了话头心里不快，待听到有人乱叫由群满爷来指挥更是恼火，“毫无组织常识、毫无组织常识！”但我叔爷讲的那些又确实讲得不错，他知道自己暂时还没有那个战术布置能力，作为司令，他也知道就是得先让别人讲，然后再把别人的意见变成自己的主见。因而他尽管不快，尽管恼火，讲出来的话却着实像个儒将司令。
他首先肯定这个战法很好，参谋长和教官都动了脑子，对敌对我对地形进行了详尽的研究，研究得透彻。同时说明我们用人得当，各部门恪尽职守。现在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我方。他说这个天时就是日本的气数已尽，注定要完蛋了。他一是有军事战报为据，“德寇正在瓦解、日寇亦将土崩、苏联英美中法、保障战后和平”（他有意把《湖南人民抗日救国军布告》说成军事战报，这军事战报，可没有几个人能看到的），苏联和英国、美国、中国、法国都在准备保障战后和平了，你说日本还有多久？他现在的进犯，就是疯狂地最后一扑了。二是有本地民谚为据，“日本打到广西——日落西山”。民谚是很准的啊，“日落西北一点红，半夜起来搭雨棚”，这观天的民谚准不准？信不信？不信？保管半夜大雨来临。这地利就不用说了，除了盘湾岔，崇山峻岭间还有的是打伏击之处，要日本鬼有来无回。人和呢？人和就是我们上下同心同力，刚才大家表示的杀敌决心，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现在，我宣布，第一，盘湾岔阵地指挥，由林教官群满爷担任。”
这第一点刚宣布，我叔爷就说，我当指挥不行、不行，指挥还是要屈司令亲自指挥。
我叔爷在这里并不是故意推脱，更不是明知道屈八指挥不行而有意将他的军。他是一门心思只想在伏击中缴获鬼子的炮，再用那炮来报他的独眼之仇。
我叔爷一推脱，其他人就以为他是谦虚、客气“讲礼性”。便纷纷说：
“群满爷，你可别讲客气，你不行还有谁行呢？”
“是啊是啊，你群满爷应该指挥，你老人家不能客气。”
……
我老家的人是凡受人器重去办什么事，总要先谦虚客气两句的，如“这么重大的事你老人家要我去办，就这么放得心啊？”或“我尽力、尽力，若没办成，你老人家可别怪我呵！”这生死之搏打仗的事，他们也如是以为了。当然，他们几天之前还是些乡民，他们现在依然还是乡民。
屈八见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好气的是，本是实在没有办法，自己对那战场指挥确实还没有经验，才不得已给个指挥权给那群满爷，他竟然还推辞不要；好笑的是那些劝的人，哪有那么去要人接受指挥权的。
正因为我叔爷不要指挥权，屈八放了心，反而非要他指挥不可。
“林满群，这是命令！命令你都敢不执行吗？亏你还是在正规部队打过仗的，不执行命令，还怎么打仗制胜？！”
“你指挥，我帮你参谋也是一样的啦！”我叔爷根本就没把这看成支部队。
“就这么定了，执行！”
屈八宣布第二个命令：
“第二，盘湾岔之仗，第二支队进入第一伏击线，和第一支队对换。”
这第二道命令一下，杨六又不干了。
杨六说，你是讲要我的鸟铳队不打第一轮，让箭字军先打啊，那不行不行！群满爷先就讲了，我们是打头阵的呢。你要把我们换到后面去，得讲出个理由，不要以为我们打头阵不如箭字军。不讲出个理由来，不行！
屈八要箭字军打头阵，本是怕自己的骨干队伍吃亏，怕一接火就伤亡过大。因为毕竟是从没和鬼子打过仗的，倘若见了鬼子那阵势一下慌了神，怎么办？他必须保存自己的这部分革命力量。至于白曼的队伍，反正原本是些土匪，死掉一些也不要紧。个中深意，杨六自然不可能理会，屈八也不好跟他明说。
屈八没想到杨六会抵拒这道命令，一下火了。但他却把火发在“箭字军”这个称呼上。
“什么箭字军、箭字军，不准再喊箭字军！一喊箭字军，让人想到的是以前那支队伍，那个性质。是第二支队！我们扶夷人民抗日救国军的第二支队！”
“好哩，是第二支队就第二支队哩，喊箭字军顺口些啦！”对于屈八发的这个火，杨六无所谓。耿直的杨六要的就是打头阵，打第一枪。他还以为屈八把箭字军换上来打头阵，放在最前面是要妹妹身先士卒，做出表率。
杨六低声接受了屈八关于不能喊箭字军的批评后，仍然要屈八讲出换他们的理由来，否则坚决不换。说司令的命令也得讲理。屈八只好想出个理由，说第二支队的火力强些，有真枪真弹，一开打嘛，火力就要打得猛。
屈八的这个理由不为杨六所服，杨六说他们第一排鸟铳打出去，就是齐声的十多铳，那响声，比十多支步枪打出去还要吓人得多，铁砂击中的面更宽，保险日本鬼哎哟哎哟倒下一大片，紧接着又是第二排十多支鸟铳打出去，那火力还不猛啊！
杨六说完，和合先生说了一句。和合先生说若是把第二支队换到第一伏击线，有可能会暴露我们的实力，日本鬼以为碰上正规军打伏击，会集中大兵力进攻，那第二次伏击有可能落空，请司令考虑。
和合先生说完，我叔爷又咕噜了一句，说我这阵地指挥还刚接受任命，阵地部署就被换了。
“那就这样，第一支队和第二支队不换了，还是由第一支队打第一伏击。第二支队拿出六支枪来交给司令部，由司令部发给第一支队，加强第一支队的火力。”屈八改换了命令。
屈八是迫不得已改换的命令，但若把原来的命令全部收回，太失面子。要箭字军交几条枪出来，既可挽回点面子，又加强了自己骨干队伍的实力。
第二支队长白曼本是在静静地听着有关分析、部署，和她哥哥下达的命令。对于要她在第二线伏击也好，打头阵也好，她都可以，没有看法，反正是打，反正一定要打好。她也知道最后得听最高头儿的。她在山上当头儿时，谁不听她的话就不行。所以要是按屈八的组织纪律，她表现最好。
然而，这要她交几条枪的命令一出来，表现最好的她也要抗拒了。
她正要开口，身旁的一个人先嚷起来。
“把我们的枪拿走，我们拿什么打啊？他们要加强火力，我们就不要加强火力？”
屈八一听，喝道，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月菊。”
屈八上山找白曼时就认识了月菊，也知道她是白曼的贴身女侍，但没注意到她什么时候进了“会议室”，到了白曼身边。
月菊是随时不离白曼左右的，她本在外面候着，但候着候着就忍不住溜了进来。她倒不是担心白曼的安全，而是习惯了，一下也离不开。
“谁叫你进来的，出去！这里不是你讲话的地方！”
屈八这话不仅令白曼大为不满，与会的其他“干部”也觉得太过火了一些。都是自己队伙里的几个人，要人家出去也可以客气一点啦。
白曼当即顶了她哥哥一句，说月菊讲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我这个支队的枪本来就不够，再拿几支出去，我的任务怎么完成？
屈八本是要坚决执行“纪律”的，月菊如果不立即出去，就要喊人将她押出去，关禁闭。他眼前立时浮现出在红三军军部时的情景，谁敢和首长顶，谁敢违背首长的意思，抓走……至于那几条枪，非得要交给杨六才行。否则，自己的每一个命令不是都打了水漂么？他想着这枪是给杨六支队的，杨六肯定会支持他……
杨六果然说话了。可杨六说的是白队长和月菊讲得有理，他们的枪若给了我们，他们的火力确实就会大大减弱。只有像群满爷教官讲的那样，从鬼子手里去夺。也只有从鬼子手里夺来的枪，用起来才得劲。
“那枪，我们不能要。”杨六说，“我们第一鸟铳队，保证打赢头阵！保证打完盘湾岔，鸟铳换钢枪！”
杨六这生性耿直的瑶民汉子，根本就没有屈八想的那么多，无论在什么时候，打猎也好，放火烧荒种苞谷也好，他是绝不会占别人一点便宜的，当然，人家也别来强占他应有的那份。这明摆着是让白曼吃亏，让他占便宜的事，他会要么？更有一点，他就是要凭自己鸟铳队的本事，打出个样子给大家看。若有了人家给的枪，那本事，还真不能完全显现出来了。
白曼之所以不愿意把枪拿出去，想的也不是保存自己的势力，那抽调枪支是自己哥哥的决定，哥哥还会害她？她是知道打仗的凶险的，少一条枪，很可能就要多死一个人，仗就可能打输，那一输了，可是自己这支队伍下山的第一仗，这第一仗若丢了箭字军的脸面，那以后……
我叔爷在心里嘀咕，说屈八没事找事，多出好多事。又在心里慨叹，书生用兵，书生用兵。
杨六坚决不要白曼的枪，屈八的命令又只能作废了。可他立即找到了给自己圆场的话。
屈八哈哈大笑起来，说：
“好，好，我们杨六支队终于表示了用鸟铳换钢枪的决心，我也相信，杨六支队一定能做到！‘将不激不行啊’！”
屈八说他这是用的激将法。
这“激将法”一出，和合先生嘘了一口气。和合先生担心这为了抽调枪支的事，杨六和白曼闹出矛盾，仗还未打，自己内部先生出些事来，岂不犯了大忌。亦担心屈八不好下台。他本来也是认为屈八随意调换人马、调配枪支是不懂战术、自找麻烦，非司令所应为，这一下，话语一转为“激将”，成了一“法”，心里不由地赞叹实在转得好，转出了司令的水平。
“屈司令这激将法用得好！”他特意鼓起掌来。
“屈司令原来是在用激将法呵！”其他人跟着鼓掌。
屈八在掌声中“下了台”。
屈八在掌声中“下台”后又说了一句，看和合先生还有什么要大家注意的吗，如果没有，就按计划准备行动。
和合先生说他没有什么说的了，大家抓紧练兵，练枪法，听候出发的命令。
我叔爷在站起来准备离开时，说了一句，他说再多派些探子出去，专探东安方向；从全州来的鬼子反正先被县城挡住，县城一打响，我们就知道，从东安来的则一定要探准再探准。
他这话，不知屈八听到没有，也不知管不管用。
倒是有人逗趣地对他说，群满爷你还要上城里去啊，你一个半边瞎子，人家中央军会接见你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