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爷”不烫她时,对她其实还算好,“亲爷”跟她说,他就是有这么一个嗜好,他也知道这个嗜好要不得,怎么能烫自己的女呢?可如同抽上了鸦片,戒不了。“亲爷”要她千万别见怪,忍着点,就等于是孝顺做爷的。“亲爷”跟她讲了个故事,说一个老母亲要吃鲜鱼,可大冬天的河里都结了冰,到哪里去弄鲜鱼呢?儿子为了孝顺母亲,就脱光衣服躺到冰面上,硬是用自己的热身子融化出一个冰窟窿,孝心感动天地,那孝子将手一伸进冰窟窿里,就抓到一条鲜鱼……“亲爷”说这是“二十四孝”里面的,上了书的。
“亲爷”还跟她说,他要戒掉这个不好的嗜好,只有去抽鸦片,听人说只要抽上几口鸦片,别的什么就都不需要了。你如果硬是尽不了这份孝心,那做爷的就只好去抽鸦片了。
月菊怕“亲爷”真的去抽鸦片,决心尽这份孝心。一下定决心去尽孝心后,就不怕烫了,那手也被烫得麻木了,感觉不出疼了,不叫了。可“亲爷”要的就是她的叫。见她烫手不叫了,便要烫她的背,烫她的背时得要她撩起衣服,这一撩衣服,捎带着撩出半截胸部,已发育成熟的胸部又惹得“亲爷”眼热,烟锅头转向……
那时从没听说过人有虐待癖或被虐待癖什么的,这刘老大约莫是属于有虐待癖,因为他并没有对月菊行强奸,他始终还是恪守“父女”的名分。只是那转向的烟锅头终于使得月菊于一个黄昏跑了。
月菊跑了,却并不是真的要逃跑,她也没地方可去,她就在山上乱窜,窜到夜幕浓浓地如卷席子般卷了拢来,一轮弯月于黑暗中冲了出来,正准备回庄子去挨“亲娘”的痛骂时,碰上了白箭。
白箭一见月菊,断定这是个和自己当初一样的苦命女子,便好言询问个中仔细,月菊不知道她是白箭,是土匪头儿,只以为猛地里遇到个好心的女人、好心的姐姐,遂把从未能对人诉说的苦衷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月菊边哭边说,白箭则抓起她的手臂,于月光下一看,布满被旱烟锅头烫满的疤痕;再掀起她的衣服,于月光下一看,胸前胸后也布满被旱烟锅头烫的疤痕……
于是,就发生了火烧刘家庄的事。
白箭放的那把火,不仅是为月菊姑娘出气解恨,也是为自己出气解恨,这有寨子有庄子的父亲,为什么对自己的女儿都如此无情,如此下得了手?!
当时白箭并不知道刘家庄刘老大是月菊的干爷而非亲生父亲。我老家的人喊干爷干娘都是喊爷、娘,对人诉说也是称爷、娘,除非听的人听出不对头,譬如你爷姓刘你怎么不姓刘?方会回答,是我亲爷亲娘呢!这亲爷亲娘若在外地人听来,又会大惑不解,其实是干爷干娘。
白箭恨自己的父亲,这种恨永远也难以抹去。她一直想狠狠地报复父亲,可怎么报复呢?她拿着刘家庄出了那口恶气。
月菊见烧了她干爷的庄子,始是又哭又闹,还骂,骂烧她“亲爷”庄子的是土匪。月菊哭闹的是,你烧了我爷的庄子,我以后怎么办?我爷烫的是我,我娘骂的是我,又没烫你,又没骂你,爷娘打骂崽女是自己家里的事,关你什么事,你怎么能烧他的庄子,怎么这样没良心?!土匪!土匪!待到看见一支白剑塞到他“亲爷”手里时,才知道是真正的土匪,便不敢哭,不敢闹,更不敢骂了。
白箭把月菊带到了身边。很快,提心吊胆的月菊就觉得是碰上了真正的好人,她跟着白箭有吃有喝有穿,不挨烫不挨骂,还不要做多少事,还得自己去寻事做,还有了能经常在一起说话,说女人之间的悄悄话的人……
月菊遂成了白箭的贴身女侍。
月菊知道了白箭被土匪吊羊,亲生父亲硬不肯拿五十块大洋去赎,害得她被土匪凌辱得死去活来,终于杀了土匪,自己也成了土匪,父亲却认定她早已死了,为她做了道场的所有事情。
月菊认为白箭的亲生父亲比她那“亲爷”还要狠心,就常劝白箭也去她父亲的寨子放一把火。
此刻,月菊又对白箭提到了放火的事。月菊说,你还念那个老畜生什么父亲之情干什么,他若念你女儿之情,当初也就不会见死不救了。更何况那个老畜生又娶了女人,又生了崽女。你母亲,就是被他逼死的……
白箭却对着月菊吼道:“你给我住口,住口!他是我父亲、父亲,是我的亲生父亲!你没看见他经常为我烧纸钱吗?他若不念父女之情他会如此?……”
其实,父亲不时为她烧的纸钱更激起她的仇恨。
她父亲认定他的女儿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她父亲早已将她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她父亲在五十块光洋的期限过去不久就为她做了超度死鬼的道场,她父亲在每年清明却从未念叨过她,她父亲根本就不愿提到她,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女儿,她父亲是在寨子里闹鬼后才不断地烧化纸钱……她父亲难道真是在赎自己的罪愆吗?不,不,他是害怕,是害怕女儿的冤魂,害怕大门上的血迹,害怕带血的白箭,他是在赶鬼、驱鬼,要把亲生女儿这个鬼也彻底清除……
白箭说了“他是我父亲、亲生父亲……”后,月菊以为她是烧自己亲生父亲的寨子下不了手,便说,你若下不得这个狠心我替你去!
月菊正要动身,只听得白箭一声吼:“回来!”白箭说今后谁敢烧她父亲那里的一草一木,她就要先撕了谁!说罢扬手一刀,将一根枞树枝条劈做两截。
月菊一下愣了。半晌后支支吾吾地说,那你烧刘家庄时怎么没想到那是我爷的庄子?
月菊不知道白箭火烧刘家庄是带着对许家寨的恶气在烧的。
我老家的土匪与外地土匪可能有所不同。我老家的老人们跟我说,我们这里的土匪很少有杀人的,没听说过土匪乱杀人的事,土匪杀人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和他有深仇大恨的,一种是吊羊不肯拿钱去赎的。除了这两种,其他的他杀你干什么呢?“抢东西那就抢啦!”老人们说,“主要是抢过往客商。有时也抢商铺,但那商铺主人和和气气、买卖公平、买货的实在没钱肯赊账、讨米的上门总要施舍一点的,不抢。放火烧房子的也很少很少。”
由是我猜测,白箭火烧刘家庄,许是受了他哥哥许老巴的启发。而她父亲的寨子已经被哥哥烧了一次,她难道还能去烧第二次?但不让她父亲吃些苦头、受些教训,她又实在咽不下那口气,所以她在父亲的寨子里闹鬼。
她一边闹鬼恐吓她父亲,一边又不准任何人去动她父亲,只能以她是既痛恨她父亲又割舍不断那根父女情丝来解释。
当白箭正站在一块巨石上听一阵一阵揪人心腑的松涛时,报信的小喽啰说来了一个屈八,打着一个招子,要相商什么抗日大事。
白箭说:
“你认识他?”
小喽啰说:
“不认识。”
白箭说:
“那你怎么知道他叫屈八?”
小喽啰说:
“他那招子上写着他是屈八呢。”
白箭说:
“你识得字?”
小喽啰说:“略识得几个。”
听这个小喽啰说认识字,白箭来了兴趣。
白箭问:
“你是怎么识得字的?”
小喽啰答:
“偷学的。”
听小喽啰说是偷学的,白箭更来了兴趣,因为她自己认识的那些个字,也是从小跟着哥哥许老巴偷学的。
白箭一来了兴趣,把那心头的不快暂时给驱除出去了,使得屈八能在第一时间见到了要见的人。这也如同有人要见领导,领导心情好的时候才容易被接见。特别是大领导,你打通了秘书那一关,秘书是一定得见着大领导高兴时,才会将你引见的。也只有大领导高兴时,你的问题才有可能解决。
这白箭是土匪的领导,也是心情好了,便很爽快地要小喽啰将那个打着招子的屈八引来相见。白箭说,你把他带来,带来,倒看他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小喽啰引屈八来相见时,并没有像其他小说、电影电视里那样,将屈八的眼睛以一块黑布蒙了,或用个黑袋子将他的头蒙住,而是就如同引领不识路的人去往某某寨子、庄子一样,小喽啰在前面走,屈八在后面跟着。小喽啰走得飞快,屈八有点跟不上,拼命赶。
这白箭率领的土匪不怕有人认得路径,一则是八十里山那么大,洞子那么多,今天你来了这里,明天再来这里时,鬼都见不着一个;二是从未见过有什么大的官府清剿行动。八十里山的土匪从未去骚扰过官府,和官府没有结下梁子,只是有时抢一抢过路客商,抢一抢不按和气、信誉生财的商铺;抢得一路客商,抢得一个商铺,吃得几个月,这几个月便相安无事。那刘家庄被火烧了后,尽管也告到了官府,官府尽管也说那还了得,但依然是不了了之,因为仅仅只烧了个刘家庄,别的地方没见起火,况且又没死人,还有百姓舆论说那庄主刘老大太刻薄,官府以仇人报复结事。官府自身的事尚且顾不过来,懒得去理睬那几个毛贼。
当小喽啰领着屈八快到白箭面前时,白箭一看小喽啰后面拿着招子的人,起始没在意,只觉得这人会想主意,打着招子来找我。再不经意地一看时,那人,走路的样子怎么地有点熟悉;因了那怎么地有点熟悉的样子,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使劲地盯着;使劲地盯着盯着,那人越来越近,来到了面前……
白箭“啊”地一声,愣了……
不用说屈八——许老巴和白箭——许伶俐的相会相识场面。分别十来年了,哥哥以为妹妹早就死了,妹妹以为哥哥早就失踪,两人原都以为要见面也只能是鬼魂相会了,谁知这一下,蓦地,两个大活人到了一起。于屈八来说,毕竟还是已对妹妹的生死存有疑惑,毕竟还是已经怀疑妹妹就是白箭,故吃惊之状要小于妹妹。那白箭许伶俐一见着哥哥,可就把持不住了,先是惊愕,不敢相信,待到相信来到面前的确是哥哥,眼泪水簌地夺眶而出,站立不稳。山里人从没有因激动,或其他缘故去抱住亲人的习俗,她不可能往哥哥怀里伏,只能任凭自己往地上倒,慌得月菊将她一把抱住……
白箭清醒过来后,欢喜得如同当年的伶俐女子;欢喜过后,将十来年的痛苦、委屈、无奈、仇恨,将母亲的去世、老东西的再娶(她当着哥哥的面竟不愿说出父亲二字)……一股脑地对着哥哥倾诉。屈八嗟之、叹之,一时却不知和妹妹的见面究竟是喜还是悲,他对妹妹是爱之切,怜之深的,否则,当年也不会一把火烧了爷老子的寨子。然而,在他面前的,却是个真正的土匪头儿了。他早已不认那个吝啬至极害惨妹妹的老财父亲,他连问一下都不愿问,他只剩下妹妹这一个亲人了,可这仅有的一个亲人,是个匪首,他成了匪首的哥哥……
把妹妹带下山去,就能洗刷掉土匪的恶名吗?屈八觉得难矣、难矣!他知道,妹妹即算成了抗日英雄,那土匪的历史也是难以洗刷掉的。但他来的目的就是要拉这支队伍下山,也只有让这支队伍成为抗日队伍,再转为革命队伍,作为匪首的妹妹,才能将功赎罪,才有一条出路。于是他对妹妹讲起了当前抗日的重大意义,他认为要说服当了多年匪首的妹妹,不会是件容易的事,可白箭刚一听出他的意思,便是一句话:
“听哥哥的!别说打日本鬼,就是打县里官府衙门,也只要哥哥一句话!”
白箭这话倒让屈八惊了一下,这哪里还是那个见面便哭、哭得晕倒、晕过来后欢天喜地、絮絮话说个不停的妹妹!
屈八要妹妹以后当着人面别喊他哥哥,得喊司令。白箭说知道,这是队伍上的规矩。屈八又要她改名,不能再叫白箭了,恢复许伶俐也不行,他自己都不愿再姓许。白箭说名字也任凭哥哥取,许伶俐早就死了,当然不能再是许伶俐,只是还得姓白,这个“白”字不能改。屈八不明白妹妹为什么不能改“白”字,但“军务”紧急,没时间也没必要去追问个为什么,况且妹妹在最关键的大事上都爽快地答应了自己,这种小事不应和妹妹拗。加之随着“白”字立即让他想到了一个好听的名,他脱口而出,说,那就叫白、白曼。
于是许伶俐——白箭、白剑,变成了白曼。
白曼要跟着屈八下山去抗日了,她对部下说,愿意跟她去打日本鬼的,跟她走,不愿意去的,或留山上,或散了,随便。白曼这话一出,屈八急了,他要的就是能打仗的人员,越多越好,如果光去个妹妹带几个人,他也就白上山了,他赶紧重复下山的重大意义,说此一去是保家卫国,大家可以青史留名。他这青史留名未引起什么反响,留不留名的对土匪们根本无所谓。有土匪立即打断了他的话,喊:
“去年日本鬼在我们这里坏事做绝,欺我们家乡无好汉,我们愿跟着白大哥下山,先打了日本鬼再说!”
土匪们齐声喊:
“愿跟白大哥下山,先打了日本鬼再说!”
和许多人一样,屈八根本就没想到土匪对打日本鬼会如此齐心。其实何止在我们新宁,在整个雪峰山会战期间,雪峰山各个战场,崇山峻岭之间,凡有土匪出没的地方,几乎皆有土匪参战。有关雪峰山会战的各种文史资料,都有记载。老人们的回忆,也往往提及。
屈八听得土匪们齐声喊“白大哥”,才知道妹妹那“白”字不能改的原因。妹妹这个女人,在土匪中是以大哥号令于众的。这也就使得外面人弄不清八十里山的土匪头儿到底是男还是女。
屈八为土匪们的激情感染,旋即也讲出了些激昂的话。最后,他宣布下山的人不再是以前的那种性质的人了,是“扶夷人民抗日救国军”的战士了,是新的队伍了……
屈八这么一讲,又有人打断他的话,说他们明白,你讲的是改编、招安,不过改编、招安得有饷发啊,不知道长官带了饷来没有?
此人如此一讲,白曼立即摸出了竹制的白箭,那人一见白箭,赶忙缩头噤声。白曼说,去打日本鬼,不准讲什么饷不饷的,有饷要打,无饷也要打!只准向前拼命,不准临阵逃跑,和日本鬼拼了命的,就是好汉!说毕,将那竹制的白箭往前一扔,喊一声: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