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里山上的洞穴颇多,土匪多为小股,几个人占据一个洞穴便是一伙。这锄头脑壳本是超仙洞的土匪,他吊了许伶俐的“羊”后,那索要的五十块大洋不想和超仙洞内的兄弟分了,另进了一个阴阳洞。
锄头脑壳限定的三天期限过去,连一块光洋的影儿都没见着,他霍地亮出了一把短刀。
寒光闪闪的短刀令许伶俐绝望地惊叫一声,顿时晕倒在地。锄头脑壳却嘿嘿一笑,说老子没得着你父亲的光洋,老子要得你这个人了!老子得了你这个人后再“撕票”不迟!锄头脑壳一手抓住她的头发,另一手就是一刀,将她的布襟扣衣服“哧”地一声划破……
锄头脑壳“得”了她这个人后亮起那把刀,朝她赤裸的胸部便刺,那刀尖就要刺中乳沟时,却倏地缩了回去,只是在她的两个乳房上刮来刮去,如同剃头师傅在剃刀布上搪刀。
锄头脑壳一边搪刀一边说他还舍不得,舍不得,还要留下来多享用享用。
被吓晕的许伶俐醒过来后,见自己没死,又产生了一线生还的希望,那希望,就是父亲依然会来赎她。
一日,曾为锄头脑壳去通知她父亲拿五十块大洋来赎人的那位樵夫,怎么地出现在阴阳洞外,樵夫一见她,大吃一惊,以为是碰上了鬼;待到弄清楚她不是鬼而是个活人时,将她父亲不但绝不肯拿钱赎人,而且早已经为她做了道场的事告诉了她。
她听完,一声不吭,仰面朝天倒到了地上。
作为她父亲女儿的许伶俐,便已经死了;另一个许伶俐,降生了。
许伶俐爬起来后,锄头脑壳一边玩弄着那把刀子,一边说,我现在就是放你回去你也回不去了,你早已是被土匪睡过的女人了。
锄头脑壳竟然“唉”地叹息了一声,说:
“人啊,反正是一世,做高官骑高马是一世,做牛做马给人赶给人骑也是一世……”
锄头脑壳此话一出,许伶俐活下去的愿望越发强烈,哪怕是做个土匪老婆,她也会认了。然而锄头脑壳绝不将她视为老婆,而是对那五十块大洋没有到手的一种报复,总是以各种稀奇古怪的做法将她摧残得死去活来。
许伶俐想跑但又不敢跑也无法跑脱,锄头脑壳不但有刀,而且有把铁短枪。锄头脑壳外出时总是将她手脚捆绑。
这天,锄头脑壳将她折磨了一番后,仰天八叉躺在柞木铺上,悠然自得地哼着山歌。实在说,他的山歌唱得不坏。
他是这样唱的:
十八岁的姐姐你山坡上走
山坡上朝我招招手
招招手挥动了一块小红绸
看见小红绸我泪双流
一滴泪流的是苦相思
思姐思到月上柳梢头
二滴泪嘛是悲双亲
双亲死得早啊什么也没给我留
留下了一世尽忧愁……
锄头脑壳的这曲“泪双流”差一点误了许伶俐复仇的大事,也几乎救了他自己的命。
许伶俐趁着锄头脑壳在“泪双流”时,已偷偷摸出了锄头脑壳放在柞木铺下的铁短枪,就要锄头脑壳永远没有眼泪流了。可是锄头脑壳的“泪双流”唱得是那样凄婉,那样揪心,令许伶俐怎么也不敢相信是从他那口里“流”出来的。
锄头脑壳的这曲“泪双流”在“流”着、“流”着,“流”得许伶俐的心颤抖起来,抓着铁家伙的手也颤抖起来,她想着自己等一下就要成了杀人犯,枪里的子弹就要射穿这个“泪双流”的胸膛或击碎他的脑壳,天啊,她真的要失声叫起来,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为何要把我逼上绝路!
“泪双流”却戛然而止。锄头脑壳破口大骂起来,锄头脑壳骂她是娼妇烂货,他妈的还不把他身上的汗给舔干,他妈的尽在磨蹭什么,他妈的是不是想找死了!
就是这句找死的话,使得许伶俐将颤抖的手霍地举了起来。找死?!是要找死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再没有第二条路了。
锄头脑壳死在了他自己的铁短枪下。
锄头脑壳死后,许伶俐在阴阳洞里过起了幽居日子,父亲早就把她看成了一个死人,早就为她做了道场,她手里又真正有了一条人命,她惟愿自己就像个野人般过完这一世。
野人般的求生欲望使她平添了许多本事,她在洞口布置了一处陷阱,只要有人一踏上去,就会掉入陷阱中,像头野猪样被夹住双腿;她又设置了一处机关,只要有人触动机关,削得溜尖的竹箭就会从隐蔽处齐齐射出;她还把锄头脑壳那把铁短枪玩得烂熟。……
日子开始平安地过,可平安的日子很快又被打破。
又是一个沉沉的黑夜,超仙洞内的两个土匪出外“觅食”,来到了阴阳洞口。土匪仅凭那敏锐的嗅觉,就知道洞内有人,且是个女人。
洞口的陷阱、洞内的机关竹箭,对这两个土匪来说全形同虚设。他们是搞这一行的师傅。于是当熟睡中的许伶俐被猛地压醒,不无惊恐地睁开那双大大的眼睛,却连叫的能力都已没有。她的嘴巴,被严严实实地堵住。
其实堵不堵她的嘴巴都无所谓,在这山上,在这洞内,她就是喊破天也无甚用处。堵嘴只是土匪们用惯了的招式,不堵还真不习惯。
只是,这两个土匪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没想到,这个睡在洞里的女人会有一把铁短枪。
这两个土匪若是像搜钱那样先搜一搜,就不会枉自送了性命,因为那把铁短枪,就在女人睡着的柞木铺下垫着的松针里。而许伶俐于惊恐和撕裂的痛楚中,一把抓到了它。
……
八十里山传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超仙洞内的几个土匪一夜之间全被人杀死!那些被杀死的土匪的胸口上,都插有一支竹篾白箭。八十里山的人包括那些三五一群的匪贼,都以为是官府派了本领高强的捕快,或者是便衣警察、保安队之类的进了山。一时间讲得鼎鼎沸沸如同开了锅的水。就连许伶俐的父亲也加额相庆,这一下就会有好日子过了。
然而没过多久,一把大火将老虫坳上的刘家庄烧了个精光。开始有人以为这是哪个仇家干的,因为刘家庄的庄主为人格外刻薄,结怨甚多。可虽然未被杀却吓了个半死的庄主手里,被塞了一支青篾削就的竹箭,和超仙洞内土匪们胸口上插的完全一模一样。
这一下,人们开始恐慌起来,特别是那些大户人家。他们明白了,原来血洗超仙洞和火烧刘家庄的是一伙人。而火烧刘家庄决不会是捕快、便衣警察、保安队所干。那就是说,官府没派什么本事高强的进山剿匪,而是,而是……那“白箭”,可怕的“白箭”!
于是“白箭”像幽灵一般游荡于八十里山,令人提起就变色。
再接着传出的消息是,一批过路客商被抢。那情景说来更令人心里发怵。原来这帮客商是雇了保镖的,那保镖自称是天下第一好汉,可是一见到空中飞来的白箭,就吓得撒腿便溜,什么货物、行李、担子,全丢了不顾。
再后来传出的消息更不得了。“白箭”收服了八十里山大大小小的土匪,这些土匪都听从他(她)的指挥,只要他(她)一支白箭到,叫那洞中的土匪往东就不敢往西。
“白箭”将八十里山闹了个天翻地覆,他(她)公开打出了旗号名曰箭字军!人们对他(她)的传说更是神乎其神,讲他(她)跨一匹毛色如火、四蹄生风的追云马,腰束一根蟒蛇皮紧身带,斜插两把盒子枪,还背缚两只箭袋,一只插的是白箭,一只插的是飞刀。那白箭号令千军万马,那飞刀专取不义之人的头颅。
然而,“白箭”却始终未去动吝啬至极的老财即许老巴父亲寨子的一草一木。只是寨子里的怪事越出越多。譬如说堂屋里出现一支白箭,箭头下钉着一张纸,纸上历数许家父亲的罪恶,如贪财成性爱财如命,小心总有报应!第二天又会出现一柄竹制的小白剑,白剑上所书文字却是为许家父亲辩护,诸如发家就是要惜财,节省是老人家的美德,等等,并声称白剑定在暗中保护,嘱他不必害怕。
于是,八十里山又传出一个吓人的消息,说土匪是两支势力相当的队伍,一支是白箭,一支是白剑,两个土匪头儿在斗法。
白箭令许家父亲整日里提心吊胆,白剑的保护却安不住许家父亲的心。许家父亲变得形容憔悴,一下老了许多。背也佝了,往日那种精神劲儿全没有了。
许家母亲则只是一天到晚长吁短叹抹眼睛,想她的崽,想她的女,想着想着就掉眼泪,于是眼睛红了肿了溃烂了,终至于两只眼睛看什么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了。
眼睛坏了的母亲常倚在门框上,望着模模糊糊的前方,她是倚门望崽归,倚门望女归。
一天,她望着望着,模模糊糊的眼睛似乎陡然增添了光彩,她看见了她的儿子,看见了她的女儿,她看见儿子和女儿都回来了,正在朝她走来,她猛地伸出两只枯槁的手朝前抓去,喊,我的儿啊,我的女啊……她抓住的,却是自己男人的双手。
男人甩开她的手,说,你发癫啊,见了鬼啊!
这一声刚完,女人顺着门框瘫倒在地上,如同一根脱了檩子的枯藤……
许家母亲被鬼缠而死的事又传得沸沸扬扬……
许家父亲又做道场,又化纸钱,又请人驱鬼……尔后又重新娶了个女人……
和合先生把这些怪事一说出来,屈八为母亲伤了一阵心后,不能不立即想到了他的妹妹。但又无论如何不敢相信,那么一个弱女子,能成了八十里山的匪首?他决心要去会一会。倘若真是他妹妹的队伍,他就要将队伍拉过来。只要把这支队伍拉过来,那就要人有人,要枪有枪,要粮有粮了。自己这个司令,也就跑不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