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有人说出日本人这次到底会不会打我们新宁,屈先生就硬知道得那么清楚以及屈先生难道在日本人那里有眼线的话,简直要将成立抗日队伍之议予以否定时,和合先生的一句话,扭转了局势。
和合先生林之吾对那人说:
“你这话就讲得有点欠妥了。去年日本人来时,我们新宁人不就是认为既没惹日本人,也没撩日本人,日本人应该不会怎么样,结果呢?被日本人杀了那么多人。因而这次,宁肯信其会来,不可信其不来;宁肯有备而待,不可无备而乱。……”
和合先生此话一出,杨六、老舂他们齐声说:
“是咧,是咧,还是得准备和日本人打呢。只是那吃粮的事……”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自古以来就是这么个理。得先解决粮草,解决粮草。”
……
会议,又在粮草这个问题上卡了壳。
“去我爷老子那个寨子,他的粮仓里有的是谷!”屈八猛地一挥手,吼了起来。
屈八猛地这么一吼,年龄最小的江碧波立即说:
“屈队长,屈队长,你父亲那么吝啬,连救你妹妹性命的五十块钱都不肯出,还会捐谷出来……”
年龄最小的江碧波是最坚定的抗战者,也就是要和日本人干一仗的最坚定者,在必须组织人马、建立队伍这一点上,她是屈八的最坚定支持者,也正因为年龄最小,她才不管什么打仗要吃粮不吃粮的,会死人不死人的,只要开打就好。所以她喊屈八就已经喊成了屈队长。她之所以喊成屈队长,而不是喊屈司令,又因为她也觉得成立个什么“人民抗日救国军”太大了一点,难以办到。但她听屈八那句话的意思又没听懂,她是个从未愁过没饭吃的人,她在家里餐餐有煮好的饭菜吃,还不用自己动手。
江碧波这么一问,我叔爷笑了起来。
我叔爷边笑边说:
“江大小姐,屈队长的意思是带着我们去把他爷老子的谷仓打开,管他爷老子愿不愿意……”
“去抢啊?!”江碧波明白了那话,立时惊讶得脸都变了颜色。
“对!去抢了那老家伙的谷仓!粮食就不用愁了。”屈八冷冷地说。
屈八把那“抢”字一正式说出来,与会的皆如同江碧波那样显得惊讶,只是惊讶得出了声,如同今日年轻哥们爱吐出的“哇-噻”,旋委婉地表示反对。
“使不得,使不得,屈队长,你可千万别说那‘抢’字。”
“屈队长,你父亲当年不肯花钱救亲生女儿,你一把火烧了寨子,那是你父亲理亏在先,哪有连亲生女儿都不救之理呢?此时你若去抢你父亲的粮食,他又没做别的什么事,那就是你先理亏。无理之事,干不得。”
“屈队长,你父亲那谷子,也是他辛辛苦苦种出来,攒起来的,一粒谷子,几分汗水啊!若碰上个年成不好,那汗水,就全白流得个干干净净。所以,抢是抢不得的。”
“是啊是啊,屈队长,至少,我们是不能去的。我们若是一去,背上个‘抢’字,那,那岂不成了、成了……”
这人没说出来的是“土匪”二字。
江碧波带头喊的那声屈队长,使得说话的都跟着喊起了屈队长,尽管队伍还没正式成立,屈八却一下似乎就真成了队长。屈八是不愿当队长而要当司令的,但这一下,他恐怕就真只能当队长而暂时当不了司令了。说话的之所以纷纷跟着喊起了屈队长,仍然在于个礼性,人家说去抢粮是为了干事的都有粮吃,更何况又不是抢别人的,而是去抢他爷老子的粮,你不同意,你反对,那么你讲述自己不同意、反对的意见时,礼性称呼总该有的,称他个队长,他心里总会舒服些。比喊先生总还是大了个衔头。
一听众人纷纷反对,屈八觉得这家乡人实在是毫无阶级觉悟,真恨不得要讲一番阶级理论出来。
其实赞同屈八去抢他爷老子谷仓的人也有一个,那就是教书先生、诗人郑南山。
郑南山当然不是从屈八爷老子是个财老倌,是地主,是革命的对象这一点上去赞同可以抢的,他照样没有阶级觉悟,更没有阶级理论,他是从义军起事打家劫舍这一点去想的,“打家”当然是打大家,“劫舍”当然是劫富舍,但他又怕打家劫舍这点和土匪联系起来,他想着该如何用比较妥当的方法将屈八去抢他爷老子粮食是用来抗日,而非用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是有理之举,和土匪毫无干系这点说出来时,我叔爷已经将那个最犯忌的字眼说了出来。
我叔爷说:
“屈队长,屈队长,我林满群尽管多次当兵吃粮,但要我去抢,我也不去的。抢粮不就变成土匪了么?我们说的是抗日,怎么能当土匪呢?”
“土匪”这字眼一明摆出来,虽然是说出了众人欲说的话,但还是大哗。
于众人的大哗中,和合先生挥了挥手,要大家安静下来。
和合先生说:
“群满爷,莫乱扯。怎么能乱扯到土匪上面去呢?土匪之为匪,也有其不得已。谁个有吃有穿有儿有女有房子住的人,愿意上山去干那个勾当呢?”
和合先生停顿了一下,又似乎边思索着边说:
“不过,说到土匪,八十里山的土匪倒是有些怪异,那怪异中的诸多事,又和屈队长父亲那个寨子有关,不能不讲。”
只此一番话,使得雪峰山会战的新宁、武冈战场,多了一支土匪队伍。
在屈八——许老巴父亲为女儿许伶俐做完超度亡灵的盛大道场,许老巴一把火烧了他父亲的寨子,逃得不知去向后的某一年,他父亲重新修好的寨子大门门槛上,不时会出现几处鲜红的血。起始,他父亲以为那血是自家的鸡血或鸭血。自从许老巴放了那把火且再也不见踪影后,他父亲悟明白了不少事理,这事理中最重要的一点,是自己省吃省用攒钱买田买地,原本全为的是给儿子置起一份大家业,可儿子竟是如此忤逆,如此不孝,如此没有良心,那还不如自己吃点好的,把这家业全吃光罢。遂隔两三月,要老婆也于喂大将去卖掉的鸡鸭中留下一二只,杀了,自个儿吃。他父亲一认定是自家的鸡血或鸭血,遂大骂老婆,骂其吃鸡吃鸭吃多了,连鸡血鸭血都不要了,往门槛上洒了。老婆大为委屈,讲她若是往门槛上洒了血,她情愿用舌头去将门槛舔个干干净净,况且那血尚是新鲜的,这几日哪里杀了鸡,哪里杀了鸭?
他父亲一寻思,倒也不假,那自家吃鸡吃鸭的奢侈之举尚在两个月前,怎么会有新鲜血?遂怀疑是邻家寨子人有意来害他。遂大兴讨伐之师。然邻寨人皆发誓未做那伤天害理之事,且跟着他老人家来到寨子门口,将那门槛上的血用指头蘸起往鼻子上一嗅,惊曰,这哪是什么鸡血鸭血,这分明是人血!
人血?!平白里哪来的人血?!他老人家不能不心惊肉跳。然不管是人血也好,不是人血也好,无缘无故出现的血,只能归结为闹鬼。他想到了死去的女儿。
这位吝啬至极的父亲,当初之所以舍得花几块钱为女儿做道场,是为了堵山里山外人的嘴,怕人家说空话。就如同一些不孝儿女,当父母在世时,巴不得父母快死,以免负担,而在父母死后,那丧事,是要办得隆重,办得让人无可挑剔的。
做的那道场虽然大,但他老人家断定还是女儿的鬼魂不散,是在阴间的钱还太少了,是来缠他,便又于大门口烧化钱纸,一边烧一边不住地念:
“伶俐啊我的女儿,你被土匪‘吊羊’,那全是土匪的罪孽啊,你冤有头债有主,你死得惨,你要找土匪报仇莫来缠我啊,我天天求菩萨保佑你啊!保佑你重新投胎,投个万世修来的金字胎,你再莫来缠我。你若再来缠我,我就要请神除怪,那时毁了你魂魄,你投不了人胎休要怨我!……”
这烧化纸钱和念叨的咒语却丝毫不起作用,闹在大门外的鬼反而进了屋,先是许伶俐曾睡过的房里出现了如同灵幡的白纸,白纸上是“无字天书”,接着在他的卧室里出现了带血的白箭。那是一枝竹篾削就、小巧玲珑的箭,光溜溜,亮闪闪,箭头锋利至极。
闹鬼一闹到这个地步,不惟是山里人知道,街坊人自然也知道。因为“鬼话”是最有人乐意传,也最有人乐意听的。并说那白纸白箭一抓到手里,即刻化为灰烬。于是能捉鬼驱邪的师公子高手纷纷登门。这些登门的师公子高手有许家父亲亲自请来的,有毛遂自荐而来的,有好心人推荐而来的,很热闹了一阵,然高手们使尽平生本事,也终未能捉住或驱走那个鬼。反而是“鬼事”越演越烈。害得许家父亲破费了不少钱财,以打发做了法事的高手。高手们则将那“鬼事”愈发讲得恐怖,以显示不是自己无能,而是鬼太厉害。
捉鬼的师公子们是从来不认活鬼而只认死鬼的,否则便会掉了衣食行当。况且乡里山寨历来有无法解释的鬼类事件。但许家寨子越演越烈的“鬼事”的确是个活鬼做的,那个活鬼就是许伶俐。
许伶俐被土匪抓走时,确实以为只有死路一条了,但当她得知土匪只是要用她来换五十块大洋时,活的希望便随之出现。她尽管知道父亲把钱看得特重,但只用五十块大洋换亲生女儿的一条命,应该还是合算的,她断定父亲会送钱来赎她,因为即便是鸟兽也有爱子之情。
将许伶俐抓进洞里的土匪绰号锄头脑壳。锄头脑壳是以一把锄头拦路打劫,抢了些东西后逃进山里,入伙成了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