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八要立功,要重回自己部队的想法越来越强烈。“抗日救国军”的牌子越来越吸引他。他想,自己为什么不回家乡去呢?回到家乡,拉起一支队伍,成立个“湘西南抗日救国军”什么的,以响应王震的“湖南人民抗日救国军”……只要有了队伍,还愁不能洗掉“逃兵”的罪名?还愁不能重回组织的怀抱?还愁不能换来一个职务?他甚至想到了在当红军时听到过的一句口头“宣传”,只要革命成了功,一人一个女学生。这虽然是些大老粗的话,但对坚定革命的信心的确起到了莫大的作用,亦可见革命成功的实惠之多。而革命,必定是要成功的,他必须重新回到革命的阵营里去。如果等到革命成功了再“返回”革命,那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屈八要重新拉一支队伍,要重新革命,但这些事,皆属他的绝对秘密。是不能对任何人讲的。故而他虽然对我叔爷的“乱点鸳鸯谱”的“任命”极度不满,对杨六他们的随声附和不满,但他早已将王震颁发的布告背得烂熟,那布告上的话,就是他行动的指南。他以布告上的话来指导自己的行动,那就是执行党的政策。尽管他这个共产党人早已不为共产党承认,早已脱党,但他认为只要执行了党的政策,他仍然是个共产党。布告上说“实行统一战线,团结一切好人;工农商学各界,军队地方士绅”,这林满群就是既属于“军队”,又属于“工农商学各界”中的“农”;老舂则属纯粹的“农”;和合先生林之吾是地方士绅;郑南山、江碧波属“学界”,杨六是个猎户,可算无产阶级……他召集的这些人,都符合布告上写的“实行统一战线,团结”的对象,故而尽管他对我叔爷极度不满,极不情愿地给我叔爷敬烟点火后,说出的却是:
“林满群,你是真正的抗日英雄!那衡阳保卫战,惊天地、泣鬼神啊!”
只这一句话,把我叔爷那早已湮没的荣誉感全挑了起来。他立即说:
“屈八许老巴,当年你就是我心中的好汉哩!”
我叔爷这话,倒是句真话。当年许老巴放的那把火,我叔爷得知后,就赞叹不已,说连自己爷老子的寨子都敢烧的人,了不得,了不得,是个人物!
两个皆在外地方混过的人,当即像好汉见到了好汉那样,豪爽地大笑起来。
笑毕。屈八说出了一番道道。
屈八说的道道大抵是,这次和日本人干,不光是保家乡,更是卫国家,是保乡卫国。既然是保乡卫国,就得先建立一支名正言顺的好队伍,不能叫鸟铳队,因为我们有林满群这样的打过大仗的军事人才(这话先说得我叔爷心里舒坦,不再反对),有能打野猪,也一定能夺得鬼子机枪的杨六,有足智多谋的前辈林之吾先生,有比日本人还跑得快的老舂,还有热血青年、诗人郑南山,才女江碧波,还有……等等,所以,光成立一个鸟铳队,怎么能容纳这么多的人才呢?但我们又必须以鸟铳队为基本武装,从鬼子手里夺枪夺炮,这叫鸟枪换炮。我们不能等到非得有了钢枪大炮后才改名,我们得一架势就有个大的名称,那样既能威慑鬼子,又好扩充力量,大旗下面好招兵嘛……
屈八把与会的每个人都夸赞了,与会的人便都点头,说他讲得在理,是得起个大的名称,叫鸟铳队确实不行。
屈八又用布告上的话讲起了世界形势、中国形势。“德寇正在瓦解,日寇亦将土崩”。他当然是用自己的话将这“形势”讲得明明白白,也就是将这对偶句化作白话演义……而正是这“日寇亦将土崩”的形势,才促使他果断地回到了家乡,这正是他大展身手,“东山再起”的好时机……
屈八讲完形势,又讲我们要成立的这支队伍,不光是要打日本鬼,还要“取缔贪官污吏”、“改善社会民生”,以后还要“保障战后和平”;“‘世界进步很快’,我们中国、我们新宁,岂能落后于人”,所以绝不能就叫做鸟铳队,所以一定得树立起一面大旗!
屈八说,我们成立个“湘西南人民抗日救国军”,如何?
屈八在讲国际国内形势和“……我们新宁岂能落后于人……”时,听的人都不住地点头,觉得到底是从外地方回来的人,见识就是不一样。但他讲要成立个“湘西南人民抗日救国军”的话一出,就有人说这个名称也太大了一点,这湘西南,湘西南,岂不比整个宝庆府还要大么?就我们这几个人……
屈八就说只要作好宣传工作,发动群众,把群众一发动起来,我们就能很快由小到大,由弱到强,不断发展壮大的。而这个宣传工作嘛,郑南山、江碧波就是现成的宣传人才……
屈八说到发动群众,我叔爷插了一句。
我叔爷说,你讲的发动群众,就是要告诉大家,要大家都来参加吧?既然要大家都来参加,那还要我们深更半夜地到这个祠堂里开什么会议干吗(他学了点外地腔)?那还不如拿面锣,边敲边喊,快来参加我们的抗日救国军啊!哐哐!
我叔爷这么一说,听的人除屈八外,都笑起来。
屈八不仅没笑,而且心里很恼火。他从我叔爷的擅自“任命”到这有意诋毁他的“宣传工作”,已从心里给我叔爷下了个“兵痞旧习难改”的结论。他蓦地想到了当年红三军的肃反,那肃反,最后虽然肃到了他的头上,逼得他成了逃兵,成了脱党分子,但像我叔爷林满群这样的人,还真是该狠狠地肃掉!不肃掉还真的不行!只是,目前还得用这个兵痞,因为确实只有这个兵痞和日寇正股八经打过仗;他自己虽然在红军里干了几年,但先是搞宣传,后是随军部跑,并没有多少实战经验。
“忍耐,暂时忍耐!”他告诫自己,待到这支队伍正式组成后,待到这支队伍壮大后,再来清理诸如林满群此类的人!到那时、那时,带着人马,带着武器,回归当年的红军,至少当个团长什么的是没有问题的,待新宁回到人民手中,去当个县长,哼、哼,他就要让所有的人知道什么叫做权威,什么叫做首长……
屈八正这么想着时,我叔爷又讲了一句。我叔爷说,其实拿面锣边敲边喊,还不如插面招兵旗,“插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想当兵吃粮的自然会到旗下来。只是我们到哪里去搞粮食给吃粮的人呢?
我叔爷这话,令屈八不能不动怒了。吃粮、吃粮,把抗日救国的人当成了专为吃粮的“粮子”,把他要创建的革命队伍的性质全给歪曲了……
屈八感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了,他正要厉声斥责我叔爷,杨六、老舂、和合先生却不约而同地说我叔爷最后那句话讲到了点子上,就连郑南山也点头称是。
“是啊是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和合先生说。
“对啊,我们到哪里去搞粮食呢?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老舂说。
“没有粮食,怎么去和日本鬼打?我家那点苞谷粒粒,全拿出来也只能供我们这几个人吃两天。”杨六说。
“粮食问题,是个需要最先解决的问题。”郑南山说。
于是,抗日救国军的名称还未获得通过,粮食问题,也就是吃饭问题,使得屈八不能不作为头等大事来予以考虑回答。否则,别说是抗日救国军,就是现成的这几个人,也会走光。
……
关于这次紧急会议的情况,我是如实道来,不像其他的小说,一讲起事、义举什么的,仿佛只要正面领导人振臂一呼,各方就会响应,便行动起来,而且我确实也没见过哪本书里写组织抗日队伍之类的首先说到要解决自身的吃粮(饭)问题。我之所以如实道来,也是好让年轻读者知道些旧时的真实场景。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是听我叔爷讲的,只有他是真正的与会者。
需要说明的是,参加这次会议的人,当时都是些年轻人,最大的也不过三十来岁,最小的江碧波才十六岁,就连被屈八称为前辈的和合先生其实还只有二十七岁,他是以辈分和在地方上的身份而被称为前辈的。他的行事说话,显得格外老成而已。那时的人,一过三十岁就认为自己是往“老”字上奔了。有这么一个“白话”:一人上午作了三十岁的生日酒,下午去挑水,不慎摔了一跤;该人爬起,叹曰,唉,到底是上了三十岁,不行了!不像现在,现在不少人家被问及自家的子女,答曰,我那个崽啊,三十岁了,还连不懂事呢!我那个女啊,还只有二十多岁,我硬是不放心呢!殊不知,若按以前的说法,那崽,已是中年人了;那女,也要奔中年了。
我叔爷如同扯淡般提出的这个吃粮的问题,使得我们老家第一次召开的这个民间抗日会议偏离了屈八的预定程序。
在几乎所有的与会人员都认为我叔爷提出的这个问题是第一要紧的事时,只有江碧波表示了不同的看法。
江碧波激昂地说:
“日本人就要再次侵犯我们新宁了,你们却在讲什么吃粮、吃粮,难道没有粮,我们的队伍就不成立了?就任凭日本人再来烧杀抢掠?”
江碧波虽然激昂得脸都涨得绯红,但她的话还没讲完,就有人打断了她的话。
“江大小姐,你家里倒是有粮吃呢,你是家中有粮,心里不慌呢!可我要是入了这个队伍,我家里怎么办?我家里可是靠着我做工换粮给他们吃的!再说,日本人这次到底会不会打我们新宁,屈先生就硬知道得那么清楚啊?屈先生难道在日本人那里有眼线啊?”
此人这话一出,可就不是像我叔爷那样仅仅是将会议程序偏离,而是简直要否定整个会议,也就是否定成立抗日队伍了。
屈八在日本人那里当然没有眼线。他若拥有情报人员,他也就不会是眼下这种境况下的屈八了。他也许就不会来依靠这些如此没有觉悟的山里人了。他之所以断定日本人会攻打新宁,是通过分析判断出来的。因为新宁与广西交界的全州,驻扎有日军;邻县东安,亦驻扎有日军。新宁正夹在中间。夹在中间的新宁,日本人会让你安生?而对于很快就要打响的雪峰山会战来说,新宁正是日军左路进攻的首攻之地。日军得拿下新宁,攻陷武冈,将雪峰山撕开一道口子……
对于雪峰山会战,当时不但是屈八不知道,我叔爷他们不知道,就连雪峰山会战以全胜结束后不到三个月,芷江就成为日本的受降之地,参入、或支援了芷江保卫战的大多数山民亦不知道自己是这次中国战场对日军大规模会战之最后一战的光荣战士,只知道在民国三十四年,老子确实是打了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