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驹瞥了陆明鉴一眼,一个人站起来了。刚强的小伙子,眼眶里竟噙满泪水,走到马长发面前,举着酒杯哽咽道:“爸,您三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儿子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您永远是我的好爸爸!今后,您在龙船地住腻了,就跟妈一起到南方去,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您的大儿子陪着二老!”
马长发老泪纵横,也要站起来,马驹说,爸,您是要我短寿呀?马长发被马驹按着肩膀把酒喝了,说儿呀,你爸爸土,没文化,没本事,就会砍斧头,跟着我受苦哩!薛坦连忙说,兄弟,您这么说就见外了,他跟着您有出息啊!马长发说,他的出息是他闯出来的,是您在腹里给他的,要是像我笨头笨脑,他不定还在龙船地啃垡子哩!
马大寨也举着酒杯站起来,陈也青一看心里慌了,担心这小子胡说八道。女伢爹也傻了眼,这场合哪有他说话的份呀,不定这狗日的放一铳药哩!忙摆摆手说,大寨,你让大人们先说话!
“怎么?我是小孩子,剥夺我的发言权了!”马大寨两只眼睛瞪成了牛卵子。
一桌子人都盯着他,这小子果真要放屁了!
“哥,”马大寨高举酒杯,“这杯酒我俩是一定要喝的,我先喝了,你喝不喝就看你啦!”不等马驹说话,他仰脖子喝了,酒杯往桌上一笃,拔腿就往自己家奔去。
众人全惊呆了,马长发老脸红了白,白了红,尴尬地朝薛坦陪笑脸,薛教授,您别见怪,这狗日的没跑抻腿哩!薛坦倒很宽容,说年轻人都是这样的,没关系!陈也青和女伢爹赶紧出面救场,连连说,别管他,我们喝酒,我们喝酒!
马大寨手上拿着个小本本,一路挥舞着跑了回来。女伢爹惊异地瞪着他,这狗日的玩什么花脚乌龟呀?
“哥,”马大寨将本子递给马驹,“这是你的,该还给你了!”
马驹接过一看,是一本存折,忙问:“弟弟,这是怎么回事?”
“哥,”马大寨又说,“你头次给了我十万,第二次又给了一百万,总共一百一十万,我全存在里边,是用你的身份证存的,名字是你的,密码是……”
马驹激动地抱起马大寨:“弟弟,你不把我当亲哥了?”
“不把你当亲哥,我就不会要你一百一十万,你永远都是我的亲哥!”
“是当亲哥就给我收下,明日再用你的身份证重新存起来!”
兄弟俩还在推来推去,薛坦发话了:大寨呀,这是你哥的情份,你不要推辞啦!陈也青也说,大寨,你哥既有这份情,就收下吧!说着一转身,与女伢爹的目光对上了,二人相视着会心的一笑,早先还真错怪这鬼东西啦!
“也行,”马大寨统起了存折本,“哥,这钱我原是给你攒着的,怕你日后碰上过不去的夼子了,我再拿出来给你救急的。现在,你要我管,我暂时还帮你保管,这钱永远都是你的,夜蚊子也咬不缺一块!”
兄弟相认后,陆明鉴和马驹,做了一次纯乎礼节性的接触。二人并肩顺着狮子古河堤,漫无目标挪动脚步。落日的余晖在远处的树梢上流连良久,渐渐消失了。薄薄的雾霭,从狮子古河面上冉冉升腾,龙船地就在轻气缭绕下轻轻摇曳舞动。堤两边的林子里,归巢的鸟儿唱着欢乐的歌,在兄弟俩听来,简直就是不胜其烦的阵阵聒噪。
一道坎,还是一条沟,横亘在他们之间,彼此的隔膜是那样的裸露又根深蒂固。似乎,谁也不想去做些努力,来填补曾经的鸿沟,将彼此的冰冷,注入一股暖意而予以化解,而是任其裂缝去持续扩展。
马驹想起了不久前,陈也青校长向他揭开谜底的那次有趣对话。
陈也青﹕其实血缘并不总是感情的培养基,父子反目,兄弟成仇,古往今来,不胜枚举。一根藤上的瓜,竟至这样的分崩离析,为什么?一在于道……
“道”?马驹不解。
道不同,则不相与为谋﹔二在于德……
“德”?
德存异,必分道扬镳!
陈校长,您这是让我参禅来了?
我讲的是人生真谛!面对名和利,道和德的分野便一目了然!
难道不是吗?且不谈过往,即从刚才的酒宴上,马驹就闻到了这位姓陆、名明鉴的兄长身上,有一股别样的气息,那是从一只大瓮里浸渍太久而散发的酸腐味道。他隐隐感到悲凉,那种手足之情,是难以在他们之间浴火重生了。
陆明鉴何尝不是这样呢?此前,这位姓马、单名驹的胞弟,那么多的放浪,那么多的张狂,给了自己那么多的难堪和狼狈,如何能甩掉这厚重的阴影?
“弟弟,”陆明鉴打破沉默,语气显得温婉柔和,“历史不仅造成了我们兄弟的离散,留下了永远的伤口,更阻遏和撕裂了我们的情感。我们之间,何许不无芥蒂,让我们一切从头开始!”
“你多虑了,陆书记!身旁的鸡毛蒜皮,我并不介意!”
“你叫我什么?陆书记?”陆明鉴作幽默状,“再不能这样叫了,我们是兄弟!”
“你是书记,这么叫名副其实。作为弟弟,我倒是真诚地期待,你的为人和为官,能像你的名字,‘明鉴镜察’,‘信纳瞽言’,这样,也无负我们老舅公的寄托了!”
陆明鉴缄口不言,他又一次领教了这个弟弟的尖刻和桀骜。
他们不知不觉跨上了318省道,大棚区就在眼前。清淡的月光,薄薄地洒在那一溜标语牌上,依稀可见红白相间的大字,被泥巴涂抹得一片狼籍,惨不忍睹。
“弟弟,”陆明鉴仍然不失兄长风度,“如果我让李鹏飞或者别人,再把标牌重涂一次,你还会鼓动人故技重演吗?”
“会的!”
陆明鉴打了个寒战,他曾朦胧希冀的温情,霎时化为乌有。
薛坦教授在马驹和伍立春的陪同下,去了沼气池施工现场。绿能方面显然与他非常熟悉,对他的亲自光临感到意外,也感到了责任的沉重。薛坦对绿能公司的施工质量相当满意,仍然叮嘱要一以贯之,不能有任何疏漏。还开了个玩笑,说你们在国老板那里吃惯了,在龙船地另当别论,出了事,我薛坦这儿就过不了关!他还就沼气建设的质量、费用等相关事项,对绿能公司作了反复交待,又去看望了亲家母李桂兰,打算立刻返回省城。刚好赶上周凯旋要出差去跑销售,就搭了顺风车一同前往。周凯旋驾了马驹的保时捷,在318省道上等候,马驹提着薛坦的旅行包,给薛坦送行。
对于此次的龙船地之行,无论其过程的简单,还是结局的完美,都比薛坦的预期要好。陈也青和女伢爹热情的斡旋和调处;马长发的质朴厚道;马大寨的野性、粗犷中的侠义、豪爽和真情,都让他感受到龙船地人天性的善良。失而复得的儿子,吃着龙船地的五谷六米长大,不仅有着强健的体魄,在灵魂里也留下了这一方热土的深深烙印。他曾千百次默默推衍,有过许多的模拟和揣测,唯独没有想到,这个儿子不仅生得伟岸峭拔又阳光,还做着如此阳光的事业!儿子的人格大气,大大缩短了磨合周期,减少了感情的耗损,短短几天,他们就成了最亲密的父子。
也许令他遗憾的是兄弟俩的融通,似乎有着不小的障碍。从上次陆明鉴送行,到这次马家的宴请,他都能看出些端倪,这使他有种隐隐的忧虑。
“驹子,”薛坦深情地望着儿子,“跟你哥交流过吗?”
“谈过。南辕北辙,效果不好!”
“为什么?”
“他是官员,我是平民,找不到契合点。爸,凭我对他的了解,结合月华透露的信息和坊间的传闻,我觉得您有必要,给他提个醒!”
“唉,”薛坦叹口气,“我知你哥的毛病,刚愎自用,罔顾民声,我行我素。我在单位是受人尊崇的教授,在他眼里,恐怕就是不堪其扰的‘叫兽’了!”
“如果是这样,他的人生就就有潜在风险,玩弄游戏规则,会付出代价!”
“儿子,”薛坦一脸困惑,“你完全有资格、也有能力,与他开诚布公谈一谈。我看出来了,你们之间心存芥蒂,那是过去的事了。‘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你们是亲兄弟,没有仇啊!”
马驹默然无语,低着头上了318省道,快步上前拉开车门,扶着薛坦上了车。薛坦坐上副驾驶位置,转身叮嘱马驹道:“儿子,对马爸爸和妈妈,要一如既往,恪守孝道啊!”
“我会的,爸!”
“还有,龙船地养育了你,你为龙船地所做的一切,爸理解,也全力支持。人的一生,还有比财富更丰富的内容!”
“谢谢您,爸!等我有空了,我去省城看望您和妈妈!”
薛坦的眼眶湿润了,两次龙船地的返程之行,情景何其相似,留下的心境迥然不同。头次是期待,这次是怅惘,还有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