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乌龟走，后边乌龟行。王水平做了“初一”，率先在自己的大棚地里，埋下了电热丝。“初二”、“初三”们进来一瞄，狗日的，他大棚里的温度，果真升高了几度，要脱棉袄了！不行，别输了，赶紧上！几天功夫，各家各户都埋上了电热丝。
马驹猫着腰，出入在各个大棚，逐一进行检查，察看育苗的情况。大棚里地下埋上电热丝，顶上吊着白炽灯，大棚又套着小棚，尽管外面水冷草枯了，里边却非常暖和。老精怪不辱使命，龙船地、南巷两边跑动，指导黄瓜、西红柿、辣椒等作物育苗。苗床上的小苗苗，吃得饱，穿得暖，青葱葱，水灵灵，欢天喜地劲鼓鼓地往上蹿。小地主、王水平、李明高等一些农户，因其管理特别严谨，措施步步到位，已经开始了大田移栽，这比常规种植足足提前了两个多月。
一辆小车从东河镇方向驶来，在大棚区停下。车上的主人，是郢州市委书记朱定昌，他是在东河镇，参加了一个关于农村可持续发展的会议之后，顺道来到龙船地。陪同的除了我们相当熟稔的东河镇委代理书记陆明鉴，还有并不陌生的肖卉女士，她是作为采访会议的记者而跟随左右。
朱定昌下了车，双手叉腰向着远处眺望，大棚区的恢宏气势，叫市委书记既惊讶又赞赏。他就近走进一个大棚，扬起头看了看棚顶的薄膜和悬吊的电灯，还用手推了推骨架；然后钻进套着的小棚，顺着条状地膜间留下的空行，来到苗床前蹲下身子，轻轻地察看抚摸小苗苗。小苗苗们挺胸腆肚，撒娇似的向着客人搔首弄姿，逗得市委书记的脸上啊，笑容如晨曦般灿烂！他一连看了几个大棚，全都是生机勃勃，热气腾腾，心情无比愉悦，一迭连声称赞，好，好！
王水平从自家大棚里出来，看见路边停着小车，又刚好碰上朱定昌一行从大棚出来，忙朝远处喊，马区长，来客哩！
马驹在大棚里，正跟老精怪聊红星村的种植经验，闻声出来一看，肖卉微笑着向自己招手，便匆匆赶了过来。
“马驹，这位是市委朱书记！”肖卉介绍道。
朱定昌主动伸出手跟马驹握了：“你就是马驹同志？肖卉的文章我看过，你的事迹非常突出，我感谢你为青年人做出了好榜样！”
“朱书记，我很惭愧，为家乡做的事太少。肖卉同志呢，妙笔生花，揉进了太多的理想主义色彩！”马驹有点难以为情的脸红了。
“不！如果仅仅是理想主义而不付诸实施，龙船地岂不真正成了中国版的现代乌托邦？”朱定昌由衷地说，“马驹同志，我知道你的路线图，是一个系列工程，能不能带我们去看看？”
一位市委书记提出的真诚要求，马驹显然无法拒绝，肖卉又在一旁悄悄地使眼色，他只好从命。从318省道下来，又遇上了伍立春，听说他是支书，朱定昌把他拉过来当了向导。路线是亘古不变的，取道新铺的水泥路，看了百顺剅电动排灌闸，又看了正在浇铸桥面的王老爷桥，加紧施工的沼气池，最后回到了大棚区。朱定昌还要去看华艳湖上的水泥沟渠，陆明鉴说湖里路不好走，朱书记您别去了。肖卉也说，就在这里也能看得见！朱定昌就站在公路上，向着湖里眺望，青灰色的沟渠断断续续时隐时现，但瓜络般的结构，仍然依稀可见。
朱定昌顺着大棚区的路径，一边走，一边扳着指头，口中念念有词地数着：水泥路，桥，沟渠，排灌闸，沼气池，大棚……
“小马，”朱定昌伸出巴掌，“你都办了六项工程？”
“其实哩，”马驹很坦率地说，“有些项目，如办大棚，除了少数几家困难户，我给予一定资助外，绝大部分农户的骨架、薄膜，都是自筹的。”
“除了龙船地，还给南巷也修了水泥路。在这六项工程之外，马驹同志还出资组建了测土配方施肥实验室，多功能电子阅览室，村上学校的鼓乐队！”伍立春补充道。
“不容易，了不起！”朱定昌极为赞赏，“既有科学性，也有前瞻性。那么，测土配方实验室的设备购齐了？”
马驹告诉朱定昌，目前只对技术人员进行了先期培训，关于设备，大家都是外行，要等技术员回来后，再根据情况去购买。
“非常好！”朱定昌当即表态，由市里给龙船地赠送一台土壤养分速测仪。
“谢谢朱书记！”马驹大喜过望。
“我得谢谢你！”朱定昌赞许道，“作为一位财富意义上的成功人士，从我们中华热土上获取了丰饶资源后，能有兼济天下的情怀，回馈这片土地，展现了道义和良知，殊为难能可贵。我想知道，你怎么产生了这样宏大的构想？”
“这么说吧，朱书记，”马驹侃侃而谈，“我的想法很简单。国家的城市化进程日益加速，但龙船地仍将是许多龙船地人不离不弃的家园。我有责任以我有限的能力，为家乡改善人居环境，优化生产要素，做些力所及的事情。当我走过一段路程之后再回首，我有太多的遗憾，也有深深的忧虑……”
“啊？遗憾？忧虑？”
“是的。在我的期望清单上，本来还要办一个食品企业，既能消化我们的产品，又增加了附加值，为进入高端市场提供可能的前景。同时，还可以为一些富余劳力，创造就近就业的机会，但最终……”
朱定昌被打动了，他赞赏小伙子的奔放和稳重，又洞察到他的一种良好的素养和优秀的潜质，更有深沉的思想。
“来，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好好谈谈！”
大棚区顶端，原本有一大排与318省道平行的尖顶小屋，他们随机推开一扇虚掩的小门，里边砌着锅灶，碗筷、水瓶胡乱扔着。靠墙的小床上，被子像垃圾桶里掏出的破棉絮蜷成一个大坨坨。墙壁上烟薰火燎，黑黢黑黢的烟灰糊满了半壁江山。一股浓浓的炊烟和杂物发出的混合酸霉味，一阵阵扑鼻而来。
陆明鉴拉了朱定昌要改换门庭，朱定昌笑道，人家早就准备好凳子、马扎还有床，恭候我们多时了，我们能拂了人家美意呀？几个人就跟着笑。朱定昌要坐马扎，太矮，陆明鉴谦让地请他坐在床上，然后，各自找家伙坐了。伍立春没有了空间，只好找了块砖头垫屁股，坐在门外头。
“我所能做的，都是相当原始、低端的小打小闹，”马驹接上刚才的话头，“现在，所谓设施农业、观光农业、生态农业、绿色农业、无土栽培……数不胜数，一批批闪亮登场。我们呢，大棚种植这一块，全是泊来品，沿用的仍然是大棚种植早期的技术，生态防治、物理防治等许多技术，显然滞后。相比人家的宏伟和壮阔，我们简直就是小儿科！”
“这就是遗憾？”朱定昌大笑，“一场科学种植的接力赛，只能一棒一棒往下传，决不可毕其功于一役！你为龙船地可持续发展，做了扎实的基础性工作，是为农民谋福祉的功业，决不是小儿科！”
“谢谢朱书记的鼓励！坦率地说，我也聊以自慰心地坦然。人家办的是贵族农业，不是寻常百姓可以涉足的。我们鼓捣的是平民农业，不能也不想和别人攀比……也许我太过冒昧和唐突了！”
朱定昌先是一怔，旋即宽厚地笑了：“说说无伤大雅！”
“这也注定了没有亮点。所幸，我没有追求轰动效应的希冀！”马驹说着，在陆明鉴脸上瞥了一眼。
朱定昌显然扑捉到马驹丰富的眼神，他忽然转向盯着陆明鉴。
“明鉴同志，”朱定昌神色异常严峻，“我们不是抢新闻眼，玩概念，追时效。发展农业、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不能作秀！我们需要一种毅力，一种定力；一种坚持，一种坚守！对很多村子而言，有必要从ABC做起！你说呢，明鉴？”
陆明鉴脸红了：“我们有些时候，确有认识不足、顾此失彼之处！”
“顾此失彼可以谅解。问题在于，我们不能把严肃的事业，总放在自己的政治沙盘上反复推演，你明白么？”
陆明鉴唯唯诺诺忙点头：“您的话发人深醒！”
忽然，一个高八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宏亮如铜钟：“哟，哪里的贵客来啦？”
伍立春低声喝道：小地主，瞎嚷嚷些什么？小地主说，我来搬竹竿哩！伍立春又发出警告，市委朱书记视察来了，正谈工作哩！小地主不以为然，嗓门更大：我这鬼不生蛋的地方，哪能容客呀？
朱定昌在里边被逗笑了，心里又挺纳闷，什么人呀，他应该师从杨洪基或吴雁泽学男高音啦！进得门来，却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身高不过一米五六，几绺又黄又稀疏的头发，胡乱塌在头顶上，看着既邋遢又滑稽。
市委书记光临自己的小狗窝棚，小地主深感荣幸，又觉得非常愧疚，这可不是官人出没的地方呀！他将糊满泥巴的手，在糊满泥巴的裤管上揩了揩，不行，陈泥巴没擦干净，倒沾上了新泥巴；接着又将衬衣下摆翻过来再死劲地揩，揩。大约满意了，就去给客人倒水，一摇，水瓶是空的，脸上就尴尬了：看，连口热水都没有！
伍立春在门外说，你别忙了，做你的事去吧！马驹也说，朱书记一会就要走的！朱定昌问小地主，你怎么穿单衣呀？小地主满脸豪气，大棚里暖和，要不，这水冷草枯的，小苗苗给你长呀！朱定昌说，我们去看看！站起来，“咚”，头被重重地硌了。原来床顶上，吊着存放杂物的摊板架。小地主更惭愧了，朱书记，不要紧吧？朱定昌皱皱眉，刚要摸头，旋即放下手，没关系，没关系！小地主便扛起一捆细细的竹竿，引路去了。
走进大棚，发现石头、磉磴结子兄弟、大暴牙都在里边，小地主就大叫，你们又来取经了？取了经要‘经’钱哩！石头们一见几位衣着光鲜的客人突然降临，连忙往一边躲，小地主拦住了，去哪里？朱书记给我作指示哩！朱定昌连连摆手，没有指示，听听你们的意见！石头们就不走了。
小地主的大棚，果然打整得格外精致。沟和垄毕直毕直，地面的条状薄膜下，黄瓜、西红柿苗已经移栽，并且渡过了蹲苗期，叶子由微黄变得翠绿，人见人爱。瓜架也栽到位了，密密麻麻望不到头。
“这么早就把架子扎好了？”朱定昌问。
“嘿，”小地主告诉朱定昌，早在下种之前，就把浸湿的种子，日日夜夜揣在胸口，捂了半个多月。末了，得意洋洋地说，“被褥铺好了，热水也烧了，生儿子才有积极性哩！”
朱定昌哈哈大笑：“这才叫办田！啊对了，你叫小地主？”
伍立春连忙介绍，他爹以前是地主。又补充道，他是办大棚的老专业户，几年前拆大棚后，独有他的没拆，坚持办下来了，有经验！
“经验也是摸出来的！”小地主自豪极了，“办大棚有甜头哩！儿子在外头打工，赚的活钱他攒着。我老了，在家里办大棚，老老少少一屋蝌蚂呱呱叫的，吃穿用住的开销不找它，找谁呀？”
肖卉“卟哧”一笑：“你挺幽默呀！”
“‘悠’个屁的‘墨’，我说的全是实话！”
“那么，你们还有什么困难呢？”朱定昌关切地问。
“早先，我们几个困难户，搭大棚的时候没钱，马驹兄弟送给我伍仟元，还有磉礅结子也是伍仟元，石头、暴牙一人给了三仟元，现在没困难啦！石头你们都在场，说说，马驹兄弟是不是给了你们钱？”
“是哩，是哩！”石头几个人争相牵起马驹的手，千恩万谢道，“我们来身做牛做马，都要感谢你马驹兄弟哩！”
“哎哎，石头叔，”马驹挣脱手，“你们是向我拍砖呀？我领受不起啊！”说得大家都笑了。
从大棚出来，朱定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低着头，背着手，径自往前走去，与陆明鉴们渐渐拉开了距离。那天看到肖卉的文章后，市委书记热血奔涌，击节赞叹，稀缺人才，难能可贵！但从自己接收到的信息却清楚表明，作为镇委书记的陆明鉴，并未对马驹提供哪怕是象征性的精神支持。其实人家要你支持什么？不去刁难即善莫大焉。这个陆明鉴！从市工业园调到东河镇，一路趔趔趄趄，年纪不大却精于盘算，自以为聪明……不定害了卿卿性命！
大约发现随行人员掉队了，朱定昌停下脚步，朝马驹招招手：“小马，过来，我们继续谈！说说你忧虑什么？”
“我确实有种隐忧！”马驹坦率地说，“我的初衷，是想奉献给乡亲们小小的一碟奶酪，不定会成了口香糖！”
“什么？奶酪？还有口香糖？”朱定昌不解地问。
“是的。”马驹循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土地，是农民不可或缺的资源。而土地，又是需要呵护、需要维修和保养的。沟渠硬化，电动排灌闸，是给土地被无节制掠夺后的补偿和滋润。同时，这也算为乡亲们维持简单生存，搭建了一个基本架构，提供了一个小小的平台，也许能为他们规避某种风险。现在发动办大棚，如果运气好，乡亲们有可能获得一碟可口的奶酪……”
朱定昌停下脚步，深沉的目光驻留在大棚上。
“农民们的关注，”马驹继续说，“更多的集中于土地的使用价值本身，他们别无选择。然而，一种极不稳定的周期性的轮回，常常使土地失去魅力，消费了农民的热情，降低了农民的眷恋值。今天是轰轰烈烈，谁知道是不是一粒口香糖，甜味嚼完之后就腻味了，吐掉了……”
“小马，”朱定昌回转身子，“坦率地说，我不认为你提出的是一道伪命题，但也无法做出精确地回答，因为这牵涉到一盘很大又相当复杂的棋局。但是事实上，社会正在作出努力，以降低这种轮回的频率，减少农民的情感耗损。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会更成熟。农民脚下未来的路，将会少了许多迂回，一年比一年平直畅达！好了，小伙子，我们说点别的吧！你们的大棚找到销售渠道了吗？”
“我们派了周凯旋联系去了，暂时还没消息回来。”伍立春回答。
“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千万不能掉以轻心！”陆明鉴很郑重地强调，他总算找到说话的机会了。
“我提请你们注意，”朱定昌指着伍立春，“有句话叫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意思是给你鱼吃，不如教会你抓鱼。上届政府在你们龙船地投资办大棚，是给了‘鱼’，可你没有努力去抓‘鱼’，结果鸡飞蛋打。政府不能说没有责任，但抓‘鱼’主要还得靠你们自己，对不对？现在小马又把‘鱼’送上来了，要好好吸取过去的教训！你们学会了‘鱼渔联姻’，往后就不愁没‘鱼’吃了！”
伍立春想了好久，很庄重地点点头：“我们一定记住朱书记的话！”
朱定昌要走了，陆明鉴率众相送，来到泥巴斑剥的大棚标牌前，朱定昌停下脚步。他从郢州市过来时路过这里，透过车窗就看到了这一组被人涂抹的标语牌，还让司机停车看了好久。他明白了，这一坨坨泥巴的背后，屏蔽着一个发人深省的故事。
“这是怎么回事？”朱定昌指着标牌问。
“是这样的，镇上的领导，安排人在上面重新涂上油漆。但龙船地人办大棚，想的很简单，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无法承受‘示范’之重，就……”马驹回答。他没有点陆明鉴的名字，不完全是看了哥哥的面子，而是怕他太过难堪。
但陆明鉴的脸，仍然“唰”地一下红了，阴鸷地看了马驹一眼，心里恨恨的：兄弟？什么兄弟！
朱定昌的脸色也不好看：“人家自己办的大棚，你来‘示’什么‘范’？乱弹琴！”又伸出手跟马驹握了，“小马，我今天是走马龙船地，看了‘花’，也闻到了‘花’香，我放心了。你在郢州市开了先河，我再次感谢你。我期待，你在龙船地播下的种子，能够在我市蔚成风气，遍地开花！”
肖卉调皮地跟上来：出现更多的“骡驹”、“牛驹”！朱定昌听了，哈哈大笑，我们的帼国才女，原来还是位搞笑高手，联想丰富又幽默风趣呀！又说，你还要不要跟小马进一步探讨一下？这样优秀的青年，理应获得社会的尊重，我们的媒体应该大书特书！当然也可谈谈友情，我听你们程社长说了，你们是同学啊！肖卉迎着朱定昌关爱的眼神，笑眉笑眼地说，我服从朱书记的安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