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的几项硬件工程,有的已经完成,有的处于刹尾,伍立春和周凯旋便把主要精力,转移到沼气工程上。他们在主体建筑加紧施工的同时,输气管道的安装也开始同步进行。各种管道和各类自动化管理的仪表等零部件,俱已购买回来。龙船地人心里急,各组各农户,早已将自己房前屋后的各种障碍,自行清除得干干净净。主体工程和配套工程进展神速,大大超出马驹的预期。
但马驹心里还是不够踏实,尽管合同条款对质量有明确规定,毕竟大家都是外行,还是希望薛教授能尽快来一趟,而这,还是请陈也青出面为宜。有人告诉他说,陈校长去了女伢爹家,他便找来了过来,发现两人坐在后园的梨树下嗑白话,脸色都有些异常,不觉感到纳闷。
“我跟子凡联系了,薛教授过不了几天就要来啦!”陈也青笑着说,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张惶。
“那就劳累老人家了!”马驹有些歉疚。
女伢爹煞有介事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踅到马驹身旁,故意用手戳着他的头发抱怨道:“驹子,早跟你说了,再忙,头发还要按时理!你小子又有好长时间没理发了吧?”说着就揪马驹耳根子,还说“耳朵不听话,该揪哩!”揪着马驹的耳朵,似乎在不经意间有了重大发现,“嘿,驹子,我今天才看见,你这里有个小眼眼哩!”
“是吗?”陈也青也假装糊涂凑上来,“那天我发现,薛教授这里也有个小眼眼!”
两位老人怎么突然对小眼眼感兴趣了?这么一惊一咋的,仿佛是在做某种铺垫似的,这不由让马驹生出满腹疑惑。
回到家里,马驹对着镜子照了照两只耳朵,什么也没发现。他又死劲扯起耳轮,直到扯得青筋暴起,果然发现左耳轮靠后侧边缘处的中间地带,赫然有个针鼻子眼大小的小眼眼,心口不禁跳开了。一些不经意间留下的记忆碎片,迅速拼接起来……大年初一回家,侄女囡囡好奇地叫唤;爸爸突变的脸色;蓓蓓无意识的惊叫;孙月华凝重的眼神……薛坦教授——马驹!两个素昧平生的男人,都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打下了如此诡异的烙印。这仅仅是巧合?还是被现代科学完整诠释的理论实证?……还有薛坦教授超乎公共关系常态的关切和爱抚,眼神里倾注的慈祥和温柔……这一切是多么的不同寻常!人世间那么多悲欢离合,爱恨情愁,难道自己成了被克隆的载体?他顿觉血脉贲张。
他不敢往下想,破天荒地点燃一支烟,一个人在房里踱来踱去。后来,他躺到床上,慢慢地睡去了,冥冥中响起震聋发聩的声音:是又怎样?克隆又如何?你马驹宽囿了多少怪诞和荒谬,趟过了多少荆棘丛莽,这个小小的土夼,就没勇气跨过去?生活要继续,而生活又是多么的美好……
陈也青在女伢爹的梨园里,放出了试探气球几天后,同马驹做了一次长谈,结果确如他的预期,马驹的反应相当坦然平静。他沉默了许久后说,陈校长,我感谢您的良苦用心,我能处理好这件事!陈也青说,你的智慧和定力,我深信不疑!
女伢爷这一头也算顺利,马长发并未如晴天霹雳般晕头转向,只是抹着老泪说,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这一天到底来了!倒是马大寨的一句话,叫女伢爹和马长发都大吃一惊。马大寨说,我早就知道,妈妈临死前都告诉我了,要不,我得了他十万,还向他要了一百万!马长发气得浑身发抖,直骂马大寨杂种,你不是东西哩!
薛坦接到陈子凡的电话后,细细品味电话里的语气,似乎扑捉到某种相当积极的信号,兴致勃勃第二次来到龙船地。陈也青和女伢爹向他通报了事态的最新进展,他表示了诚挚的感谢,但心头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等待着最终的揭晓。
那个令人震颤的时刻到了,陈也青和女伢爹当仁不让,在马长发家里,担纲主持了一场极不寻常的人间典礼。陆明鉴当然是不可或缺的要角,对于这位从出身那天起就天各一方的弟弟,儿时就不知叨念过多少回。年初,爸爸在家里与马驹见过一面之后,多少次打电话,表达强烈的关切和期待。但他对于今日的团聚,并没有多少热情。此前的几次交道,己给他抹上挥之不去的阴影。路过大棚区时,被泥巴糊得惨不忍睹的大标牌,又一次刺痛他的心口,情绪简直坏透了。
两边的人马到场了,一个个低着头,谁也不想说第一句话,气氛沉郁又压抑。陈也青打破沉寂,说各位都到齐了,说说心里话吧!这开场白,有点公式化的味道。
静。静得彼此听到了对方的呼吸。
薛坦再也控制不住了,哭道:“儿啊,我也是万般无奈呀……!”
……三十多年前,在一股所向披靡的狂潮裹挟之下,范维梁带着年轻的妻子,从繁华的省城,流放到七里湖上。这里汇聚了来自天南海北成千上万的学人士子,来经受风雨洗礼,以净化灵魂,获取新生。在一个苇叶泛黄的孟秋的午后,在围湖造田的摔打中,憔悴又羸弱的女人初次分娩,在医院诞下一对双胞胎男婴。他们囊中羞涩,没有可供额外支配的银子,去给初为人母的女人输入更多的卡路里而导致奶水奇缺。面对两个嗷嗷待哺的弱小生命,他们陷入了多重困厄挤压的窘境。
灯塔大队一对同样年轻的夫妇,结婚数年却未能开胎,终于有一天盼来祥呈麟趾,为着孩子的安全计,他们节衣缩食,选择了医院生产。在同一间产房,几乎在那对双胞胎呱呱坠地的同一时刻,他们刚出生的宝宝却不幸夭折。这个单传数代的家庭,人比金子还要稀缺珍贵,夫妇俩哭得死去活来。那时,他们没有想到,在后来的日子,上帝会赏赐给他们一个叫“大寨”的儿子,否则,便没有今天的纠结。
……另一位邂逅相遇的同龄人作见证,共同以一种最传统、最古朴的方式做出选择,范维梁决定留下老大,老二被抱走了。就这样,两对夫妇悄没声息地完成了一次天衣无缝的生命转换与对接。没做任何交易,没有文字契约,只留下口头约定:从此天各一方,互不袭扰。当时,范维梁曾久久注视老二左边的耳轮,也许就此埋下伏笔,留下了某种期盼。
那一刻,范维梁夫妇,牢牢记住了:
马长发:灯塔村。农民。敦厚,朴实;
陈也青:灯塔村。民办教师。达人。绅士。
数十年的漫漫岁月,风干了记忆中的所有鲜活,仅仅留下这一串枯燥的符号,唯有对儿子的思念,日久弥坚!
“您……后来怎么又姓薛了?”女伢爹挺纳闷,插言道。
“唉,我这个家庭,弯弯绕绕多啊!”薛坦擦下泪水,又不疾不徐道出了一个中国人的姓氏文化中,历久弥新的悠远故事……
薛坦出身寒门,自幼送给家道殷实又无子嗣的舅父抚养,随了舅父姓范名维梁,直到大学毕业。因了舅父与“共党”曾经的不共戴天,殃及于外甥而迭遭厄运。从七里湖返城后,潜心参禅礼佛的舅父,自认悟透人生玄机,笃定地说,不能再姓“范”了,老是“犯”天“犯”地的。返祖归宗姓薛吧,叫“薛坦”好了!但愿你从此跨上坦途,一辈子平平坦坦……
这其间又有一番缘由,薛坦妻子姓陆,没有兄弟,大儿子随了母姓;名字呢,一肚子国学的舅父冥想数天,掐着指头说,叫明鉴,叫明鉴好。“前车之覆辙,后车之明鉴”;“明鉴镜察”、“信纳瞽言”吧!
原来如此!没有太多的波澜,一出人间悲喜剧就此落下帷幕。
黄二婶和李乖乖婆媳俩,在后边厨房里做饭,准备招待客人。对于马家来说,这也许并不是幸事,但这是龙船地人的待客之道,酒菜倒是办得挺丰盛。
树己成了划子,酒宴上的气氛便也轻松了许多。薛坦第一个给马长发敬酒,说,兄弟,我感谢你将马驹抚养成人,他永远是你的儿子,他会承担作为儿子的全部义务和责任!他提议陆明鉴和马驹,共同给马爸爸敬酒!
陆明鉴坐在椅子上,举起杯子隔空朝马长发晃了晃,说了两个字: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