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龙船地还在沉睡中,马驹就起床了,踏着村间的小径,向狮子古河走来。古河还在梦中尚未苏醒,浅浅的湉湉的细流平缓而宁静。他伸开双臂拉了几把,顿觉神清气爽。暮春的拂晓,乍暖还寒,一弯细月,黏黏地贴在蓝蓝幽幽的天宇,薄薄淡淡的清辉,染透了蓝蓝幽幽的河水。漫天飞舞的绿色的蛾,翩翩着,袅袅着,拥抱着树林,藏进了草丛。于是,这里那里,天上地下,全都贴上了星星点点的绿,晶晶莹莹的绿,绿得人心里酥酥的。
从这里放眼望去,朦朦胧胧的龙船地,酷似一艘龙船,载着一座影影绰绰的绿色与白色交映的小岛,摇曳于深邃浩渺的穹窿。脚下的三孔水泥拱架的王老爷桥,已皲裂得龇牙咧嘴,它已不是昔日的王老爷桥,只是称谓被龙船地人沿袭下来。从龙船的仓体部位延伸出去,与之对应的远处,百顺剅的旧址上立着排灌节制闸。它们就像两位虔诚的卫兵,把守着龙船地的船头和船尾,忠实拱卫着这一片丰腴又鲜活的土地。只是,历经数十年的风雨敲打,它们都老了,老得不堪重负了。斑驳的身影,给这个盛满怀念与愤懑的村庄,平添了几许凝重和悲怆。从女伢爹筚路蓝褛肇始,到祖法伯的假途灭虢,再到伍立春的慵懒无为,龙船地沿着这条下滑的曲线一路走来,曾经闪耀的辉煌,不断萎缩和沉沦。似水流年的随意和率性,写滥了龙船地一部斑驳陆离的书。
时代铺开了巨大的画幅,龙船地应该擘画新的壮阔,写出新的一章!
今天,王老爷桥就要寿终正寝而走入历史,马驹将用自己的仁爱心,桑梓情,在狮子古河上,托起一道靓亮的虹。从现在起,他将翻开自己人生中的又一个单元,开始一次放飞理想搏击风云的豪迈进程,演绎一场新的人生大剧。他的心中充满了豪情,就像这晨曦中渐渐苏醒的苍穹,多么的浩瀚又高远!
伍立春这天也起得很早,妻子傅新兰头天晚上,就拧了他的耳朵命令道,你明天一大早就去东河镇给小卖店进货,然后去参加村上的开工典礼!他耳根子被拧得生疼,告饶说,好哩,我不等鸡穿裤子就去!从镇上回来的路上,伍立春发现村子里静静的,原来乡亲们迫不及待,早早出门奔会场去了。他心里就有紧迫感,担心去迟了会很难堪。回到家里,他不待傅新兰催促,赶紧卸了货就直奔狮子古河。傅新兰抱了两架十万响的大鞭,一个五十响的冲天炮追上来,伍立春直拍后脑勺,都差点忘了!夫妻二人慌手慌脚捆绑好了,伍立春才十万火急而去。
他现在与李鹏飞,事实上是走上不同的道了,但觉得还是应该叫上李鹏飞一块去,毕竟他现在还是二把手。
“什么?”李鹏飞哼着鼻子说,“我去?我去就是给他马驹抬庄了,捧场了,给他增面子了!”
“笑话,简直是!”伍立春忽然很生气,“人家要你抬什么庄?龙船地几千人推着拥着去了,这个‘庄’抬不动,还要你抬?人家的面子比你小?要你增?”
“你在教训我了?”
伍立春忍不住,把妻子傅新兰常常训教自己的话,一盘子托了出来:“没你,人家就熬不成膏药了?你这也不去,那也不去,今三明四,龙船地人就把你忘了,你还有什么值得叫巧的!”
这算是肺腑之言,李鹏飞不吃这一套:“你脸皮厚,去马驹那里讨赏吧!”
伍立春血往脑门子上涌:“讨什么赏?你不去拉鸡巴倒!”
李鹏飞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伍立春竟敢这样回敬自己!他直逼伍立春面前,骂道:“还反了你了!”
伍立春也不示弱,回击道:“你连自己有几斤几两都不知道了!”
龙船地仿佛过大年,骑摩托的,骑自行车的﹔扶老人的,抱小孩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从门前的禾场出发,涌向村间的小路,又从不同方向的岔路,交汇成一条不下两千人的涌动的人流,聚集在狮子古河堤上。人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心头涌动着感念的大潮,交口称赞马驹积了大德,说他今日为乡亲散了财,财神爷会保佑他,今后还要发财,发大财!说这样好德性的人,送子娘娘头胎就给送个胖儿子!
陈也青校长向学校请了假前来助阵,他不是今天的主角,但他不能缺席这一场世纪盛事。他眼里闪烁着泪光,为自己的学生自豪和骄傲。多么广博的胸怀,多么深沉的大爱,他挥洒自己的热血,在龙船地书写着一篇锦绣华章。他用自己的青春,拥抱着一个伟大的时代!
此前,陈也青在幕后做了周到地安排。王老爷桥的拆除重建,是马驹系列工程的发韧之作,是龙船地的旷世壮举,不能太轻忽了。他坚持要以一种相当庄重的方式,将这个不平凡的日子,深深嵌进华艳湖的泥土,烙上龙船地人的心田。最好的方式就是举行一个仪式。
但马驹把这看得很淡,说:“您就不用张罗了,弄得那样风生水起,我就担心让人给‘被’了!”
“什么‘被’了?”
“‘被’崇高,‘被’高尚呗!”
陈也青哈哈大笑,说我尊重你的意见!话是这样说了,可他还是在背地里同女伢爹、伍立春商量,几个人一拍即合。女伢爹说,是不能这样烟熄火熄就开工,要搞得热闹点!伍立春也情绪热烈,说尽量办得隆重些,最好发动群众一起来贺鞭!陈也青说,如果群众自发放鞭,当然更热闹,可我们就不要发动了,弄出点动静就行!
“陈校长,”伍立春想得很远,“新桥建起了,再不能用老名字,得取个新名字。龙船地还有谁能想得出?靠您啦!”
伍立春的这一动议,让陈也青感触到一个人灵魂复苏,显得格外激动:“立春,你想得周到,也正合我的意思,这个任务交给我了!”
这之后,陈也青安排学校老师,做了大红横幅,上书“马驹捐资义建龙船地安居暨惠农系列工程启动庆典”,准备在当天亮相。伍立春别出心裁,安排村上王水平们的鼓乐班子,到现场演奏助威;还对魏林山等远输专业户,做了精到又秘而不宣的安排,为的是当场给大家一个惊喜。
王老爷桥头人山人海,伍立春精精神神的亮相,引来了不小的骚动。伍立春感受到了久违的尊重和信赖,暖意在心头弥散,胸中的坚冰已然融解。是呀,马驹三番两次去请你,陈也青校长、女伢爹亲自开导,所为何来?没有你伍立春,人家不是干得井井有条?他的心灵终于走出一条黑暗的隧道,迈上一个新的进程。在龙船地数千道惊诧又惊喜的目光注视下,伍立春亲自动手,与周凯旋一道爬上堤脚下的水杉树,将横幅高高的悬挂在树干上。
女伢爹买来两架大鞭,魏林山、吴天亮抢在手上要放,女伢爹大骂二氢钾,你皮筲箕杂种,滴水不漏呀?你就不能去买架鞭来?二氢钾两眼一瞪,女伢爹,您以为我小气呀?立春只安排了车子跟石头的事,也不提个醒叫买鞭,我没想到这一头哩!他手一挥,狗日的们,都去买鞭呀!呼啦啦,吴天亮、黄大枣、李南洋等等许多人,便去伍立春的小卖店里,扛来了几大箱鞭炮,把他的店子买完了。
就在大家欢腾雀跃的时候,在远处堤脚下的一处夼坡里,马驹正和许洪茂切磋工程上的事。千里之行终于起步了,一张难度值不小的考卷业已展开,断不可有丝毫的懈怠啊!他心里还是有些隐忧,这么一大碗饭,许洪茂到底能不能吃下去?许洪茂看出了马驹的心事,说,这等规模的桥,我参与建设了两三座,不是主要负责人,倒也有些些经验。又分析说,我们的狮子古河,实际已只是一条排灌主渠道了,如果上游罗汉总闸不放水,不降特大暴雨,平时水量很小。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抓紧枯水季节,抢筑围堰,开挖基坑,打下基础。该做的事,先后顺序,轻重缓急,都在我心里,你放心好了!
许洪茂办事细心,又特别耿直,算得上龙船地很有人望的大人才。马驹说,您当过会计,搞过水利,样样都内行,有您洪茂伯把关提总毫,我放心!又开玩笑说,您还是有名的灯光才子,我以后还想听您的戏哩!许洪茂乐不可支地大笑,小菜一碟,狗肉不上正席,等你有空了,我再唱给你听!二人正有说有笑,女伢爹在远处喊,驹子,过来,大家欢迎你讲话哩!
马驹来到桥头,看到一个高台上摆着一张大方桌,上面放着麦克风等音响设备;水杉树上挂着大红横幅,堤上摆着一长溜冲天炮,几个纸箱大鞭;还有王水平、李明高们一班鼓乐手,穿着演出服,一副出征战士整装待命的模样。魏林山们的载重大卡车鱼贯排在桥头,除了装载满满的石子,车头上还挂着一朵硕大的红花。租赁来的钩机立在桥头,吊着硕大的铲斗,驾驶室上也缀着大红花,他一下子愣住了。他知道这是陈也青校长、也许还有伍立春参与的精心安排,一股热潮涌上心口,又觉得搞得这样排场是太张扬了,转身就往人群里躲。伍立春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拉住,陈也青、女伢爹、周凯旋把他团团围起来,他难以冲出重围了。
伍立春今天确实换了模样,他精神抖擞,快步来到桌前,拿起麦克风,清了清嗓门,很有气度地宣布:“马驹同志捐资义建的龙船地安居暨惠农系列工程启动庆典,现在开始,鸣炮奏乐!”
刹那间,冲天炮点燃了,震耳欲聋的炮声,带着火花直上天际,堤上的水杉树跟着欢欢的起舞;大鞭也同时点燃了,排山倒海般的鞭炮声,震得浅浅的河水,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王水平们的萨克斯管、长号、圆号,一齐奏起了《在希望的田野上》,跌宕欢快的乐曲,在狮子古河上悠扬。魏林山们坐在驾驶室里按响喇叭,加入到奏鸣的队伍,好一曲沓杂却又沉雄浑厚的交响乐!它奏响了龙船地人的心声,融汇了几代人的渴望,又仿佛唱和着一种从历史深处反馈的悠远、绵长的回音,颂扬着龙船地新一代人的光荣与畅想。
浓浓的硝烟尚在水杉树梢上缭绕,伍立春又宣布:“请马驹同志讲话!”
雷鸣般的掌声轰然响起来,乡亲们此起彼伏地高呼马驹讲话!马驹讲话!马驹却说,讲什么呢?没什么好讲呀!掌声再起,又有人大呼,你讲呀,驹子你讲呀!马驹拗不过乡亲们的热情,拿起麦克风,说,龙船地养育了我,我谢谢乡亲们的厚爱、鼓励和支持!谢谢!他向乡亲们连鞠三躬,场上又暴发热烈的掌声。
陈也青向伍立春示意,行了,这几句就行了,你讲讲吧!伍立春对女伢爹谦让道,您是老天牌,您先讲吧!女伢爹说,你是龙船地的大老板,你先讲!
“行!”伍立春大步走到麦克风前,“我就一句话,我代表龙船地两千多名父老乡亲,感谢马驹同志!感谢马驹兄弟!我还向大家宣布一件事,为了向马驹同志学习,也向乡亲们表达一份心意,魏林山、吴天亮、李南洋、黄大枣几位运输专业户,决定把修建王老爷桥的第一车石头,作为捐赠,是不是?”
魏林山们手按着喇叭,身子从驾驶室窗口探出来,高呼道:“向马驹同志学习!”
掌声,雷鸣般的掌声。
轮到女伢爹上场了,老人家腰板挺直,扛着一把大铁锤,“噔噔噔”走到麦克风前,声音宏亮地大声说:“今天是个什么日子?是龙船地一个大好的日子!现在,驹子拿出了柴米油盐,给龙船地煮一锅香喷喷的饭。我老了,不中用了,掌勺不行了,烧火添柴的事,还能帮一把……!”
“女伢爹,您老当益壮哩!”人群里有人喊。
“你们表扬我,我高兴!”女伢爹话锋一转,“你们可别怪我一棍子扫百人哩!以前学大寨,搞集体,屙懒屎懒尿是搞惯了的,都想着吃集体的家当!这回哩,是驹子掏钱给龙船地乡亲造福!驹子的钱,不是天上掉下的,不是大水流来的,是用黑汗换来的!往年的皇历不能再翻了,吃驹子的大锅饭是不行的!马吃石灰一张白嘴,只说不干,不行!接手了的活,三百斤的牯牛,八百斤的卵袋,拖来拖去也不行!想赚昧心钱,就把手捧在胸前摸摸,看你的心还在不在那里!你们都听到了?”
“听到了!听到了!”人们热烈地应和。
“听到了就好,往后小心点,落到补锅佬手里了,别怪我的金刚钻!”
会场上的笑声一片。
女伢爹走下高台,来到王老爷桥上,抡起大锤就要砸,有人高喊等一下!只见一些老大爷、老太婆拿出香、冥纸、腊烛跑过来,齐齐地跪在王老爷桥上,点上香,化了冥纸,磕了几个响头,才退一边去。他们是在用一种最传统的方式,向这座为他们服务了几十年的老桥告别。是否,他们还想到了附着在这座桥上的特殊称谓?或者,从这个称谓里传导的某种信息?历史的?文化的?
冥纸的轻灰冉冉升腾,女伢爹再次抢起大锤,象征性的第一个向着旧桥砸下去,“砰”的一声,碰出几星火花。接着,钩机轰鸣着掘下第一斗,更多的人,分别抡着铁锤,挥起撬钎,敲打和迸裂的声音,就热烈、欢快又杂乱起来。
王老爷桥开始拆除,龙船地世纪系列工程的帷幕就此拉开了。
魏林山、吴天亮、黄大枣、李南洋等人的自卸卡车开始卸石头,马驹走过去说,感谢你们!魏林山说,我们几个人才捐了一车石头,还值得你谢呀?
“马驹呀,”吴天亮挤挤眼,“你知道谁让我们捐石头吗?”
“你们自己捐的呗!”马驹说。
“我们没想这一层,是伍立春!我们原以为你财大气粗,会跟伍立春算老账,驳他的面子,没想到你‘立春哥立春哥’的,还真把这菩萨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