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驹胸中涌起对伍立春的感激,淡淡地一笑,说:“过去的事,就像狮子古河的水流去了,何必老记着它呢?比我有钱的人千千万万,我那点小钱算什么?气怎么粗得起来?就算财再大,也不能气粗呀!”
李南洋啧啧称赞:“你马驹到底跑过世外,境界就是不一般!”
“那个人就不一样,”黄大枣诡秘地四周瞅了瞅,压低嗓门说,“简直就是个婊子,抽鸡巴不认人的家伙!”
人们这才想起,“那个人”没来,他到哪儿去了?
李鹏飞风风火火骑着摩托车,气急败坏来东河镇政府找“老表”陆明鉴汇报了。李鹏飞的这个“老表”也是捡来的,与他交结那个“姨妈”罗金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孙月华的母亲李桂兰,娘家是汉江对岸的李家嘴,与龙船地相距数十里之遥,就因为姓李,就成了李鹏飞的“姑妈”,“姑妈”的女儿孙月华就成了“表妹”,“表妹”的老公当然就是“老表”了。
这些日子,李鹏飞是吃了豌豆喝凉水,一肚子臭气。马驹们把老子不当人哩,连他伍立春也敢公然叫板,还“你连自己有几斤几两都不知道了!”放屁,老子打鼾都比你精明!李鹏飞需要再造自己呼风唤雨的威风,要掐住伍立春的脖子,以便从马驹那里捞取一杯羹。这一切需要有权力的支撑。
镇上的人说,陆书记感冒了,这会正在医院打吊针。李鹏飞一惊,糟了,跑得匆忙,身上一分钱都没带哩!他赶紧去了得月楼酒家,向老板借了两仟元钱,又去邮局买了个信封统了,急匆匆来到市二医院。一打听,人家说陆书记下午来打吊针,这会拿了药回家了,刚走。李鹏飞轻车熟路,跟踪追击就直奔城乡结合部的居民小区。
陆明鉴正在堂屋里吃感冒药,说鹏飞你来了?李鹏飞说,我给您汇报来了。
“汇报?”陆明鉴有些不悦,“一会我还要去医院……”
李鹏飞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忙说您病了,我来看看您老人家哩!又掏出那个信封,径自塞进后边春台的抽屉里。
陆明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听着“老人家”也很受用,脸上就活泛了:“小毛病,感冒。龙船地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李鹏飞很夸张的鼓起眼睛,“马驹他们没经批准,擅自搞起什么工程来了,王老爷桥今天已开始拆除……”
陆明鉴对此己有耳闻,而且马驹那天做客时,当面还谈过,并不感到突然,轻描淡写地说:“他的行动神速呀!这事说起来也是好事,就让他搞嘛!”
“那怎么行?陆书记!就算是好事,也得请示汇报,也得有个领导呀!”
“这倒也是。”陆明鉴皱皱眉,“那天我就指出,这毕竟只是个人行为,总得有个程序,有个手续,纳入镇里的整体规划,统一布局嘛!不然出了问题,谁负责?”
“就是呀!这个马驹,仗着赚了些臭钱,胆子特大,谁都不放在眼里……”
“怎么回事嘛?你说说!”
“他自个儿又是当区长,又是成立理事会……权比天还大!”
“这……”陆明鉴双眉紧锁,“越位了,越位了,伍立春的意见呢?”
“糯米菩萨,好看不中用!人家都被马驹任命为理事长了!”李鹏飞一歪嘴,要不是耳朵挡着,都要挪到后颈脖子上去了。
“这个人呀,就是原则性不强!”陆明鉴叹口气,想了想掏出手机,“这样,我给镇水工站打个电话。喂,冯站长吗?出差了?在外地业务培训?我倒忘了!还有段时间……?龙船地在做一些工程……对,对,就是这样,个人行为……你出差回来后,派人抽空去看一看,不用太着急……对,对对,有关布局啦,质量啦……需要的时候,帮着管理管理,也指导指导!”陆明鉴收了手机,“行了,就这样吧!”
“我觉得哩,”李鹏飞意犹未尽,“伍立春这人,既缺乏原则,又没有魄力,这些年龙船地的工作没有起色……龙船地的班子,党委……就是您,该认真考虑一下,不然,对工作有损失哩!”
“我知道。你先搞好自己的工作,该坚持的就坚持嘛!”陆明鉴说。
李鹏飞应该走了,可他两只眼睛盯着饭桌,想捱点时间到“表哥”这里嘬一顿。我两仟元换你一顿随菜便饭,难道还不行吗?又说,“田种三年换茬,篱笆三年换夹哩,伍立春这人……”
孙月华端着饭菜从屋里出来了,她最讨厌李鹏飞,原以为他会明智地三言两语完了开路的,却见李鹏飞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便没好气地说:“你这个篱笆也不只三年了,该换夹了呀!”
李鹏飞涎着脸皮笑:“表妹,听你的话,你表哥该去茅厕泡粪了?”
孙月华极不耐烦,转脸瞪着陆明鉴说,还去不去医院?都什么时候了,快吃饭!这话是对陆明鉴说的,李鹏飞却端起椅子往桌边靠上来,陆明鉴说,今天没什么菜,就不留你吃饭了!李鹏飞嬉皮笑脸地说,我不吃饭,我给表妹端板凳哩,改日我请表哥表妹上得月楼哩!
陆明鉴端起碗径自吃饭了,李鹏飞颇觉失望。给马驹上烂药了,给伍立春上烂药了,可眼下对自己并没多大实惠,马驹的钱装在铁桶里,变了老鼠也叼不出一个钢铬子儿!派个冯站长去有屁用?检查?罚款?全统到他们腰包里了,老子连屁香也闻不到……也好,帮老子出口恶气哩!他没有理由再呆下去,瞿瞿瞿,瞿瞿瞿,跨上摩托,一溜烟走了。
孙月华狠狠啐了一口:“神经病,不定什么时候,李宗仁也成他老祖宗了!”
陆明鉴有点不悦:“月华,何必呢?”忽然有股莫名的火,燎得他恼怒起来,“你说这个马驹,不打招呼擅自兴工,就已有藐视政府权威之嫌,还‘区长’、‘理事会’什么的,都搞什么名堂嘛,乱弹琴!”
“什么名堂?他要不要你发工资?”“啪”!孙月华将筷子掼在桌面上。
“荒唐!什么逻辑?”陆明鉴脚下一蹬,椅子在地板上打滑,摔了个四脚朝天。
王老爷桥开工后,伍立春根据许洪茂的要求,要人调人,要材料调材料,要机械调机械,人力物力调度十分及时。从市水利局请来任监理的徐工,马驹专门安排在龙船地的悦兰酒家就餐。为节省开支,伍立春不派人作陪,徐工对此表示理解而且心情舒畅。许洪茂与徐工配合默契,常常在一起钻研图纸,研讨最佳施工方案,作出科学合理调度,以保证工程高效、有序的进行。许洪茂自己更是日日夜夜在现场督战,事必躬亲,防止发生任何的纰漏。
几千人口的龙船地,虽有大量人员外出务工,精壮劳动力仍然不少,集中力量打一场攻坚战绰绰有余。工程实行日夜施工,租赁来的钩机、碾压机,均三班轮流作业,工地上热闹非凡。尤其是夜晚,几排高功率电灯,高高挂在树梢,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明亮。几天功夫,旧桥拆除得干干净净,围堰己经筑好,抽水机及时排除渗水,钩机日夜轰鸣,清淤的通宵达旦。各种材料按时送达,脚手架高高竖起来了,相关模具俱已准备停当,整个工地仿佛一台机器,各个齿轮都围绕着主轴在高速运转。
所有人都是掳起裤子在玩命,丢了锤子扛榔头,放下铁锹拿钢钎,吃饭喝水拉屎拉尿穿衣脱裤抹汗搔痒统通如防汛抢险一般,没有丝毫的拖沓和懈怠。女伢爹亦粗亦细、亦庄亦谐的告诫,唤起人们心中的一腔圣洁,一份感念,一股火苗。你用人家马驹的钱,给自己造福,屙懒屎懒尿磨洋工,对得起人吗?周凯旋早已周知众人,一俟工程开始,便会按本地劳务流行价格标准,分阶段及时结算所有账目,付与该得的报酬。人们相信马驹的为人,又何况他不差钱呢?
这是一种最传统、最原始的作业模式,是一种被冠之以“大呼隆”的、叫人嗤之以鼻的大游戏,它不符合某种理论。但是,我们有理由相信,人伦、道义、圣洁和虔诚,足以发掘心灵深处的潜能,迸发出最大的能量,结出丰硕的成果。
大家忙活的时候,马驹常同许洪茂、徐工一道,巡视在施工现场,时尚的说法叫“调研”。徐工说,马驹同志,我听了许多传言,也知道你的传奇经历,你捐弃前嫌,造福桑梓,令人敬佩!马驹说,徐工你过奖了!
第一步迈开之后,马驹准备按既定的计划,稳步推进大棚作业区恢复、百顺剅改建、沟渠硬化、村间水泥路铺设等各项工程。可是又冒出个新的问题,而这己逸出他的路线图之外。
夏收过后,留下大量麦秸、油菜梗,这在以前是当燃料使用的,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大家用木质燃料或煤、气代替,这就成了废弃之物。这东两泡松,打捆、搬运和码堆都十分费力,为图省事,村民们只好全都就地放火烧掉。初夏时节天气晴好,各地焚烧的烟雾遮天蔽日。夜晚,许多村子的上空,熊熊火光映得一片通红。细细的白色灰尘漫天飘扬,东河镇的机关、民居都要关门闭户,318省道上行驶的汽车,常常被烟雾蒙得辩不清方向,不得不走走停停,择机而过。这是多么大的浪费啊!
马驹以前曾在网上浏览沼气的资料,利用农作物的次生品生产沼气,废料发酵后又成了肥料,并且是相当不错的有机肥料。要真能上这个项目,这对于在龙船地初步发展清洁能源、减轻环境污染、生产绿色食品,是件很有意义的举措。
还有,大棚作业面积显然不够,如果办个食品加工企业,既能消化自己的产品,增加产品的附加值,兴许能刺激种植户的热情,同时给龙船地提供一些就业岗位。从市场层面而言,农产品加工后的成品,它更能在贮藏、运输等环节上,经受淘沥和敲打。当初他就有这个计划,只是大棚作业的前景尚未明朗,便将这一选项摆在后边的位置,以致那天在陆明鉴那里,他并未透彻表明这样的意愿。现在看来,是应该做些审慎的评估、权衡和认真的“调研”了。
这天,马驹一个人走进华艳湖,想找个清静的去处,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绪,顺便也留意一下环境,为意念中的企业地址,悄悄做一些踏勘。他发现远处一个小伙子,沿着水沟好像在寻找什么似的,边蹓跶边朝他走过来,喊道:“马驹!”
马驹一怔,倏忽间竟想不起来:“你是……”
“我叫齐国洪呀,”小伙子自报家门,“南巷村的!”
马驹想起来了,这是那天在伍立春家的葬礼上,将一碗油调墨烟,兜头扣在李鹏飞头上的小伙子,临走时还“拜拜”过的。
“你好!”马驹把手伸过去,“我们见过面!”
“是的!”齐国洪一声叹息,“我舅舅这人哪,白到人世间走了一遭。他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不打紧,倒把我舅妈害苦了,把我表哥……不管他伍立春是真表哥,还是假表哥,反正也被害苦了!他死了好!”说着,眼里都有些湿润了。
“今天有空过来呀?”马驹问。
“我那天说过的,后会有期嘛!今天我一是看看你们龙船地,我刚才沿着你们湖上的沟渠转了一圈,沟沟坎坎基本都清理好了,石料也备得不少,硬化工程马上就要开始了?”
“对!原来安排先搞硬化的,后来王老桥爷自己等不及了,拦腰断成两截,才先建王老爷桥。”
“真不简单!”齐国洪由衷地说,“还要发动龙船地人恢复大棚作业?”
“是的。我们去红星村参了观,开过动员会,有些眉目了。”
“现在离大棚种植季节还早……”
“对,等王老爷桥工程走顺了,我们利用这个空档,沟渠硬化、百顺剅改建、村间道路将同时进行!”
“龙船地出了你马驹,是你们龙船地人的幸运!”齐国洪由衷地说。
“不不,我生长在龙船地,为家乡尽点力而已!”
“我没有拔高你,也没有必要拔高你,实事确实是这样!”齐国洪试探地问,“你能不能把我们南巷村,也……纳入到你们版图!”
“‘版图’?什么‘版图’?”马驹笑了笑,“这恐怕有问题,涉及两个行政村,疆界怎么能打破?这涉及的方面太多了!”
“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是种植上与你们同步,销售上作为龙船地的一个部分,你们整体通盘考虑。简单地说,叫入帮,或者叫入伙,我们跟着搭顺路车……”齐国洪开了个玩笑,“这叫小船捱着大船的边,三年不起锅火烟。不过,你放心,我们决不做锈锅铲,光铲你们的,也不会给你们造成任何负担和负面影响!”
“你话说哪里去了?”马驹非常高兴,“我正担心,我们龙船地的面积不够,难以形成规模,有你们加盟,正好壮大了我们的团队,是两方利好,是双赢。那么,你可以带多少面积?”
“初步确定二佰亩。不过……”
“有什么困难吗?”
“别的倒没什么,就是不通318省道,路比较难走……”
“这没问题,”马驹很痛快,“让我通盘考虑!”
“是吗?”齐国洪兴奋得跳起来,很文雅地说,“我今天不虚此行!请你在方便的时候,去我们南巷村考察考察!”
“考察说不上,看看也是必要的。”。
“对了,我还记起一件事,”齐国洪又说,“我们南巷入帮的事,你不必太注重伍立春他们的想法,那所谓表哥太懦弱,说不定他还打拦头板子!”
“不会!你说的是过去的伍立春,今天大不相同了。这件事,我还是要给他通气的,相互尊重嘛,他不会阻止!”马驹介绍了伍立春最近的表现,言词间满是赞许。
“他真的变了?”齐国洪很激动,“早该这样!伍立春不是没有能力,就是因为那个出身问题,被李鹏飞抓住不放,搞得霉头霉脑,一点退伍军人的锐气都没了!他要真心诚意办点事,还是能办成的!”在赞扬了伍立春之后,又骂李鹏飞,“你完全不必在乎他!这狗日的不是个玩意,要是在我南巷,没他的好!”
马驹不知齐国洪的激愤从何而来,是对李鹏飞的积怨,还是出于某种义愤?他不便说些什么,倒是从他对牯牛聋子不幸人生的哀伤,对伍立春过去自我沉沦的怨怼,对李鹏飞的深恶痛绝,看到了他身上具有许多人缺失的稀有元素:悲悯情怀,人伦道义。对这位接触不多的同辈人,马驹有一种直觉的好感和信赖。
愤怒发泄过后,齐国洪再次邀请马驹去考察,并强调要事先约好日子。马驹知道他话中有话,就说,我随便哪一天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