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吧
我曾经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所谓闲人，在特区，我这样的人不多，一天到晚地泡在茶坊、酒吧或咖啡厅里，什么也不做，不免与特区那热火朝天的大开发、大建设太不协调了，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什么也不想做，我觉得什么都没劲，我甚至为自己能够无所事事而有点沾沾自喜，当然，我也承认自己有时候确实有点懒得过分。
我父母很早就来了特区，他们属于那种暴发户一类，暴发得令人目瞪口呆，他们早把自己的儿子忘在内地的老家，直到三年前，他们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他们看着家里偌大的别墅，宽阔而空旷的客厅，看到庭院的草地上只有一条狗在踱来踱去，他们才想起：还有一个快考大学的儿子，干吗不把他接过来算了呢？反正钱多得花不完了。可想而知，那个时候我早已没有任何希望去考什么大学了，我爷爷姥姥对我唯一的希望是只要我不学坏，不要跟街上那帮小痞子去打架、泡妞和跳舞，就万事大吉了，现在这也成了我母亲的唯一希望。至于我父亲，他一天到晚在天上飞，他每个月最多亲自接见我一到两次。
当然，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在特区很多读过大学甚至研究生的人还在为找工作焦头烂额，甚至流落街头，很多和我同龄的人早已开始为温饱而四处奔走，忙忙碌碌，汗流浃背，而我每天却可以游手好闲，东晃西逛。我应当知足了。自从我来特区后，本来指望特区考大学容易一些，因为竞争没有内地激烈，结果我还是连个中专都没考上，父母就对我彻底失望了。我母亲拍着我的脑袋说：“儿子，只要你不学坏，家里养着你都行，我们这么辛辛苦苦赚钱，还不是为了你。”为了我？我差点叫起来。我母亲都四十多岁了，每天都要去做美容按摩，她一天花掉的钱都够人家一家人一个月的生活费用了。她把自己打扮得像电影里那种整天卖弄风情的老来俏婆娘……当然，对母亲大人，我应当尊敬一点。总之，你可以想象，他们给我办了一个信用卡，配了一部铃木王，然后随我去干嘛。
刚来特区的第一年，我还有过一些设想，我试着去参加几个培训班，也试图上上夜校，但不知为何，我似乎得了未老先衰症，我才二十一岁，却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不瞒你说，我还沉迷过电子游戏机赌博，也试着尝过毒品，找过几个女孩，但现在我对这些都失去兴趣了，我怀疑自己神经出了问题，有时又怀疑自己生理上出了问题，因为我现在看见最漂亮的女子都提不起劲。就这样，三年过去了，我在特区似乎成了一个旁观者，当别人都活得热热闹闹紧紧张张的时候，我就是那个坐在街边的玻璃窗内的咖啡屋里喝咖啡的年轻人，你一看见我就会认识：小白脸，穿得挺时髦，两眼无神，满不在乎地迎着你的目光。
后来，我干脆从家里的别墅里搬了出来，一个人住到一栋公寓楼里，四房两厅，我在那儿装了一套先锋音响，又安了一台电脑，我与世隔绝，偶尔才回回家，我父母看我还像正常人的样子——就是还没有发疯或瘦得皮包骨的样子，他们就放下心来。但搬到新居后，我又得了另一种怪病：我失眠，每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差不多要折腾到凌晨天快亮时，才能闭一会儿眼睛。我才二十多岁，却夜夜失眠，这是我当时唯一的苦恼。
就这样我发现了蓝吧。
因为失眠，我只好整夜整夜听摇滚乐，听久了，又觉得闷，就下楼去找茶坊咖啡厅之类。可这类场所也多半深夜一两点就停业了。有天晚上，我骑着铃木王在大街上狂奔，那时差不多凌晨三点了，街上除了偶尔驶过的出租车，一个人影都没有，海风有些凉意，我从滨海大道转向吉祥大道，在拐角的一个略显冷清的地方，看到一个灯笼，首先就感到一种暖暖的温馨，然后看到一栋木房子，好像是刚建起来的，木房子的左侧有一个灯箱，上面是霓虹灯拼成的一个英文词：PUB，朦朦胧胧地闪现着某种诱惑。我有点好奇地刹住车，闯了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吧台，吧台旁围着一圈圆木高凳。左边的墙角有一个壁炉，中央散落着七八张木桌和几排木凳。
酒吧里人并不多，靠门口这边坐着两男两女，两个男的西装革履，两个女人则花枝招展，红唇大眼，有些不正经的样子，他们低低地调笑着。
靠里面的一张桌上，一个显然是喝醉了的汉子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吧台里站着一个戴眼镜、一身休闲服装的年轻人，他冲我笑了一下。我坐下来，招呼服务员要了一瓶啤酒，就那样从凌晨三点差不多喝到五点钟。不知为什么，虽然酒吧里人不多，却并不显得凄凉，可能是低沉幽怨的摇滚乐响个不停的缘故，让人不那么觉得孤单。
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酒吧。后来我知道了这个酒吧的名字：蓝吧。
很好听，很有诗意。我也认识了吧台里的那个年轻人，他叫蓝林，是这个小酒吧的老板；我也喜欢上了蓝林，他很和气，亲切，不那么盛气凌人或一听到钱就耳朵竖起来，卑躬屈膝。我和蓝林成了好朋友，我没事就往蓝吧跑，很快和蓝吧里的几个女服务员熟了，蓝吧快成了我的半个家，我总算能在深更半夜找到一个可以去并且还算受欢迎的地方。
我当然不能算是一个有见识的人，但还算机灵，我很快看出蓝林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他不卑不亢，很认真地经营着自己的这个小酒吧，既不异想天开，也不自暴自弃，既潇洒又文雅。我对他怀着一种对兄长的感情，但我这个人不善于表露感情，我没有说。有一天他告诉我，他是特区那所唯一的大学里的老师，从美国留学回来没多久，挣了一点钱，工作又不是太紧，在美国时就喜欢上酒吧，所以就开了这么一个小酒吧，还好，生意算是不错，这个位置位于最热闹的两条街道——滨海大道和吉祥大道之间，总是有些夜游神一样的人，在深夜大约一点钟左右不知从这个城里哪个角落冒出来，这些睡不着觉的人，在这儿又要坐上两三个小时，才会离开。
时间一久，我在蓝吧里也能看出点名堂来：喜欢来这儿的人多半是有点钱也有点情调的，可能苦闷烦恼比一般人多一点，要来这儿坐一坐，喝上一点酒；还有一种人，则是那些不那么正当行业的人，比如说从夜总会下班的小姐，打完电子游戏机的年轻人，或者每天晚上要跑几个娱乐场所的烂仔。最可怕的就是这种烂仔，他们先去吃晚餐，喝了点酒后闹闹嚷嚷去夜总会，在夜总会又灌些酒，一直玩到场散人稀，又赶来蓝吧坐。这种人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很容易闹事，有时候到了两三点钟，蓝吧里吵吵嚷嚷的划拳声、吆喝声、喧闹声，就是这些人发出的。
好在蓝吧还一直平安无事，我有时也替蓝林担心，他就笑笑，对我的好意表示感谢。蓝林也很注意听我说说自己的事。我并不是如我外表显示的那样闲着无事吊儿郎当，不说考大学失利对我的打击，我还有过爱情的挫折，有过其他的心理上的不顺，所以才落到这么一种心灰意懒无所作为的境地。我告诉蓝林：我曾经想过开一个小花店，因为我很喜欢鲜花。我的房间里就一天到晚插着鲜花，尤其是隐隐约约的清晨的微明之中，或者朦胧的薄暮之中，那些清新的亮丽的鲜花好像从雾里浮起来的感觉，一下子就照亮了人的心。那种美，那种让人心痛的美，真是妙不可言。
蓝林很赞同我的想法，他认为开花店的人是心灵纯净而亮堂的，是格调健康的。他甚至动员我立刻办起来，他还帮我打听到吉祥大道最热闹的地段有一个铺面要转让。他说：“那个地方生意一定会好，到时候全市的谈恋爱的青年男女都会到你那去买花。”
我为这个念头而兴奋，兴冲冲地跑去找我母亲。我母亲听了，先打量了我一番，以为我犯什么毛病了，然后用宽宏大量的口气对我说：“傻孩子，你以为办花店轻而易举吗？你从哪儿进货？进货就累死你，进了货谁帮你守摊？开花店除了节假日，生意一般，利很小，都不够你雇一个人，你还不如就现在这样子，我们也不指望你去赚什么钱。”
我本来还想争辩两句，谁知她拉住我的手就往房里走，说父亲从日本给我带回来一块手表，让我试试，那一天又这么过去了。
没过两天，我仔细想了想母亲的话，也是。我一下子又心灰意冷了。
蓝吧的生意有时候真的是好。有时候，公司里的一帮白领们给同事做生日又是唱又是跳，一个个既活泼又很文雅，这种时候，蓝林不知有多高兴，有时他也会加入进去，和客人们喝上几杯。这个时候，我也替蓝林高兴，他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也帮帮忙，替客人倒倒咖啡什么的，反正我也闲着没事，以至到了后来，几个女服务员都不再叫我“先生”，而改叫我为“大哥”，这种称呼的转变自然是因为其中有了一份感情。
可惜蓝吧的好时光没能长久，发生了一件事，蓝吧、我和蓝林的命运都发生了转变。
这件事说来也很平常。
那天晚上，我来得很早，八点多钟就过来了，蓝吧里客人还很少，我坐下来，照例要了一杯啤酒，就喝起来。蓝林也踱了过来，打了个招呼，我们两个人懒洋洋地聊着天。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注意到吧台那边坐着一个女孩，穿得很夸张，上面一件大红的短袖衬衣，下面一条包屁股的黑色超短裙，尤其那双透明的薄薄的黑长丝袜格外惹眼。我一眼就能大致看出这是怎样的一种女孩子。
蓝吧里经常出入很多这种女孩子，来喝两口酒，或者干脆是来勾搭那些到处寻寻觅觅的男人，然后一块喝酒，一块离去，消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她们基本上都显得很孤单的样子，一个人或两个人来，她们都认识蓝林，来时总会冲蓝林点点头。蓝林却是一个也不认识，他只偶尔记得住一两个长相特别醒目的，不过他也不太管。事实上，从某个意义上来说，这类女孩子给蓝吧带来了一些生意，在特区这种地方，总会有些特别的东西的，那些夜不能眠者，那些失意者，那些心灵无所寄托者，他们总会在蓝吧寻找自己的慰藉，这就是蓝吧夜夜兴旺顾客不断的原因。
我承认，我也不是没有和这类女孩子打过交道。你想想看，我这种游手好闲者，实际上和这类人的生活差别不大，不过我没有赚钱的目的而已，但日常生活是类似的：习惯夜生活，到处游荡，抽抽烟，喝几口酒，就这样子来打发一个个夜晚。记得我刚来特区时，就是我高考失利后不久，自己搬到公寓那边住以后，有个晚上和几个也算闲人的朋友狂欢，喝得醉醺醺的不省人事，第二天早晨从我的公寓房里醒来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赤身裸体的瘦瘦的白白的女孩，我一下心情沮丧到极点，心底特别的空虚，像被人挖掉了一大块似的，我都没兴趣和这个女孩说一句话，就拿了点钱把她打发走了。在后来，我又一次一次地在快餐店、夜总会甚至大街上碰到这样的女孩子，我对她们并不陌生。
在我和蓝林聊着天时，那个女孩回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她手里还举着一杯红葡萄酒，她那种目光中有我所熟悉的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气，但似乎还多了另外一种东西。我后来回味起来，是一种类似痛楚绝望的东西，她似乎正遭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痛不欲生一醉方休的决绝的神情，我后来想，当时正是那么一种神情引起我的注意，否则，这样的女孩子是不会让我再有兴趣多看一眼的。
说句老实话，那个女孩长得还不错，如果不是有那么一股子俗气，她其实长得挺楚楚可怜、惹人疼爱的。她的脸蛋很细腻小巧，身材也算得上窈窕，就是那太浓的妆破坏了那么一种天然的情趣，她的唇擦得太红，眼圈又描得太黑，一种被压在地狱里痛不欲生的神态……这女孩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我偷偷问蓝林：这女孩是谁？
蓝林摇了摇头，说：“她来过这儿几次，不过不熟，今天她天一黑就来了，一直坐在那儿喝酒，喝了快一瓶葡萄酒了。”
蓝吧里又进来一些客人，蓝林过去打招呼去了。
那个女孩还在喝酒，看去喝得有些傻了一样，木头木脑地坐在那儿，眼睛不知盯着一个什么东西，头也很少回一下。
这种女孩子中，我也见到过个别很傻的。有一次在一个夜总会里，坐在我身边的那个就是这么一种：她说她男朋友做生意老是亏本，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帮他，就借口有姐妹介绍做事，来了特区，赚了点钱就寄回去给男朋友做生意，当然她不敢跟男朋友说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我就想：女孩傻起来真是傻，为了男朋友竟会牺牲到这种程度。其实在真正的男人心底，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种肉体上的出卖，他一旦知道，永不可能原谅这女孩。当然，这类女孩很少，有些女孩一旦做上了瘾，就会不顾廉耻到极点，稍好一点的，则只是做一段，又回内地去，开个小店，嫁个老公，生孩子过生活，这就算她们理解的“闯海”。这类女孩子，当然是多半家境不好，自己又还算老实，没有什么别的手段与能耐的。
这个女孩是碰到了什么事？男朋友吹了？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实际上，恰恰是这类女孩最在乎男朋友的背叛，因为她辛辛苦苦赚钱，心灵的寄托就是有一个人对她好，一旦发生变故，不异于是她们心底的一场地震，可以使人崩溃的。我这个人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人，但这点同情心还是有的，也不会一味道貌岸然指斥这类女孩的行为。万事产生总有它的原因的，何况这类女孩子伤害的毕竟只是她们自己，是拿自己的身体去铺路的，比起那些损公肥私损人利己的强多了，这种现象，既然大量地存在着，总应该进行分析理解。当然，这里有些说法是蓝林告诉我的。
那个女孩站起来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时走路就有些摇摇晃晃了，回来后她又一屁股坐在那个老地方。
蓝吧里渐渐热闹起来了，有些人来了，又走了，几个不正经的女孩，心满意足地随同勾上的男人离开了，只有那个女孩，却一点儿也没有去搭理那些男人的意思。她背对着人群，一个人坐在那儿喝酒，已经是第二瓶酒了，她也没有起身走开的意思，看来这女孩确实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而且可能不是一般的事，要不也没必要这么要死要活地折磨自己。
差不多十一点钟了，我的注意力也转移到了别的方面，我很闲地看看四周，喝一口酒，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点事，也没有去别的地方转转的打算。酒吧里放迪斯科音乐时，我也去人群中跳了差不多半个小时，跳得汗都出来了，不过我还不打算走，我反正无处可去，准备就这样坐在这儿，等人少了一点时，蓝林会过来聊聊天，老朋友一样地喝上两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