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那个女孩发生了一点小事情，她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她挪动了一下屁股，挪动时裙子的一角被屁股压住了，这样，她的那个被薄薄的透明的黑袜包住的屁股就隐隐露出了那么一块，连她的白色内裙也看得见了。这个细节肯定被不止我一个人注意到了，因为已经有人在交头接耳了，但没有人去说。对这种女孩，人们是不会用尊重的口气和她去说话的，可是蓝林会，所以我告诉了蓝林。蓝林走过去，对那女孩说了一句什么，那女孩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这下就没事了，裙子把露出的屁股遮住了。
我猜不透蓝林说了一些什么，过了一会，蓝林走过来时，我问他。
他微微一笑，说：“我刚才对她说‘小姐，把你的酒杯举过来一下好吗？我放一个红莓到里面暞。”
蓝林好样的！我一笑，拍了拍他的手。
不知不觉已到了深夜两点，蓝吧里的顾客渐渐少了，只有五六桌了，除了我，墙角那头有一对恋人，还有三个白领模样的人在闲聊，有两个老板模样的人在低声说着什么，另外还有两男三女在喧笑着，那个女孩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除了偶尔去一趟卫生间，她就那样坐在那儿喝酒。
第二瓶葡萄酒剩下也不多了，我相信她已经喝得云里雾里了，这种经验我也有，喝到一定时候，你似乎半醉半醒，自己根本搞不清自己在干什么了，尤其是一个人喝闷酒，能把人喝得似乎脑筋也给关闭了，转个念头都很难，一句话，喝傻了！你心里也明白，自己完蛋了，可还是一个劲地喝，好像一种惯性在驱使。
蓝吧的门“哐”的一声给撞了一下，闯进来两个一看就不好惹的小子，那种所谓“烂仔”：一个红头发牛仔裤，有点儿瘦，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另外一个则显高大些，有点儿胖，走路有点儿故意左摇右摆，很神气的样子。看得出，他们两个可能刚从电子游戏机上赌完下来，脸上还有一种好斗的公鸡一样的表情。他们就在靠门口的一张桌旁“叭”地一声坐下来。服务员把两瓶啤酒送过去，他们把瓶盖用牙齿一咬开就往嘴里灌，两个人都不做声，只是面对面坐一个劲儿地灌酒，好像渴极了似的，又好像迫不及待地想借酒驱赶走什么。
我把目光转向了酒吧一角的电视机，里面在放一个音乐片：一个女孩正在一大片草地上飞了起来。
我又去看蓝林，蓝林正看着门口那边，我就去看门口。原来刚进来的那两个小子正不怀好意地打量那女孩，用很猥亵的眼光把那女孩从上打量到下，又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那目光里有一种下流的东西。蓝林担忧地看着，作为一个老板，他当然对这种事有经验。
果然，那瘦子猛地喝了一口酒，冲那女孩的背影说：“喂，小妞，陪我们哥俩来喝口酒。”
那个女孩显然没有反应，她的注意力可能正泡在酒里呢。
瘦子就拿起一个啤酒瓶盖朝那女孩砸过去，瓶盖砸在女孩的背上，她回过头来，一脸懵懵懂懂的样子。
“喂，说你呢，小妞，到我这儿来。”瘦子咧开嘴巴一笑。
女孩看了他们一眼，又转过身去，好像根本没听到似的。
“喂，说你呢，聋啦？”瘦子吼起来，说着就拿起酒瓶往桌上重重一砸，站了起来。
那女孩还是一动不动。
瘦子冲了过去，抓起女孩的手就拖：“装什么装，老子请你喝酒是看得起你。”
酒吧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转向了那边。酒吧里有一种很微妙的气氛，大家好像都在默默地等待什么发生。
蓝林目光阴深地看着这三个人。
女孩给猛烈一拽，差点跌倒，但她的一只手很快抓住了固定在地上的圆木高凳，一下子显得很果敢、敏捷。
瘦子恼羞成怒，用手使劲去掰那女孩紧紧抓住凳子的五个指头，嘴里骂着：“不他妈就是一个婊子吗？老子又不是不给钱！”
女孩还是不松手，两只手合起来抱住了圆木高凳。
这时，那个胖子也站了起来，操起一个空酒瓶就朝那女孩脑袋砸下去，“他妈的！老子今天就是要打掉你的威风！”
那女孩的额头破了，一下子血流满面，那样子特别吓人。
我和蓝林都眼睛不眨地盯着那边，蓝林的眼睛里射出一种愤怒的光，我的右手也不知不觉地攥成了拳头。
酒吧里寂静无声，所有的人都紧张地看着那边，这个时候，我相信有不少人和我有着同样的心情，但都在踌躇着，犹豫着，为那样的一个女孩子，要不要站出来。
胖子和瘦子大打出手，完全是往死里打的那种狠劲。那女孩也是怪，她既不求饶也不反抗，她一声不吭，脸上显现出一种麻木但宁死也不相从的坚决的表情，好像说你们干脆把我打死算了。
我一时怀疑那女孩是不是喝糊涂了，她血流满面咬着下唇两眼紧闭的样子，似乎巴不得别人把她打死似的，因为那两个烂仔往死里打的那种打法，是任谁也看不下去了的。
蓝林实在看不下去了，拦住胖子和瘦子，说：“朋友，算了算了，为这点小事大动肝火不值得。”说完，给他们一人敬了一支烟。
胖子和瘦子也似乎打累了，甩了甩手腕，指着那个衣服破了、披头散发、始终不吭一声的女孩说：“他妈的！老子今天晦气！暂时放过你，下次再碰到这样，非整死你不可！”
蓝林看了我这边一眼，我走了过去，我们两个人把那死死抱着圆木高凳的女孩扶起来，放到凳子上，不想刚一松手，她就身体软软地瘫了下去。
胖子和瘦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那个女孩却还是紧闭着嘴一副宁愿去死也不愿开口的表情。
蓝林拦了一辆出租车，把那女孩送走了。
酒吧里的喧闹声又渐渐地大起来了。
蓝林坐在我对面闷头喝了几口酒，我们两个都默不做声。
蓝林的脾气一下子显得很差，很暴躁，他狠狠地灌了一口酒：“他妈的！太没人性了，这么打一个女孩子，人再贱再不是东西，也是一个人啊！”蓝林又灌了好几口酒，“老子刚才真他妈的恨！真他妈的想杀人！”
蓝林一脸凶狠狰狞的模样，一点也没有了平时的文雅。
我心底也憋闷着，好像一口气给堵住了似的，身体热热的，脑子里却越来越活跃、亢奋，同时又有一种羞愧、窝囊的感觉，不敢去看蓝林愤恨的发红的眼睛，更不敢去看那些吓得战战兢兢的女服务员害怕的眼睛。
那个晚上，我和蓝林各喝了五瓶啤酒，等客人散去，把服务员也打发走了之后，我们两个还在喝，几乎没说什么话，一直喝到站不起来了，就摇摇晃晃倒在桌子上睡着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去过蓝吧了。那天晚上的事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我似乎也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的可怜、可悲，那种无所事事的生活的可怜、可悲，我一下子变得循规蹈矩实实在在起来。我找了一个工作，在一家电脑公司当操作员。我从小喜欢电脑，这工作很适合我，我认认真真上班，老老实实做事，感觉很充实。我还是一个人住，但再也不去酒吧咖啡馆之类的地方消磨时光了。
后来，听说蓝林把蓝吧也转让掉了。有一次我碰到了他，他正陪同妻子在买东西。
我们站在街边聊了一会，我说：“真可惜，蓝吧生意那么好。”
“其实也没什么，”蓝林说，“我现在想通了，我又不是很缺钱，我不喜欢那种环境，我想我还是回学校教教书写点论文的好。”
我把我的情况也跟他说了说。
最后，我们约定有时间多联系。
海口之恋
1
林君临近毕业的时候，正赶上分配越来越差，能留省城长沙的很少，很多同学就想方设法往南方跑。由于往南方跑成了风气，反过来又使更多的同学义无反顾地去，有的不惜不要国家公职，有的不惜冒被委托单位开除罚款的风险，因为大家都坚信法不责众，又坚信人多好办事，同学一多，平时反正也有个照料。于是，往南方跑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一点也没有什么悲壮的下海之感，再加上林君的学校本来就分配不好，所以，林君班上的同学，就有七个去了深圳，六个到了海口。
林君属于少数的幸运儿之一，他完全用不着为分配而忧虑。家里早已帮他在长沙联系了一个厅机关。所以他毕业文凭一到手，第二天就报了到，然后赶回学校来送尚未离校的同学。
看着同学们大包小包地捆扎着行李，又看着分配还没有着落的同学焦虑的表情，林君完全有一种隔岸观火的感觉，悠闲地帮着别人忙这忙那，热心地打听同学分配的去处，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关心人，充满热情。同寝室的铁杆哥们刘义挤兑说：“嗨，大学四年，你好不容易逮机会学了一次雷锋。”
刘义可没有这么自在，据他说，海口倒是有一个公司口头答应要他，但户口暂时不能解决，一切只能等他去了之后再说。尤其要命的是，刘义的女朋友杨茜也准备跟他一块去。杨茜是湘潭人，本来分回老家也无所谓，但刘义来自湘西，两个人又不想分开，杨茜准备把档案、关系先留在197湘潭一个中学里，跟刘义去海口试试看。
林君和一些同学送别刘义和另外几个同学乘南下的列车，未免有些黯然神伤。他返回学校，这时候宿舍楼已经空空荡荡的了，林君在走廊中间走着，脚步声响起来了，又走进一间人去室空的寝室，看见墙上用毛笔写着：“朋友们，我会永远怀念你们的！”
2
刚开始上班的头一两个月是新鲜的，但不久，林君很快就熟门熟路了，吃完早饭，就到办公室泡杯茶，开始看报纸，看完报纸，又溜到门外去放放风，再回来翻翻文件，就到了下班的时间……周而复始，每天基本如此。较难打发的倒是晚上。林君虽然在长沙已生活了四年，可是，因为以前学校离市区还有二十多公里，实际上他对长沙仍然非常陌生。于是，每天晚上他就骑着一部旧单车在大街小巷窜来窜去。留在长沙的同学不多，起初一段时间大家也来往不多，林君在长沙又没有什么亲戚，他老家在益阳，来回一趟也不方便，大部分的业余时间就消耗在一个人东游西逛上。有时候坐在秋风中吃臭豆腐，就会想起大学时代的种种趣事。掰着指头一算，离毕业已近三个月了，林君这才想起：刘义自去海口后还没来过一封信。
刘义的信是在林君差不多习惯了和单位的年轻同事一起出去玩耍的时候才来的。林君每天晚上到处去找电影看、找舞跳，一天早上差不多睡到九点半起来，懒洋洋地在街角吃了碗馄饨，准备去办公室露一下面时，一走进厅大楼，收发室老吴就喊住他：“小林，信！”林君猛地一阵兴奋，从老吴手里扯过信，一看，落款是：海口市国贸大道9号华信公寓902室刘义。就急急地撕开，只见刘义潦潦草草的字迹跃然而出。
刘义的信大意说由于所在的公司是刚创业，事情比较多，所以一直没写信，只有请老朋友原谅。现在公司已基本走上正轨，他本人现任公司部门经理，月薪三千来块，基本上够用，另杨茜有时也出去打打工，但多半不长久，就在家里公司分了一间房，做做饭菜，应该说还算稳定。同时刘义也不忘一直关心也一直喜欢用来开玩笑的话题：老友有无爱情的新消息发布？他补充说，这是他本人也是杨茜共同关心的最重要的问题。
林君一笑：这家伙！心底有些得意，毕竟是老朋友？又有些羡慕，啧啧，三千块，我现在才五百块钱一个月。林君又把信看了一回，看到“有无爱情的新消息发布”，林君又是一笑：这家伙！大学期间，刘义和杨茜在这方面没少为林君操过心，刘义因为和杨茜谈上后，觉得帮好朋友物色一个女朋友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出过很多主意，杨茜也牵过不少线，无奈林君就是不动心。一则是林君眼界有些高，对本班或系里的女生看得上的不多，认为不错的，又早已名花有主；二来林君一向比较保守，认为大学期间应以学习为主，谈恋爱似乎有些不务正业；三则父亲老有来信，父亲是一位老教师，写信必灌输长篇的人生大道理，诸如事“业为立身之本，有了事业，则不怕没有女子爱”，又如“青春为人生学习知识的黄金时间，务使自己勤勉、刻苦不负光阴”，实在让林君看了头大，却又在潜意识里让他视大学恋爱为青春游戏，有浪费光阴之嫌。所以直到大学毕业，虽然林君也偶有动心的时候，却总的来说是犹犹豫豫、畏畏缩缩，在爱情方面没有太大的进展。
3
和刘义通信成了林君枯燥的机关生活的一种乐趣，刘义在信里会经常描绘一下海口的奇异之处，诸如异国情调的椰子树、一望无际的洁白的沙滩，诸如满街的靓女，刘义夸张地说，“美女如云，痛苦不堪”，还有马路上名牌汽车如流之类。林君起了一种向往，觉得海口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因了刘义和杨茜，海口成了他心底里最想去看看的风景。
这个愿望突然变得强烈起来是在春节过后，春节过后，刘义寄来的信中不经意地提到一个林君为之一动的名字：于晴。
于晴是林君和刘义的同班同学，虽然不是特别的出众，却也一直是男同学们夜间熄灯后卧谈会上偶尔会谈到的女生之一。对于林君来说，班上每一个女生都是云里雾里的，因为他从来没有去过女生宿舍，后来从杨茜的嘴中，才知道女生们对自己的评价是“清高孤傲，独来独往”，林君不禁觉得有些滑稽，一笑了之。唯独于晴有些例外，一是她和杨茜一向关系很好，所以知道她的情况比其她女生多一点，二则是毕业前夕林君和她有过几次来往，算是有点印象的，因为直到毕业时，林君还认不全班上的女生，有好几个名字和本人都对不上号。
听杨茜说：于晴和化学系的一个男孩好过一段，那个男孩是一个典型的无赖。林君后来才想起，这个无赖正是从自己手里把于晴“抢”走的。
这个故事又说来话长。还是刚刚进校不久，林君随大流去学跳舞，交20块钱就参加了舞蹈培训班，然后每天晚上八点，同学们集中在学校礼堂里，由一个老师教，大家在后面模仿着走，教了几回踩步子，就开始进入练习阶段，放音乐，自找舞伴练习，老师再指导。胆子大的男生早已捷足先登，一人揽住一位女生练了起来。林君刚进校，怯生生地东张西望，才发现一位模样儿还端正的女孩尚站在角落里。林君鼓起勇气走过去，那女孩倒大方，就和林君跳起舞来。女孩显得熟练得多，不时指点林君，“不要身子太硬，放松一点”，“跟住节奏”。林君渐入佳境，不想突然插进一位个子高高大大的男生，冲林君说了声“对不起，”就揽过那女孩跳起来，一会就旋转着入了人群里面。林君站在一边又气又恼，看看别人都跳得兴致勃勃，一时沮丧，就先走了，从此心灰意冷，再也不入舞场。一直到大学毕业，林君还是没有学会跳舞，不能不说与这个小插曲有关。而林君后来才发现，那个女孩原来就是自己班上的，名字就叫于晴。那高高大大的男孩，后来似乎就成了于晴的男朋友，也就是那个化学系的。不过似乎是这件事情太小了，在纷乱的学生生涯中，林君后来也忘了，于晴也没有什么太多印象，甚至很长时间也没认出林君来，林君也没有主动再和于晴打交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