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如果他跟一个陌生的女人说,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做爱,对方一定会大惊失色,紧接着骂他流氓、神经病,或者干脆报警,打他两个耳光。即使那个女人有着跟他一样的想法。他想,他怎么就没有碰上一个妖精呢?妖精不会骂他流氓,不会打他耳光,或把他送到派出所。在这方面,大概只有妓女们说真话了。只有她们敢说敢做。她们知道他要什么,她们自己要什么。如果在她们面前不说真话,她们反而觉得你不正常,她们的手会直接插到你的裤子里,让你的想法暴露无遗。虽然在家里老婆也经常这么干,但两者在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老婆是在逼他进入或重复某种模式,而她们是在帮他打破某种模式。
是啊,你应该去嫖妓!他恶狠狠地对自己说道。
实际上,他每天都要经过那些地方。他们家附近有一条街都是,他摆摊的立交桥对面也有好几个按摩店。每到黄昏,那种有特殊手势的红灯就亮了起来。有时候他会故意从门口经过。她们都坐在玻璃门后面,衣服穿得不能再少,即使是冬天,也把大腿和胸脯大面积地露了出来。她们长得很漂亮,一个个皮肤白白,眼睛水灵灵的。他注意到,进去的大多是夹着公文包、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家伙,有的还带着车,把车停在树荫里。偶尔也有几个老头或年轻的民工从门边擦身而过。几乎每个人都要做贼似的朝里望上一眼。如果旁边没有女的,玻璃门里的女人就会朝你招手。他喜欢她们朝他招手。她们说,嘿,按摩啵?另一家按摩店的女人胆子更大,干脆站在门口拉他。她尖尖的手指碰到了他,他赶忙摇了摇头,跑开了。虽然他的心怦怦跳着。回来后,他还用肥皂把被对方碰了的部位洗了很久。他担心她手上的病菌会像虱子一样跳到他身上来。
他最终还是朝那里走去了。他想,自己对于疾病的过分敏感其实是不必要的,他又不是不知道预防。几乎每个这样的地方,旁边都有药店、性用品店和小诊所,好像是一条龙服务。他先到药店里买了一盒安全套。彭东风说,这些东西,小姐们都是有的。但他想,自己买一盒更保险些。然后他就装作很被动的样子,被小姐拉到里面去了。他当然不会在离家很近的地方。他故意跑得远远的。一进去,他就好像被什么气味熏了一下,像是花粉,又像是一股潮湿的霉气。他小心地吸了一口。小姐把他带到了里面的小房间。脱鞋,上楼。楼道里很暗,他的脚碰着了别的鞋子。那些鞋子似乎特别巨大。楼上被隔成了许多单间,每个单间刚好容得下一张单人床,床头边有一只木柜。房间狭窄得两人只好并排坐在床上。被子也脏兮兮的,散发出霉味,摸上去很滞重。他小心翼翼坐下来。小姐说,你躺下。他就听话地躺下了。小姐开始给他按摩。小姐问他,舒服不舒服?他说,当然舒服。他说,我知道你接着会问,想不想更舒服呀,是不是?小姐说,你还挺懂嘛。他说,谁不懂,全国人民都懂。小姐就笑了,说,你这个人,挺有意思。他说,对于你来说是挺有意思,可对于我来说,应该是有意思才挺。小姐笑得更好看了,伸出手在他裤子上捋了一把,说,那我来看看你挺还是没挺。他躲闪了一下,说,别急,先给我好好按按摩。
他想他应该大胆地注视着小姐的脸。小姐被盯得不好意思了,用手拍了他一下。他的手抬了起来,向上攀缘,忽然捉住她的胸部。小姐说,别乱摸,要另外收钱的。他说,没有道理,你给我按摩,我付钱你,怎么我给你按摩,反而要倒付钱?小姐说,没道理就是道理嘛。我给你按摩是工作,劳动就要报酬,你的手却是在占我便宜。他说,我付你钱就是啦。他掏出一张十块钱的纸币塞进她胸罩里。按彭东风的说法,五块钱就够了,有的人塞的还是冰冷的硬币,那样可以多塞几次。他本来想拿五块的,钱都准备好了,可觉得五块钱太少,拿不出手。这些钱,小姐用不着跟老板分成,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
她很高兴,在他脸上很响地亲了一下,容忍了他那只手的占山为王。
旁边的单间里传来一声尖叫,还有床板在响。小姐看了看他。
他问,多少钱?
小姐说,一百。
他说,好啊,你欺诈我,以前都是五十,四十我都干过。
小姐说,一分钱一分货,我才十八呢。
他说,我恨不得你二十八,更好。
小姐说,那我到楼下给你叫一个二十八的来?
他说,你这个人,翻脸无情啊。
小姐说,道是无情却有情。
他说,你还挺会说话的。
小姐说,我读过很多古诗词呢,小时候,我爹每天让我背诗一首,我爹是小学教师,教了几十年,还是赤脚老师,他说,我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读书。如果我背不来,他就拿戒尺打我的手心。我三岁时就会背“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五岁时就会背“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八岁时就会背“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可后来我不愿读书,死也读不进去,就跟村里人到外面打工来了。前几天我忽然发现,我现在做的事都是可以用古诗词描绘出来的,这说明它是多么历史悠久了。
他说,那你说给我听听。
小姐说,我看你,起码也是高中毕业,这要在我们村,可是文化最高的人了,你们城里人,虽然普遍比我们乡下人文化高,但也有很多人,似乎什么都不懂,我跟他们讲,他们没反应,而你一下子就有了,这说明你懂,是啊,我也越来越觉得那些诗词妙不可言,因此店里的姐妹们说,我还有更大的发展呢。
他说,和过去相比,你们的文化素质,不知下降了多少倍,你看看电影电视里,那些女人琴棋书画,什么都会。所谓行行出状元,现在你们这一行,就缺个状元。
小姐说,那也不能怪我们,现在的老板只要求我们嫩,越嫩越好,嫩就是状元,他们才不听我朗诵诗词。
他说,可我喜欢听,我也喜欢古诗词呢,那时候我幻想当作家,背了好多诗,可惜我后来讨厌读书,也就没有当成作家。在我看来,杜甫的《春夜喜雨》,简直就是一首色情诗,你看,什么“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什么“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这不是外貌(器官)描写么?更绝的是结尾,“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原来还是个处女。
小姐兴奋起来,用花拳捶打着他,说,对对,跟我想的一模一样,比如我今天是“花径不曾缘客扫,柴门今始为君开”,然后,你“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我“咬定青山不放松”,你“日出江花红胜火”,我“天生一个仙人洞”,你“无限风光在险峰”。
他说,即使你放了个屁,也可以说“何须放屁”嘛。比如老婆在跟我做爱的时候,忽然放了个屁,她会很难为情,似乎有大煞风景的味道,快来的高潮也要退了,可如果我说“何须放屁”,她马上又浪高风急好像到了桃花岛。
小姐说,来吧,看在我们投缘的分上,我给你打五折,收你五十块,行了吧?
他说,不行,既然你还有更大的发展,我就要帮助你,要发展,你就从我开始吧,我出一百五,买你一份原始股。
小姐说,对不起,我没有实事求是实话实说哩,其实,我已经二十八了。
他说,没关系,人不可能不犯错误,关键是,看他犯错误后怎么改正。
小姐说,在科学的道路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艰险攀登的人,才有希望到达光辉的顶点。
他说,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小姐说,来呀,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他说,乱云飞渡,一马当先。
小姐说,嘻嘻,别急,我来给它套个马嚼子。
他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小姐说,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他说,今天写它一首藏头诗。
小姐说,你把它藏得真紧啊,我已经好多年没见到它了,那时我们在一起多好玩。说罢嘎嘎大笑。他愕然,仔细一看,小姐忽然变成了彭东风。
8
有一段时间,他跟彭东风几乎形影不离。他们一起上学,到江里游泳,下棋。他在彭东风家里玩,常常忘了回家,后来干脆就不回家了。由于彭东风妈妈是老师,老爸并不反对他夜不归宿,似乎让他在老师家里过夜,成绩就会得到提高。
那时他们已经上初中了。一天深夜,他醒来时,忽然感觉有个东西顶在他后背上,或者说,他就是被那个东西顶醒的。他用手一摸,发现彭东风像一条狗一样,贴着他的屁股一拱一拱的。他吓了一跳,彭东风嘘了一声,说,别出声。
他说,你想干什么?
彭东风说,我下面胀得要死。
他说,我又不是女的。
彭东风说,那要什么紧。
他恶心得要吐。彭东风脱他的裤子,他不肯。彭东风急了,说,你小气。他说,我怕你把我的屁眼捅破了。彭东风说,那你就别脱裤子。他这才答应。他抱着枕头伏在那里,彭东风迫不及待爬了上去。过了一会儿,彭东风下来了,说,你也来试试。他说,我不。彭东风说,来,看看是不是擦出了血,火烧火辣的。他们在被窝里把手电筒打开。他看见彭东风的那条蛇血红血红的。他自己却是一条白蛇。
那天晚上,他梦见两条蛇打起来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从彭东风家里溜了出来。他怕看到彭东风妈妈。他想,彭老师肯定已经知道了他们昨天晚上干的一切。他脸红了。此后他一直怕到彭东风家里去。彭东风结婚那天,看到他媳妇,他也忽然脸红了。
9
他最终还是没去找小姐。他对自己说,难道你真的已经堕落到了如此地步吗?不管怎么样,这点底线还是要保住的。想当初,他也是个不甘平庸的人,有洁癖的人,喜欢用排比句的人。他跟彭东风由亲近而疏远的原因,正是在这一点上。彭东风经常去找女人,用他修理自行车的手,在她们身上摸来摸去,回来就跟他吹嘘。发廊里的小姐,立交桥下的下岗女工,他都找过,也不知道他是否得过病,反正他从此对他就小心了。他到彭东风家里去,不敢用他家的杯子喝水。如果彭东风到了他家里,彭每走动一下他便忍不住一哆嗦,他在彭东风走后要把硬木沙发抹了又抹。时间长了,他和彭东风就互相疏远起来了。真的,他不敢找小姐。再说,找小姐是要钱的,说不定还会被她们抢。她们背后有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男人。她们是黑社会故意露在外面的妖艳红唇。如果被派出所抓住了,听说要罚好几千,那不要了他的命么?如果得了病,他就会传染给老婆,老婆说不定还会传染给女儿,那他们这个家不是彻底毁了么?他们毁了,女儿以后大概也只有做小姐的份了。这就叫报应。这种想象折磨得他坐立不安。神经都要崩溃了。所以最好找个这样的女人,她既是小姐又不是小姐,既风骚放荡又不会传染疾病。想起来,人是太可怜了,很多时候不是被大脑控制,而是被自己的下面控制。下半身没弄好,上半身也不会舒服。他老婆这段时间就烦躁不安,晚上睡不着,常常起身去卫生间用冷水冲洗身体,白天动不动跟他吵架。以前听人说,夫妻在那方面不和谐会导致离婚,他不相信,现在他估计,再这样僵持下去,他们的关系迟早要完蛋。
他忽然想到了魏月莲。这时想起她,真是太合适了。他在巷子口碰到过她。听说她又离了婚,回到了省城,现在自己租房子住。魏月莲大概真的是那种红颜薄命的女人。问题是她受了那么多打击,结过好几次婚也离过好几次婚,可还是那么漂亮。还跟以前一样,小脸圆圆的,鼻头尖尖的,眼珠子黑黑的。脸还是那么白皙,只不过像在水里多洗了几次,洗过了头,有一点点沧桑,不过这沧桑倒更增添了她迷人的风韵。鼻根那几粒淡淡的雀斑,像小蜜蜂似的飞来飞去。她的腹部还是那么葱茏平坦,富有弹性,岁月像水一样漫过又退去,没能在那里发芽,把它变得臃肿。他还记得她少女时散发出的薄荷味,栀子花味。他怀疑,对这样的女人来说,任何打击都不是打击,反而成了肥料。命运越打击她,她越妖娆动人。他很奇怪,自从董涂西被判刑他知道了那件事情后,他不但没有讨厌她或歧视她,反而更渴望见到她。他喜欢生活作风不好的女人。喜欢破鞋。小时候,如果他听说哪个女人喜欢跟别的男人乱搞,他一定会卖劲地在对方面前跑来跑去,以引起对方的注意。
这天,他早早收了摊。他在一家炒货店门口找到了魏月莲。他知道她在那里。因此看上去像是她在那里等他似的。魏月莲爱吃炒瓜子。他想这真是妙绝。魏月莲吃瓜子的时候,往往站在街角,斜着眼睛望着行人,瓜子壳便匀速地从她嘴里飞出来。像是天女散花。瓜子壳带着她喷香的唾液飞到了街面上,很快雪白一片。他希望她把瓜子壳吐到他身上来。
他笑着在她面前出现了。他歪歪地站在那里,乜斜着眼睛,像一个不正经的男人。
她把手中剩下的瓜子抛到他身上,说,是你啊。
他说,我跟踪你好久了。
她说,怎么到现在才跟我打招呼?
他说,你看你,一点没变,我要先确定是不是你,对吧?刚看到你,我怀疑不是你,是哪个妖精把你吃掉了变成你的模样来骗我呢。
她说,如果我真的是妖精就要吃了你哩,你要小心。
他说,我就是送来让你吃的。
她说,从哪里下嘴?
他说,随你的便。
她笑了起来,说,你比那时候胆大多了。
他说,现在我成熟了,知道怎么讨女人的欢心了。
她说,那好,你请我吃晚饭。
他说,我身上只有两百块钱,够不够?
她说,保证不让你透支。
他说,就是透支一点也没关系啦。
她说,你老婆还不找我打架啊?不过告诉你,一般女人不是我的对手。她亮了亮她涂得亮亮的指甲。
他拿肩膀撞了她一下。
他们找了个小酒馆坐了下来。虽然想到老婆还在那里擦皮鞋,他心里有些惶恐,可他还是努力地放轻松。他已经跟老婆说好,他今天要到彭东风那里去一趟。
他跟魏月莲谈起过去看电影时的事情。他说你知不知道,你是对我产生了影响的第一个女人,你还记得吗,在电影院里,我忽然碰了你的手,而你也让我碰着,我以后最盼望的就是学校再组织我们看电影,我再跟你坐一块儿。
她有些夸张地瞪大了眼睛,说,真的吗,那可真好玩。
他说,后来如果不是你嫁到外地去了,我早就找你去了。
她吃了几筷子辣椒,眼睛和嘴唇都亮闪闪的。
他说,你看你,身材还这么好,这么漂亮,一点都没变。
她说,老了,眼角都有皱纹了,胸脯也瘪下去了。
他说,我才不信,你找个机会让我看看。
她说,你要是想看,等会儿就让你看。
他的身体忽然有了反应。他说,我已经激动起来了呢。
她抿着嘴乐了。
他付了饭账。才三十多块钱。他心想,还是值。比找小姐划得来。不过这种想法未免太不像话了,仿佛为了弥补什么似的,在去她租房里的路上,他主动买了一些水果。
他说,你住哪里?
她报了一条巷子名。
他知道那个地方。于是他一手拎着水果,一手拉着她,在阴暗的巷子里疾行。他一时百感交集。他想,这只手,还是多年前他在电影院里碰过的那只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