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白灵的爱人从省里开会回来,潘聪也回了自己家。她看到白灵爱人回来的时候,白灵走上前,把爱人的挎包接过来。爱人在白灵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只这一个小动作,就让人感觉出非常恩爱。如果白灵不说,谁也想不到他们经历过那样一场危机。接着,白灵的爱人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白灵问是什么。她爱人说:给你买的。白灵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翡翠胸针。
白灵问:怎么想起买这个?
她爱人说:你不是早就喜欢吗?
白灵满心欢喜地戴在身上,问潘聪:好看不好看?
潘聪说:你爱人真会买东西。
潘聪觉得自己是从白灵家逃出来的,因为她怕白灵再问她。看着白灵喜悦的样子,她非常难受。她想,白灵真幸福吗?也许,世界上的幸福要是拆开了看,都是这样的吧?
三
从白灵家回到自己家,潘聪觉得憋得慌。她看着家里的沙发、电视、音响,看着墙上挂着的莫奈的画,和齐白石的对虾(都是印刷品),都觉得不自然,不真实。
昨天收拾的屋子,还是原来的样子,韦洪显然没有回来过,他的拖鞋还在原来的地方。北方灰尘大,屋里落了一层尘土。潘聪懒得打扫,也不想做饭,只是体会着屋里的孤寂。
现在,她又觉得白灵和她爱人的亲昵,并不是不真实的,或者说,有这么一份不太真实的幸福,也比没有强。人家当初受了一番委屈,现在看也算值得。自己因为不能受委屈,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呆着。
因为孤单,她就想起了5391,那个给她发短信的人是谁呢,这么神秘。他发这些短信是什么意思,是在帮助她,还是故意看她的笑话?怎么这些日子又不发了?
正在这时,5391又给她来了短信,是讽刺河南人的。潘聪想,人们怎么都给河南人编段子,在她印象中,河南人还是挺厚道的。看来这个5391不是河南人。后来她忽然想到,那个叫丘红的主持人,口音里有那么一点儿河南味儿,说不定她老家就在河南。
这么一点透了,就越想越像。她想给5391回一个短信,还没有发,对方就又来了一个短信:
有空请到星光酒店8号雅间看看,那里现在有好戏。
潘聪想,怎么又是一个星光酒店?是不是发重了。调出以前的看了看,上次是16号雅间,这次是8号。没有发错。
她拿着手机犹豫起来。
要是以前,她立刻就赶过去了。听了白灵的话,觉得去了也无益,无非是跟上次一样,看到两个人在一起吃饭,白白生一场气,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让他们吃去吧,天天吃饭又能怎么样。
想到白灵翻出她爱人跟别的女人在一起的照片,都能忍住不说,自己这又算什么。她想:不去,他们爱怎么就怎么,反正结婚证在我这儿呢。
心里想着不去,感情上却接受不了,总觉得心里有一团乱草,扰攘得慌。她想收拾屋子,越收拾越乱,本来挺有秩序的,她一收拾就放得不是地方了。想看电视,打开电视里面播的恰好是《牵手》,换了一个频道,是武打片,演的却是一男一女在偷情。她看了两眼,就把电视关了,心里骂道,这些破电视剧没一个好的,都是胡搞。
坐在屋里什么也干不成,就想,我为什么要受这个罪,为什么要忍着,我宁可明天没有老公,也要出出这口恶气,非到星光酒店骂他们一顿不可。说完她下楼,打车去了星光。
到了酒店,8号雅间已经空了,显然她是来晚了。她冲着正在收拾碟碗的小姐骂了一句,扭头走开了。酒店里的小姐觉得她有毛病。
因为心里难受,她想去找白灵,想到白灵的爱人刚刚从外地回来,自己刚从人家家里出来,现在又赶过去,算怎么回事。
正在这时,母亲给她打电话,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街上。母亲说:今天礼拜天,你怎么也不回家看看。
她说:我正往家里走呢。
关了电话,她有些后悔这么说。现在想不去娘家都不行了。如果不去,老娘肯定以为她在外面出了什么事。
到了母亲家,一眼看见父亲正在沙发上看报。父亲看见她进来,朝她看了一眼,就又看报去了。只这一眼,潘聪就知道父亲的心没在报纸上,整个精神都在关注着她。父亲就是这种人,一切都在心里,不在脸上露出来。
她冲着父亲说:爸,我回来了。你怎么也不理我呀?
父亲说:你妈正在厨房里给你做好吃的呢。
潘聪放下手包去了厨房,母亲正一个人包饺子。潘聪问:妈,你怎么一个人包?
母亲说:你爸是干活的人吗?我一个人包也快。然后问她:韦洪回去了吗?
潘聪说:回去了几次。
母亲问:怎么,他不在家里住了?
潘聪说:他们单位天天加班,回去也是半夜两三点了,还不如不回去。
母亲说:你得想法让他回家住。总在外面住,事情就严重了。
潘聪不想跟母亲说得太详细了,说:他们排练马上就要结束了,排练一结束,他就回来。
母亲认真地看着她,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潘聪极力让自己表情自然,说:妈,你还记得我那个同学白灵吗?
母亲说:记得,人家不是嫁给了她们局长的儿子吗?听说现在也是科长了。白灵小时候长得那跟你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想不到现在人家反而水灵了。上个月我见过她一次,比以前白了,也比以前胖了,脸上那叫水灵。别人到了这个岁数都见老,她反而越活越年轻。
潘聪说: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白灵的爱人在外面有一个情人。
母亲说:是吗?哪儿的?
潘聪说:现在在美国呢,两人以前搞过对象,因为那个女的去了美国,没有成,两个人常打电话。在电话里一说就是两三个小时。
母亲说:打打电话有什么。
潘聪说:他们两个早就那个了,白灵在抽屉里翻见过他们的照片。
母亲放下手里的饺子,抬起头来看了潘聪一眼,说:白灵什么时候发现的,后来怎么着了?
潘聪说: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妈,你猜怎么着,白灵当时愣是装着没看见,就一直忍了这么些年。她说现在那个女的也不给她爱人打电话了。
母亲不说话。
潘聪说:妈,你说白灵是傻呵,还是精呵?
母亲把包好的饺子一个个排到盖帘上,过了好半天才说:精呗。要不人家怎么日子过得那么滋润。这丫头别看长得丑,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儿。
潘聪说:妈,这叫什么心眼儿。要是我,我就咽不下这口气。
母亲说:咽不下,到时候也得咽。我是不愿意说你爸爸当年的事。当初他在银川工作的时候,跟他们团驻地一个女的闹得凶着呢,那个女人还找到我这儿,说她多么爱他,让我给他们腾道儿。
潘聪瞪大了眼睛,这么大的事儿,她以前一点儿也不知道。她问:这是什么时候?
母亲说:那年你才六岁,你知道什么!
母亲这一说,潘聪想起来了,她小时候是从银川来过一个阿姨,跟母亲在屋里说了半天话。临走时,母亲还把她送出去老远。
她所以能记住这个女人,一是这女人长得相当漂亮,比母亲漂亮得多。在潘聪的记忆里,她们家附近还没有这么漂亮的女人。二是那女人走的时候,眼圈儿红红的,好像哭过的样子,母亲送她时,脸色也相当的不好看。女人来的时候,提了两盒点心,她走后母亲把那两盒点心扔了。她问母亲为什么要扔,母亲说点心坏了,吃了肚子疼。
她能记住的,就是这些,没有觉得家里当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母亲说:我当时要是闹起来,你爸爸在部队最少得落个处分,咱们这个家也完了。到现在你爸爸说起来,也得说我对得起他。
潘聪说:妈,我觉得我爸不是那样的人。
母亲说:你知道什么,那么漂亮的女人,别说是他,就是别的人也一样。
当女人的,知道了这种事,你忍一忍,他慢慢新鲜劲儿一过,也就收了心了。你要是闹起来,他就是没离婚的心,最后也得离。
潘聪想,要这么说,倒成了自己的不对了。不过,她觉得父亲怎么也不像那种人。
她们正聊着,听见她爸爸走过来,说:饺子还没包好呵?
母亲说:包好了,你就等着吃吧。
父亲说:要不要我帮帮你们?
母亲说:别,您千万别。你要是干了家里的活儿,夜里都得出太阳,你还是在沙发上歇着吧。
父亲说:潘聪,你听听你妈说话的口气。
父亲说完扭身走了。
母亲说:我要是不跟你说,你还以为你爸爸是个好男人呢!
潘聪说:我爸本来就是好男人嘛!
母亲说:好男人还这样呢,不好的呢?停了一下,又说:其实你爸爸也真是好男人,那个女的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要是别的男人,肯定舍不下。你爸爸还算有良心,最后还是跟她断了。一年以后他就从银川调回来了。
母亲这么说,潘聪倒觉得父亲不是好男人,是母亲太伟大了。
母亲一边煮着饺子,一边说:咱们别说他了,还是说说你的事。我要是你,那天就不该到星光酒店去,就是去了,跟他们一块儿吃顿饭,处处显出体贴丈夫的样子,等吃完了饭,回到自己家,再跟韦洪闹也不迟。
潘聪说:妈,我不行。我忍不住。
母亲说:你忍不住又怎么样,离了婚对你有什么好?你以为再找一个,就能比现在这个强?
潘聪说:白灵也是这么说的。
母亲说:我要不是为了劝你,也不会跟你说这些。一个家里过日子,你得学会动脑筋。
潘聪说:饺子熟了吧?
母亲往外捞着饺子,说:抽空找韦洪说说,让他回家住,只要一回来慢慢就没事了。
潘聪说:我想起来就觉得恶心。
母亲说:你看你爸爸这两天的脸色,天天晚上睡不着觉,心里不知道翻腾些啥,说不定又想起他过去那些事了。说着母亲端起饺子去了外屋,潘聪也端着另一盘饺子跟出去。
她问:爸,想不想喝两盅呵?饺子就酒,越喝越有。
父亲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刚要说话,忽然脸上僵了,接着身子一仰倒了下去。开始她以为父亲是在开玩笑,后来看出不是开玩笑,急忙跑过去喊:爸,爸,你怎么了?
父亲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说:快拿药。
母亲拿着“速效救心丸”赶过来,倒出十几粒给父亲放进嘴里,过了一会儿,父亲脸色缓过来,朝她们笑了笑,说:没事了。
潘聪想,父亲的身体经不起折腾,无论她跟韦洪能不能和好,都得让他跟着回家一趟,至少要让父亲以为他们和好了。
她说:爸,你最近身体不好,明天去医院看看吧。
父亲说:没事。我这是老毛病了,吃点药就过去,我吓着你们了吧?
潘聪说:还是到医院看看好,另外,咱们家也该备点儿氧气,万一有事了,给我爸爸吸着点儿。
父亲说:还是我的宝贝闺女心疼我。你们不用管,我明天自己去医院。其实,去了也是开原来那些药,咱们家都有。
因为父亲身体不好,潘聪跟母亲没有吃几个饺子。为了让父亲放心,她早早离开了家,她对父亲说韦洪还在家里等着她。父亲问:韦洪回去了吗?
她说:这两天已经不加班了。
父亲脸色马上和缓了,说:你回吧。
四
离开家,潘聪觉得肚子有点儿饿。路过一个快餐店,她要了一份汉堡,一杯可乐。快餐店里都是一对对年轻人,只有她一个单身女人,显得很扎眼。她一边吃着汉堡,一边想父亲在沙发上看报的样子,她想父亲在想什么,是不是想起了当年跟漂亮女人的事,想起自己对妻子的伤害。他心里涌起的恐怕不止是担心,还有歉疚、羞愧。韦洪呢,他到老了会有这种心情吗?
母亲说男人都是这样,没有好的,感情上她不愿意相信,理智上她又觉得对。她想起她们部里的刘冬,这些日子总是跟她套近乎。刘冬的女朋友也相当漂亮,可是刘冬似乎更愿意跟她在一起聊天,有时还故意跟她开一些嗳昧的玩笑。
以前,潘聪对这个一脸顽皮的小伙子不是没有好感,现在想起他的样子,就想起了公园里的猴子,她想,人生如果揭开外表,原来都是肮脏和残酷。
晚上回到家,她给韦洪打电话,让他明天早晨回家。
韦洪还以为她同意离婚了,第二天一早就回了家里。潘聪对他说:韦洪,我有件事求你,希望你能帮我个忙。
韦洪说:咱们在一起这么些年,总是有感情的,别说一个忙,十个忙我也帮。
潘聪说:我父亲听说咱们的事后,身体一直不好,昨晚心脏病发作了。我想让你跟我陪他去医院,你要显出咱们已经和好的样子,让他放心。
韦洪一脸郑重地说:可以,你放心吧,我一定配合你。现在就去吗?
潘聪说:现在就去。
潘聪早已跟单位请好了假,韦洪也跟馆里请了假,不过他原来是请假离婚的。两人打车去了潘聪母亲家,看到老两口正要去医院,韦洪说:妈,你不用去了,我们陪着爸去就行了。
母亲立刻说:好,好。有你们我就放心了,我在家给你们做饭。
韦洪一路搀扶着父亲,到医院做了心电图,医生说心脏没有大的变化,只是注意情绪不要波动,因为情绪波动容易引起血管痉挛,造成心脏供血不足。这跟冠心病不是一回事,却可以加重冠心病。潘聪说想买个氧气袋,医生说没有必要,你们只要控制好老人的情绪就可以,千万不能让老人生气。
韦洪点着头说:我们一定注意。
回去时,潘聪看出父亲心情很好。父亲说:我身体其实还不错,主要是年轻时身体底子好,那时在银川,在建设兵团吃了很多苦,年轻时吃苦多,反而身体好。
看来父亲还在留恋银川的生活,他脑子里常想银川,恐怕跟那个漂亮女人有关。潘聪说:爸,我总听你说银川,银川真有那么好吗?
父亲说:不是银川好,是吃过苦的地方好。你在哪儿吃过苦,老了就常想哪儿。
韦洪说:是呵,爸,我们这一代人就是吃苦太少了。
到家后韦洪把父亲扶到沙发上,对母亲说:妈,医生说我爸没什么大事。
母亲说:没事就好,中午你们都在家吃饭,让你爸高兴高兴。
韦洪看了潘聪一眼,见潘聪朝他使眼色便说:好,我们就在家里吃。
吃饭时,韦洪还给潘聪夹了一次菜,潘聪想到他的嘴亲过别的女人,现在又用筷子给她夹菜,觉得恶心,说:你吃你的,别管我。
韦洪说:人家说女人多吃蔬菜美容,我不是给你夹,是给我自己夹。
潘聪白了他一眼,却白得很有风情。她一边白着韦洪,一边站在远处看着自己和韦洪的交谈,想起了在白灵家看到的夫妻恩爱情景,心想,谁能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呢。也许,假着假着,就变成真的了。现在,她已经不觉得韦洪夹过的菜恶心了,其实恶心就是一瞬间的事,过了那一刻,也就习惯了。
她想,韦洪今天把戏演得相当好,也算给足了她面子,如果他不在外面找那个什么主持人,日子本来挺好的,想到这儿她眼圈儿有点儿红,看了父亲一眼,她又笑起来。韦洪都帮她,她可不想前功尽弃了。
母亲说:两口子过日子,就要互相容让,都老大不小的了,不能再耍小性子。尤其是潘聪你,都是让我和你爸把你惯坏了。
潘聪说:妈,你不能光说我呵,也得说说他。我已经快成贤妻良母了。
母亲说:我看韦洪净让着你,都是你太任性了。
吃完饭回到自己家,潘聪对韦洪说:韦洪,今天谢谢你了。
韦洪说:不用谢,咱们什么时候办手续?
潘聪怔了一下,觉得自己正在吹起一个美丽的肥皂泡,韦洪还不等泡升起来,就把它吹破了。她说:我今天不想谈这个问题。
韦洪说:我今天回来,就是谈这个问题的。我帮了你,你也该配合我一下了。
潘聪说:我感谢你的帮助,可是我今天脑子很乱,真的不想谈。
韦洪说:其实,你脑子乱不乱也没有什么。无论你提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你要房子,我给你,要钱,我也尽量满足。孩子也是这样,你愿意要就跟着你,不愿意要就跟着我。只要你说出来,我都答应。
潘聪再也忍不住了,说:你滚,我不想看见你。离婚,没门儿。我就是不离,什么时候你不想离了,我才离呢,你等着吧。
韦洪说:潘聪,你不要过分了。我不相信你父亲那里以后不用我帮忙了。